(一)家
一扇紧闭的门,隔绝了一个世界的寒冷。
一扇虚掩的窗,灯光的倒影映射在狭窄的胡同巷道里。凹凸不平的石板路上折射着明亮的光晕。这是俊生的家,古饶胡同45号的旧式红砖房,锈迹斑斑的铁皮大门褪去了起初的颜色,门上胶沾着去年的春联,依稀还可以看见,倒写的“福”字,不过现还残存半面,大概是在岁月的洗礼里脱落了,亦或哪个调皮的孩子撕去了。
门前是很狭窄的石板路,忐忑不齐,是在低洼的地线上用细石沙砾垫上去的。
门口还有一棵脱落树皮的梧桐树,冬季里显得那样的惨淡苍白。
和其他的人家相比,45号是那么的不起眼,那么的一般。
简陋,单调。古旧,颓败。
岁月的洗礼中蚕食剥落,栉风沐雨了许多年。
一直一直,如此窘迫。
冬天的傍晚,胡同很是安静。
也许是这里太幽深了,无人问津。
(二)生计
末班车回家。
人群中下了车,站台很简单,几面悬挂在铁杆上的简易站牌,没有遮风躲雨的遮掩棚,连路过的公车也是热闹街市淘汰下来的。
俊生手里抱着几本书,战战栗栗地走在冷风里,显得单薄,显得孱弱。
他看了看手腕上的表“七点一刻”,意识到了自己在学校里耽误了不少时间,为了那道没有结论的数学题。
俊生走进了胡同,拐了又拐,他没有回家,去了临街的菜市。
稀稀疏疏的人流,简单可数,石凳上摆放着最为普通的蔬菜,
在菜市棚的末端只有一个卖肉的,也许是天气很冷的缘故,也许是时间渐晚的原因。不过俊生看来,似乎并不重要,即便肉摊很多,他也很少光临过。
走到人前,买了一棵干枯的白菜,算起来也很便宜,不用讲价,商贩把它放在那里很长时间也没有人在意,只有俊生,他知道它的价格。
在菜市的犄角又买了二斤鸡蛋,是为母亲准备的。
天黑透了,俊生到家的时候。
推开门,拉亮了灯,母亲还在睡觉。
按照北方的气节,四九的天气,应该算是年末最冷的时节,在这里可以感受的很深刻。唯一的取暖装置算是这个60W的电灯,而且只是在俊生回来之后才有人打开。
母亲仍在睡梦中,也许这样她可以忘记寒冷,她睡的很香,像是个懵懂没有知觉的孩子。
他没有立刻把母亲叫醒,把母亲身上的棉絮裹得的更紧一些。这是与他相依为命的亲人,这是很久没有自我照顾能力的他的母亲,一个被人们认为是疯子的母亲,一个可怜的无依的母亲,唯一的生存寄托,就是这个年轻的孩子,这个与她冷暖自知的孩子。
过去的母亲也曾勤劳操家,所有的家务都料理的面面俱到,,对他也体贴入微,用自己无私的爱给予孩子幸福和温暖,从来没有埋怨过什么,哪怕俊生的父亲一走就再也没有回来过,也独自默忍着辛酸,在孩子面前从容的笑。可是也许母亲真的是太累了,太虚弱了,从某一个时候开始,就再也没有清醒过。
在俊生的眼睛里,母亲是最坚强的人,是最伟大的人。
俊生走到了自己的房间,那是他一个人黯然伤神的角落。房间朴素简单但是很整洁,墙壁上贴满了红色的奖状,从小到大,无论学习无论品德,俊生都是那么的优秀……
一张棕树垫子的单人木床,一个旧木古朴的写字桌,整齐罗列着很多书,都是俊生爱不释手的。一盏用透明胶带缠绕着电线用一个开关和一个灯泡组合的自制的台灯,记得还是曾经的那个坏了台灯之后自己用原来的配件动手制作的,那个时候俊生酷爱物理,是在课本里学来的。
记得俊生很小的时候就梦想着自己能够有一个不平凡的人生,想成为科学发明家,想创作更多的实际的节省的东西,可是他的这个理想就在那个黑色的记忆中一度改变了,那是母亲大病疯癫之后,他想着重新选择着目标,作一名有着真才实学的医生,让母亲清醒,让母亲看着他一点点的长大,让母亲可以亲身感受着温暖和幸福。
他是一个懂事的孩子,他又是一个寂寞的孩子。
缄默,自知。
他在一天天的于喧嚣浮华的世界的缝隙中长大,蜕变,像是一棵坚韧的小草,始终保持着不卑不亢的生命力。
胡同里长大,没有精彩的人生,没有奢侈的华贵,没有无望的期许,只有平淡的宿命,只有安然若素的心知,只是在城市的边缘与世隔绝了那么久,在物欲横流的缝隙里演绎着自己的单调和乐观。
世界上,某一个不知名的角落,生长着平凡的生物,属于自然,属于卑微,只是简单的活着。
蜗居,繁衍,寂寞,游离。
(三)母亲
也许意识到了一点点声响,也许睡梦已经饱和,也许应该回归自然。
她醒来,只是没有那么清醒。
她默然,却不禁地欢笑,在自己的精神世界中蜷缩。
她没有先前的只知道哭泣,她改变了呐喊。
她蹲坐在床沿,目光未免有些呆滞。
她畏惧着寒冷,她在哆嗦着,却不知道把自己包裹起来,她是一个没有知觉的孩子,又是一个坚强孩子的母亲。
她笑,傻傻的,忍不住,也许这样的笑声在别人看来是可怜的,可是俊生,她的孩子,却永远希望自己的母亲生活在笑声的世界里,他害怕她开始痛苦,怕她拾起那些先前的无奈的记忆。
尽管,笑容,那样的牵强,那样的自欺。
他拒绝了班主任的家访,他接受了母亲深藏在内心里的阴暗和痛苦,他愿意与她一起承受。
也许这种迷离的失忆,可以慰藉着一个精神崩溃的母亲的迷茫的心。
她笑的越来越大声,歇斯底里的,这也是她每天的必修课。
她像是一个忘记了世界的孩子。
也许遗忘是最好的灵魂的毒药。
她又开始了独自的嬉戏打闹,冰凉的手一遍又一遍的摸着自己的头发,黑色的,略微蓬乱的,好长好长,像是岁月的礼物,又像是没有料理完的心事,可是她只是那样兴趣的抚摸着。
她又纵身走下床,穿着自己的棉鞋,在房间里游走。
拉着木椅,在地板上蹭来蹭去。
敲击着木箱,发出强烈的声响。
打碎了一个茶杯,冷水溅湿了床单的一角。
屋子里就是这样喧哗,这样的热闹。
房间里的很多残缺也是她的喧闹的结果。
起先的一台19英寸的电视被摔破,失去了工作。
不知道打翻了多少个花瓶,弄脏了多少次床单……
每每都是俊生回来料理的,每每都是含着眼泪的孩子收拾的。
母亲的房间里更加的空荡,大多的装饰物或器皿或零碎的生活物件早已经所剩无几,或残缺,或丢失,或摧毁……
就像这个残存的家,维持着生计而已。
(四)环境
这是一个无人问津的角落,这是一个深锁的大门,这更是一个受人奚落冷漠的家庭。
很少有人敲过那扇凋敝的大门,很少有人在这里多停留一刻。邻家邻户也用木板把中间的墙垒的很高,仿佛这里真的与世隔绝,这里阴暗,这里萧瑟,这里荒凉,这里也许不值得谁来关注留意,除了一次次的议论与嘲笑。
母亲经常在夜里发起疯来,夜晚的胡同是那么的安静,回音是可以穿梭着整个巷道,直到对面的大街。
很多次,夜晚来人咒骂,用力的敲击那扇铁门,赶来很多看热闹的人,堵住了整个巷口。
“疯子,要不要人活啊?”
“真不知道做了什么孽和这样的人住在一起?”
“这家人天天像是死人一样,真是他妈的倒霉。”
……
大家你一句我一句,咒骂着,奚落着。
可是这扇门从来就没有开启应声过,任凭吵骂响彻整个胡同。
俊生也常常一次次在这样的惊慌中被吵醒,他压抑着,他窒息着。
可是母亲还是停止过,除非她真的疲惫困倦了。
那时良久,他家的门口才会像是散了场的剧院,熙熙攘攘的人群才会渐渐的消逝,恢复平静。
只剩下几声狗叫,还有几滴俊生的眼泪。
天亮了,他总是起来的很早,想躲避着那些指点和嘲笑,带着一些惦念走向学校。
直到消逝在巷末,才会觉得一些安心和踏实。
直到走出这片屋檐,才会感受到阳光的普照。
(五)冬天
熬过了漫漫的黑夜,俊生早早地起来,把剩饭热了热,又为母亲煮了两个鸡蛋,放在煤炉上温着。
他捧着自己的书,在屋檐下默念着。
头上是一排衣服,凌乱地,旧旧地,一起搭在一根铁丝上,破损着打着补丁的床单,磨洗地失去了原来的颜色。
这些衣服是昨晚在母亲熟睡之后他在院子里洗的。
经过一夜,结出了薄冰,透明的。
高高的屋檐下也坠落着长长的冰条,像是一把把锋利地剑,最长的可以耷拉着与地面相连。
俊生在屋檐下哆嗦着,频繁地跺着脚,木讷的双手战抖着,不过还是把所有的精力聚精会神地看着那个课本,安静地,认真地。
实在冷了,跑到厨房火炉的旁边,站站,把手贴在铁皮壁上,顿时感觉一种惬意地温暖。
料理完一切,他放心地提着自己装书的袋子,锁好了门,离开了家。
因为冬天的风很大,所以那辆过去常骑的旧的自行车被他放在了家里,车子的闸也近乎失灵了,车链也大概生绣了,显得如此的笨拙。
胡同的石板路上,也许是下水道阻塞的缘故,不知道哪家什么时候泼出的水,结了一层冰,滑滑地,俊生小心翼翼地慢走着。
住在杂居的城市空间,这些各自不讲究地事情是很平常的,因此常常引发邻里之间的争执。
杂乱的聚居,纷扰的琐碎,俊生的眼睛里,只是充满着一种漠然。
那些虚荣的人,那些卑鄙的眼光,那些冷漠的良心。
他不想去触碰那样的战争,他没有活在世俗的藩篱中,他不会计较任何,也许他的世界,只是习惯了隐忍,只是习惯了一种卑微。
他知道怎样的逆来顺受,他明了这个世界的太多的不公,一直一直,只是那样漠然地活着,承受着不想计较的委屈,活着,仅此而已。
(六)萧颜
古饶胡同37号,是萧颜的家。
说是邻居,可是他们不同一个巷道,只是房子相背临挨着。
走出胡同,遇见了萧颜。
她斜挎着书包,走在前边。
俊生看见了她。
“萧颜……”
前面的女孩没有回头,他有些惊异。
走的更快了一点,赶上。
是她,一起在胡同长大的女孩。
“喂,你这是怎么了,喊你装听不见?”
“我在走路啊,没怎么啊。”
“走路?呵呵,我知道你在走路,你有点奇怪啊?”
他看见一张隐忍着委屈的脸,看到脸上那落寞的容颜。
眼睛红红的,丝毫没有一点精神。
他不知道怎么了,没有说什么话。
转弯走进了马路,清晨的车辆不是很多,也许是天气冷漠的缘故。
走了很久。
萧颜依旧那个失意的样子。
以前他们都是一起上学的,可是萧颜的继母知道之后,训了她,她不允许自己的孩子和一个疯子的孩子扯上一点关系。尽管继母不会关心于她,可是这些倒是强加于她身上,也许这是一种心血来潮的刁难。
俊生在那段时间也似乎意识到了些什么,他没有追问过。
可是今天看见萧颜这个样子,未免心里疙瘩着。
萧颜沉默了良久,只是看了看身边冷的哆嗦着的俊生。
“我想离家出走。”
半天终于崩出了几个字。
“离家出走?是不是你后妈又欺负你了?”俊生还是第一时间想到这些。
胡同里的人都知道那个叫杨素琴的女人,天生一个不可理喻,盛气凌人的样子。在古饶胡同里那可是难缠的主。
3年前嫁到萧家,就把家里搞的鸡犬不宁。
也不知道是什么来历,不是本地的,几年来一直没有过好的口碑。
整天涂抹着廉价的胭脂俗粉招摇逛市。
三天两头的和街坊邻居大吵大闹,不为别的,就为的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
哪天起来看见谁在她家门口倒了点水啊,路人的声音聒噪啊,谁家的宠物在她门口解手啊……诸如此类的事情是多不可数。
大家只知道老萧是个正儿把经的老实人,可竟找了这样的媳妇。
记得半年前,萧母从乡下来看望儿子孙女,只是在家小住了两天,就引起了杨素琴的横鼻子瞪眼睛,硬是强迫着老萧把母亲往外赶,要死要活的。
无奈弱势的老萧只好把母亲连夜送回了萧颜的姑姑家。
大伙看在眼里,那得理不饶人的本领,那胡搅蛮缠的架势,那无中生有的伎俩,让人看起来就恶心厌恶。
可是没有谁真正直面过她这样的一个泼妇。也许是考虑到邻居的关系,也许是照顾老萧的面子,也许是真的怕了这种野蛮的女人,也总是躲的远远的。
“恩。”萧颜半天点了点头。
“那你爸爸知道吗?你是她女儿,他不会坐视不理吧?”
“我爸爸?呵呵,他怕那个妓女还来不及呢。”萧颜冷冷地笑了笑。
“妓女?”俊生从来也不知道那个女人的来历,只是表示很莫名的诧异。
“是的,她是个妓女,一个烂女人,一个浑身充满肮脏的婊子。”萧颜说起来有些气愤。
俊生看到一向有礼貌的萧颜说出这样的话,有些慌张。
“你是不是说什么气话啊?”
“没有,我没有。她是个婊子,是我亲眼看见的。”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俊生更加的诧异。
“还记得我前天下午提前请假回来了吗?”萧颜。
“恩,那又怎么了啊?”俊生继续。
“那个女人以为我爸爸出差,就在家胡搞瞎搞。可惜她怎么也想不到我没有放学就回家了,你知道我看见了什么了吗?”萧颜越说越气愤。
俊生用眼神暗示萧颜说下去。
“那个婊子把一个谢顶的男人带回家,还——”萧颜感觉自己有些不耻,没有继续说下去。
俊生也似乎有忿忿不平。“那你为什么要离家出走啊?可以把事情告诉你爸爸啊?”
“告诉他?”又是一声冷笑。
“我告诉了,他一回来我就说了,开始还好,他相信我,去找那个女人,可是那个女人胡搅蛮缠,说是我诬赖,在他面前诉苦,他就相信了那个女人,还狠狠的给了我一个耳光”萧颜更加委屈了。“真不知道他是怎么了,变得这样的懦弱,那样的不可信任……”
此时的萧颜不仅仅是对继母的愤恨,更重要的是对自己父亲的那种失望。
她像是一个失宠的孩子,或许她已经不再需要宠爱,她只是想力求从自己的父亲那里得到一些公平,也许只是仅此而已,却只是在那个女人的出现之后,她从此与自己的父亲产生了隔阂。他不再相信自己的父亲,自己就是这个家里的多余的局外者,她想试图改变一些什么,因为在母亲离开之后,那个原本让她骄傲的父亲,那个她记忆里高大魁梧的父亲,正在慢慢地让她感觉到了陌生,那也许会是一种绝望。
也许只是失望,她没有真正怨恨过自己的父亲。她依然记得父亲曾经的呵护与关心。也许他有自己的无奈,那样的女人,他自己也许真的无可奈何,她是这样反复的告诉自己,要理解父亲,很多次面对杨素琴的刁难和私心,她装作若无其是的在他的面前,她知道父亲有时真的工作太忙,她不想自己再为他增添麻烦。
可是这一次她真的感觉到了一种委屈,遇见那样的事情,那样的为人所不耻的事情,她只是想为父亲做些什么,可是却没有想到他竟然也是那么的不可信任。
她漠然,在俊生的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