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看成败,人生豪迈,只不过是从头再来
89年的那次大事件之后,连续几届的大学分工形势非常低迷,读研究生成了相当多大学生“死期”转“无期”的选择。我在毕业时也选择了读研究生,尽管那是一条独木桥,并且也不知道会通向何方。终于又熬完了三年研究生的日子,经过我的研究生导师全力保荐,我得以在我原来的母校留下来任教。18年的寒窗终成正果,那年七月份我到学校刚报到就领到了我当月的工资,452块6毛,一个蓝色的塑料袋装着厚厚的好多张纸币及好几枚硬币,沉甸甸的。
十年前我卖掉那两条大鱼后风光地走出小河镇,十年后我顶着“大学助教”的光环返回小河“度假”。尽管乡亲们还不知道什么叫助教,但他们认为“助教”离教授一定不远,所以,乡亲们见到我总爱问:“助教好呀,快当教授了吧。”我冲他们嘿嘿一笑:“早着呢”。他们觉得还挺神秘,其实我觉得没有给他们解释的必要。
我这个光环还没闪耀几天,同村的晓刚不知道从哪儿带来一个很大的“观摩团”,一行数十人,还有一名副县长和我们的新镇长陪同,另有一个“跟屁虫”举着一个大相机,在队伍里忽前忽后地拍个不停。这件事情明显盖过了我的风头。
原来,晓刚在兑换他那花花绿绿的国库券的过程中,获得了一条重要信息,种植食用仙人掌可以赚大钱。后来,这条消息通过多种途径和他自己的考察得到了确认。他也曾经以一名“观摩团”成员的名义参观过两个“致富能手”,亲历了别人是如何赚大钱的。
极具创新精神和动手能力的晓刚,在春天的寒意还没有完全褪去的时候,就把自己的麦田的麦苗全部割掉喂了牛,然后在麦田里支起了几个大棚。据说那个大棚可没少花他的钱,一般人家可干不起那个,当然,晓刚他也不是“一般人家”。他花了两万块从南方引进了几百株仙人掌苗,开始正儿八经的干了起来。晓刚还真是个“人物”,要不说他不是“一般人家”,时间才过了三个多月,那些只能在热带生长的仙人掌在他的大棚里就有模有样地慢慢长大了,长势非常好。
搞这个“观摩团”可不是晓刚的意思,晓刚巴不得所有人都不知道,有钱他一个人捡好了。一周前他给仙人掌种苗公司的人打电话,让他们来收一下货。种苗公司有一个人看了一下,对他的技术非常佩服,当场就说,这事儿可要好好宣传一下。这消息就跟自己长翅膀一样,后来镇长、县长都知道这事儿了。于是一个豪华农技观摩团在种苗公司的撮合之下就形成了。
晓刚他们家那一天是风光到了极点。一大早他说叫人把他们家那头肥猪给杀了,大晏宾客——除了观摩团的人,村里所有人都被邀请到了——分享晓刚的成功与喜悦。
这次观摩后,全县的人都知道种植仙人掌很能赚钱。赚钱的模式是先搭大棚,引进种苗,然后种植,销售。如果自己销售不掉,由种苗公司负责回购——据说他们有一个强大的销售网络,全国的大酒店都在这个网络之中,现在仙人掌在大城市非常受欢迎。是不是这样的没人考证,因为这是一个地球人都知道的事实,还有就是晓刚这一个鲜活的例子。
暑假快结束的时候,我该返校了,晓刚拿到了第一批“巨款”——四万元,这钱由两部分组成:有一些较小的仙人掌苗被我们县其它镇的人买走了;另外一些较大的,种苗公司认为成熟的仙人掌,被收购了——据说是销往了大城市的酒店和一些很大的制药厂。
这支“兴奋剂”让晓刚看到了自己的未来,他决定立即扩大再生产。他租种了同村其它乡亲们几十亩田地,甚至都等不及稻田的谷子成熟就拉开架式,搭建大棚。除了他那三十万,镇上的信用社也给他贷了几十万。他的仙人掌也不再转售给其他的农户,全部被用做自己的种苗。
那一年春节的时候,晓刚给我来了一个电话,问我能不能帮他找一找省里的一些人。我问是什么人,他说管旅游管酒店的都成。我预感到这可能不是一件好事情,晓刚这种性格的人,什么时候都没有求过人,现在把电话找到我这儿来了,一定是有大事了。我通过我的导师,再通过学校的旅游系的教授,还真找到了省酒店协会的秘书长,也是我们学校的一个教授。
在省城里的一个富丽堂皇的大酒店里,我与我的导师还有那个秘书长一起见到了晓刚。我第一次见到“穿着西装、挂着领带”的晓刚。说真的,我也是第一次正眼看晓刚。那个曾经和我一起穿着裤头在小河里游来游去的“白鱼条”,现在还真的“人五人六”的,谈吐与行为有样有型,还真看不出是一个“农民”,不说是如何如何象一个企业家,至少算一个农民企业家。他那一套溜须拍马、酒桌文化比我的表现要流畅得多,相比之下,我倒象一个农民,似乎满桌上都是他的朋友,而我只是一个客人。
在觥筹交错之间我们品尝到了他的产品——食用仙人掌,也品尝到了他的酸楚人生。他的仙人掌都成熟了,最大的都两人高了,许多仙人掌都撑破大棚了。种苗销售公司没有来回购他的仙人掌。他去了一趟海南没到找到那个公司,也没能找到那帮人——都跑了。现在是冬天,撑破大棚,仙人掌就只能等死了——冻死,首先是块茎开裂,然后就是流汁,然后就死掉。他想加高大棚,但资金已经周转不开了,信用社已停止再贷款了。
秘书长满嘴流油之后说,食用仙人掌确实口感不错,很有市场前景,但在我们这儿还是新鲜事物,他一定会利用各种机会到酒店去推荐,但这种食用文化需要培育,需要市场认同,还需要一定时间。
晓刚的事业在这个“食用文化培育”期间就坍塌了。很少有酒店给他打电话。即使有电话来订购,量也很少,送一趟货都不够交通费。现在想起来,我们那个小河镇还真不是很合适做大企业,交通就是一个大问题。
山花烂漫的四月,晓刚拆掉了他的所有大棚,他必须赶在5月底以前归还别人的田地,以便不误别人种下一季水稻。大棚都是村民帮拆的,晓刚他妈叫的人,那些曾经在他们家大吃大喝的乡亲们在晓刚外出的时候拆掉了所有的大棚——其实晓刚并没有外出,据说他到他的祖坟上痛哭了一场,因为他们并没有保佑他发“大财”。那些大棚的钢架和塑料薄膜全部被当废品卖掉了,货款直接还给了信用社。
从85年暑假到96年暑假,11年后,晓刚又一无所有了。先说一下五年以后的事情,那一年我竟然和晓刚又一次在北京见面了,他请我唱卡拉OK,在唱刘欢的那一首《从头再来》的时候,他又痛哭了一场。他说只有他最有资格说:看成败,人生豪迈,只不过是从头再来。
那个暑假之后,他和我一起去了省城。我有一个同学,他的哥哥在省城里开了一个信息公司,我也不知道里面能干什么,反正别人听说了他的经历后就同意了,据说还给他印了一个“高级工程师兼副总经理”的名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