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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在别处(一)

  晚霞红得可爱。与宫墙里的奇花异草、九曲回廊的古朴放在一处,更突显了一份不可轻见的活泼。我佩着剑从兵士面前走过,心里边想着几年前自己也是这样的一个士兵,一样地站在这怡心院前,一样地敛眉屏息。

  当然,几年的阅历让我学会了周遭的事故,我看着宫中如花的仕女年年地老去,满室的朝臣无止息的争吵,回回一去不返的英气的将帅,还有肤色细滑,声音尖细的太监拖着步子走来的神气。其实我更愿意看怡心院中的那些浮萍清冷地飘在湖心上,站在湖心亭上,仿佛它们就在自己的眼前,一眨眼又被风吹到了一个不知名的角落。还有那些长长的回廊和错落的假山,偶尔有一缕溪水一丛杂草,从这里流出来长出来,再到别处,如此地清新而且真实。

  这几年我倒真是在梦中了。

  我可以想象当初良佑走时大家的心情,当时我们大家聚在一起,喝酒、对诗,冲着大风我们吼出歌来,很有些“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回还”的味道。他是跟着主帅一起去的。我们每一个人都为他骄傲包括他自己。大风带走了大家的歌和盼望,可是后来主帅叛变了。的确,有些事情总是出乎意料。

  主帅的家满门抄斩。记得那天日头很大,刽子手握的刀却寒光闪闪,刽子手的表情更加生冷异常。

  我听到孤儿寡母号嚎抢地的嘶哑顽固的哭声。他们无助地跪在那里,承受着太阳的鞭打和鄙薄尖刻的突袭,我在那一刻突然觉得他们连灵魂也没有了,生前没有,死后又往何处觅寻?刽子手始终表情冰冷。我有时想他们到底是智者还是屠夫?在这个刑场中,他们扮演的究竟是怎样的角色?

  整个刑场上大概也只有我一个人在想这个问题了。刑场围着那么多看热闹的人,他们在看一场表演,戏场上痛不欲生,戏台下欢声雷动或者漠不关心。我把一个妇女的脸看成了那个虚弱的等待行刑的妇人,我从一个将要行刑的少年脸上看到了人群中一位老者的容颜沧桑。

  只以一人治天下,不因天下奉一人。很好的笑谈。

  这时候我想起了良佑。想起了那天的大风从我们的席间和头顶刮过的情形,我们沧凉的歌和清冷的诗,大家眼眶发红两手颤抖,我自己在房里踱来踱去血气上涌、烦躁不安的样子。就想良佑是不是死了?或者也成了降军?没有人提起良佑的名字。

  包括那天在酒楼上送行的诸君。

  那天我把手下的几个士兵叫到了一起,去酒楼喝酒。酒烫得从嗓子直疼到心里,我一直在想在那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所在,他们怎样抛了一家老小孤单地生活。我的脑中经常跳出他们雄姿英发的脸,他们注定是回不来了。

  想回也回不来了。

  良佑一点消息也没有。

  士兵们把我送回了皇宫那间为我准备的小屋中,他们又挤在了自己的房里。第二天起来的时候,有人来叫我。我一睁开眼,就觉得他看我的眼神不一样了。我又说不清究竟是哪里不同。

  秋天黄叶飘了一地,有几片摇摇在枝尖。如花的宫女拿着扫把,一片落叶又掉在了扫过的地方。风把叶子吹得如乱舞的蝴蝶。小溪中的水空空地流着穿过幽深的石洞。两只石狮子寂寞地蹲在门前。

  晨练开始了。雄壮的声音回响在秋天的院落里。我们的铠甲银光闪闪。声势砸碎了一地的清冷。热闹繁忙的确可以忘记很多事。晚上我一个人提着剑在屋外练习。剑气溶在月光中,又给了月光锐利的点缀。一阵风吹来,挟着剑气,带来了一串琴音。很忧愁的商调。

  才情是宫墙内嫔妃的惹眼之处,也是皇宫偌大排场与荣耀。这让我想起带着镣铐的歌者,当然这也有两种,一种是从容就义,义与歌吟的;一种是胆小如鼠,以歌壮胆的。琴音飘过来的时候,我看到旧时的城墙杂草丛生,护城河浑浊不堪的流水,孤单的燕子无处下脚,衰老的宫女在小径上走过,那边开着大片大片小朵小朵的雏菊,平凡到让人遗忘。我收剑入鞘,站在秋天月光下的风中,看到了琴音中的视野。

  很美很苍凉的调子。这样的调子不应该有剑气有血污,这是忘记了经历了剑气与血污的茫然失措。我站在那里能够想象那样绝色的女子坐在锦绣的宫中或者雅致的凉亭,拨动着很多年前的故事。

  十多天来,晚上我就静静地站在月光下听这些萧瑟的曲子。曲子不同,调子却是一般,沉重而且沧桑。我有时候想,这究竟是怎样一个明媚的女子?有能力驾驭恒久的过往?有能力抚慰这艺术的枯黄?其中有一天例外地下了场雨,秋雨仿佛夏天的雷阵雨,唐突激烈,雨声很大,有时候盖住了琴音,歌者似乎并不在意。可见并不是唱给人听的,更何谈是一个小小的御林军的副帅?

  琴音如诗。

  皇上六十岁大寿。

  朝臣匍匐在脚下高呼万岁万岁万万岁。烟花在空中艳丽的开放,美丽得瞬间惊艳,瞬间又熄灭于无形。星子不停地点亮、播散、消失。皇上有些老态地笑着,不知是感慨于烟花的美丽抑或易逝。宏大的乐声适时地响了起来,如幻的轻纱舞女盈步在华美的舞台,轻舞腰肢,回眸一笑。众人趴在地上,黑压压的一片,跪着看那双手。皇上手一挥,喊:平身。他们参差地站了起来。这才显出他们比那些舞女高了些。我站在皇上的身后,起起伏伏尽收眼底。

  百官按部就班地坐了下来。皇上拿着酒杯让他们同饮,他们就又重新站了起来,弯腰、持杯,再饮酒。喝完了,才陆续坐下。

  这时候,有一个女子抱琴而来,放在演出的琴台上,淡紫色的面纱遮住了脸庞。她手一动,流丽的琴音就从指间飞了出来,只一下,把人的注意力从她的脸上转移到了琴音上。我想,这就是那个女子了。

  破例地,这次弹的是一首宏大博赡的曲子。“泰山巍巍,五岳称魁。江水涛涛,卷风携浪。大风呼兮,一日万里。红粉胭脂,几番梦回。铠甲旌旗,势如迅雷。”她在前面唱,后面就有低沉的和音,从四面八方传来,仿佛站在泰山顶览众山小,仿佛战场上四处的呼号。由一个中心出发,应者如雷。唱完了,众人还沉浸在气氛中,回不过神来。再后来,众人的注意力又从琴音上转移到了她的脸上。

  皇上也没有例外。他带着命令骄傲地让她摘下面纱,在摘面纱的短短一秒钟的时间内,我爱上了这个会弹琴,又能应势而变的女子。在将近一分钟的间隔里我基至没有看清她的脸,或者我是因为自己头一次如此强烈地爱上一个女子而惊呆了。

  皇上一挥手:赏。

  女子低头福了一福就走了,那支亮丽的银簪子上的珍珠晃在如云的青丝旁,紫色的绸质衣服上飞翔的凤停在那儿,华美如斯。

  后来才知道她是宫里选上来的四里八乡的才女之一。她是那些如花的女子中琴弹得最好的一位,也是年龄最大的一个。她已经二十二岁了,这在女子中往往是已婚的年纪。她就那样固执地在自己闺房弹琴,对其它的事不管不问,我有时候想,如果她不是因为才名硬选入宫,是否会在闺房永远地弹下去?

  我有时带着士兵在皇宫巡夜,琴音就飘过来。风很大的时候,从我的遗憾中飘过。风不大的时候,在我的心间稍作停留。可是我与身后的将士一样的面无表情。黑衣人从我跟前一晃而过的时候我正流连在琴音中,快捷的影子从我身边一闪,我手握寒剑对士兵们喊:追。他们一行人冲了上去,影子从回廊和假山间奔上蹿下,我心里突然慌了起来:“站住,来几个人和我一起保护皇上,其它的人继续追。

  从九思宫穿过莫倦轩,经怡心院到大雄殿,然后直奔养心宫,一大堆的士兵簇拥在那儿,我分不清情势,仓促下跪。皇上勃然大怒,把一只青瓷花瓶扔了过来,刚想说话却剧烈咳嗽起来,青瓷花瓶在我眼前碎了一地,小小的碎片飞过手臂,我不敢拦,血从臂间留下来。身后跪着的将士小声问:赵将军?一大堆的官员却在大喊:宣御医。大家七嘴八舌大献关怀与议论,我和士兵成了众官的影子,无人记起。陈太医和姜太医匆匆赶来,众人立刻让出道来。我跪在那里手臂上的鲜血有些凝固,没有人看到我和身后的那一群士兵。我们彼此安慰。太医已经开了方子,侍女抓药去了。我只有清了清嗓门:微臣愿将功赎罪,尽快将刺客缉拿归案。皇上手一挥,我松了口气,站起身我甚至有点晕眩,身后的士兵扶了我一把。

  其中一个黑衣人被抓住了,出乎意料的是御膳房的小顺子。我一直以为他是不懂拳脚的。我威胁他说出同伙但他只字不言,我只有严刑拷问,皇上把人押了去,正午时分日毒于火将他悬挂于闹市。小顺子被围在一大群守备森严的军士面前,突然狂笑一声,咬舌自尽。皇上震怒命人悬尸三天。大热天的尸体都发出腐臭来,苍蝇找到了好居处,士兵站在那里固守着他们的使命。

  晚上睡觉的时候,梦中会出现美丽的田野和小径,远远的炊烟。我穿着家常的粗布衣服在小径上奔走,甚至想哼出歌来。走着走着,田野就铺上了大片的枯骨,白森森地晃人的眼。突然,有一根飞了过来打我的后脑勺,我惊慌失措,然后感到液体流下的样子。醒来后就拼命思索梦的余味和意境,想看出自己日后生活的幸运抑或忧伤。但是一想起那么大片的枯骨,总是这样的毛骨悚然。我竟有点怕天黑,怕重温那个带着恐怖阴森气息的梦境。

  小顺子的死中断了发现其它刺客的线索。我四处奔忙却依然一无所获。前路就好像被重重叠叠的高山挡住被层层围墙堵住了,困守此地想前进一步都难上加难。我看着每日陪我奔波劳苦的士兵,他们一改往日的谐谑调笑一脸严峻。我在他们面前无地自容。在皇上面前我例行公事,表情麻木地讲:臣无地自容。皇上森冷的眸子透出青光。他是宝座上的无上的君主,代表尊严、荣耀、光华还有权力。他放声大笑仿佛凛然却细听着一切,端着茶杯的手不住颤抖。我知道这手里面握着的并不只有这只青瓷的茶杯——我只是畏惧这个。

  皇上给了我十天时间。走出来的路上我裹紧衣服。秋天过了又是冬天。雪花象一个高傲的才华横溢的隐士,把自己的文字漫天挥洒。我在雪地上站着,她把一切都覆盖了起来,前者的脚印和叹息。偌大的大雄殿变成了莹白,冰天雪地里一切的朱红、龙凤尽都隐没,只留下微不足道的一小点一小片,我的手是冷的,我的心是热的。一座愁城,一座瑰伟的皇宫耸立在我的面前,直隐入天。晚上听到久违的琴声。琴是歌者雪是舞者。似乎桥的南北站着我和她。她喊一声我听得到,我的愁烦在她心底。

  我提着剑奔了过去。仿佛有种风突地自平地吹来,水突然冲开了拦阻。雪花在我的周遭飞舞,我的剑在雪光底下更透着冷寒,闪着冷森森的光——好比一个惯守清贫的隐士冷眼看着一切。我,一个有创造力的生者,跑到了她的面前。隐约看到她的粉色的衣服上饰满了小小的百合,很缠绕的美。我盯着她,在那一刻,她是我的仙子,我是她的囚徒。

  她看了我一眼,又低下头去。

  在大雪底下看亭子里的花容,花容月貌看不真切。

  “眉共青山争秀,可怜长皱。莫将清泪滴花枝,恐花也、如人瘦。清润玉箫闲久,知音稀有。欲知日日倚栏愁,但问取、亭前柳。”她唱到最后的时候都有些哽咽,雪花不停地飘下,模糊了我的视线,我想她真的是很孤单的。我不感到冷,我甚至想给她一点我的关怀与热度。我或者就要死去,我很有可能在这十天内抓不到刺客,我只是想给她一点温暖。我对她说:我是真的喜欢你的歌,清丽脱俗。她笑了。其实,我还想说:我是真的喜欢你,你只是太忧伤孤单。有些话在我心里。

  太阳照旧地升起,雪有些化了,我带着士兵们走在残雪的街头,我们去酒楼、赌坊、棋社、绸庄、旅舍一一查寻,有可疑人物就带回去盘问。跑了大半天才抓了五个人,顾不上酒保的款待就匆匆往回赶。这五个人被我们抓了又放了,事情越发地没有头绪。在晚上时,我好似跟她约好了往那里赶,她也刻意支走了侍女,一心地在那里等我。雪不下了,但是风大,听得到它从耳旁呼呼吹过的声响,琴音挟着风飞来,撞到我心上去。这次弹的是《诗经》中的《蒹葭》,一首思念的歌。

  忙忙碌碌却没有收获,士兵们都在我眼前奔来跑去。我知道他们愿意和我在一起,他们也知道或者有些事已成定局但他们没有一句怨言。晚上我跑到她身边,我的心很沉重,她抬起头来看着我。我突然地就跑进亭子跑到她身边然后抱住她,她的身体微微发抖。我大口大口地喘气,我为自己的行为深感不可思议,于是就有一种甜蜜从心田慢慢地透出来。我抱着她忘记了时间空间日月星辰雨雪风霜,忘记了自己的呼吸。突然,有人说:“赵将军。”恍如惊雷从我耳旁划过,我慌乱地松开自己的手,回头一看,原来是手下的小升。我吁了口气。我对她点了点头便转身离去。

  冬天的晚上既冷且静。我和小升走在皇宫的小径上,谁都不说话。我们呼出的气在虚无中造了团团雾气。月亮就是几年前的那一轮,几年后也必然还是如此。到了我的房门外的时候,我急着想进去,他喊了一声:赵将军!我只能停下步来。在那一刻我想走过去抱抱他,但我只是盯着月光底下的他:什么事?

  他很稚嫩地笑了,在宫墙内如兽的武士对着我微笑。

  ——没什么。

  我转身进了房,我知道他会这么说的。毕竟时间不多了。

  离皇上的期限只剩四天,我们做了我们能够做的全部,最后只能坐等奇迹。小升在我身旁轻轻地叹了口气。那天晚上不是很冷,大家都睡不着。大家不约而同地聚在小院里。小升会吹箫,他吹的曲子我叫不出名目,只知道很美让人想家。我说,小升你家里有些什么人呢?

  ——爹。

  我笑笑:你比我强。

  气氛突然地沉重了起来。每个人都想起了一些事,那些以前发生过的在生命中不能拒绝的。我又想起了良佑,还想起了教我学剑又无辜被流放的师傅,其实他没有对我解释过什么,但是我依然相信他没有出卖道义良知。有人唱起歌来了,他的声音响亮清澈,大家先是静静地听。后来一齐跟着唱了起来,歌声在皇宫里盘旋回荡。这在往常是不允许的,在今天对我们这帮人来说已然解禁。

  生也有涯,死也有涯。

  不知那天是几时睡的。寅时我突然被什么声音吵醒了,平日里即使休息我的警觉性依然很高可是这几天的疲惫让我松懈了下来。在发出声音的地方我找到了一缕小纸条,是良佑的字!我攥了纸条直往外冲,昨夜没有下雪脚印模糊不清不能确定有生人来过。展开纸条:日月茶楼今夜酉时三刻。

  想起了那天在金鸾殿上那一句:“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难道他是刺客?难道他对朝廷心怀怨恨?难道他是为叛军来做说客?难道他对这里所发生的一切浑然不知?难道他是想杀了我,到叛军营中邀功请赏?

  我甩了甩头,以前良诺对我说的一句话跳上心头:“我出息了就扶你一把,你出息了也不要忘了我。”大家都是穷途末路的时候,为何还要对生死与共的兄弟妄加惴测?晚饭我任务似地扒了几口,回到屋里,也无心练剑,坐等着时间流过。小升从外屋走进来:“将军你今天有事出去?”我没有应声。他有些尴尬地等着,又笑笑。我有点内疚,我说不上来为什么但是有点内疚。

  日月茶楼的帐房先生把我领到了雅间里,我看到一个粗布衣服的汉子坐在西首,窗户没有关,风吹得‘嘎吱’作响。先生走过去,一边关窗一边唠叨:“这鬼天气!真想把人给活活冻死。”

  剩下我们两个人,他抬头对我淡淡一笑。他都有胡子渣、脸也更加地有棱角了。

  主帅带着他们出生入死,打了不少胜仗,也打了不少败仗。主帅屡屡告知皇上靠一万精兵的数量对抗蛮蕃无异于螳臂当车故望援军速至,可是朝廷久无音讯。主帅跟士兵说朝廷不会不管他们的,只消再等一月。可一个月过去了,朝廷一点消息都没有。那时良诺已经因为机敏被提拔为副帅了。

  “自从樊将军战死后副帅这个位置已无人垂涎,但是我听到这个消息后欢喜若狂。”

  将领们认真地打每一场仗,士兵们看他们的眼睛象狼一样。主帅不知道会不会有一天死在这些兄弟的手里,本来困苦中有很多事情就无法预料。后来有一个小兵带了三、四百人私自去敌军营投降,敌军以为有诈集军应战。逃回来的只有三、四个人。主帅那天把士兵们集合起来。对着几千人他的脸发出青森的光来。他曾是他们的偶像与神话,现在看在大家眼里也尽是威严。主帅让大家相信皇上是不会不管我们的,绝对不会。一个小兵跪下来:“将军,你怎么还不明白,我们是盼不到了,即使来了那时我们已经死了。”

  “我大骂了一声。当时那个士兵就转过头来。那么多士兵都瞪着我。我喊:‘难道你们想投敌卖国?’当时我的声音都有些哽咽,我的心仿佛要从胸膛里窜出来。”

  主帅也似乎等着他们的回答。过了许久,终于有人说了句:不是的。

  很明显的,主帅舒了一口气。他说:你们还以我为帅吗?

  将士们都跪下来,良诺这时候热泪盈眶。主帅说:“我们假意投降,先保住大家的命,以后我一定带大家打回去。我们的力量虽然弱小,但朝廷手下的士兵众多、幅员辽阔,岂是蕃邦能比?”

  士兵在底下叫起好来。这是当时唯一的办法。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每个人都这么想。

  “晚上我和主帅一起拟军书给朝廷,痛陈我们的决策之莫可奈何并让朝廷相信我们。难道皇上没有收到?”

  我答不上话来。宫廷的纷争不尽其数,谁都有可能把信藏起来。谁都有可能置这些士兵的死生于不顾。只是他们的亲人都死了。国仇、家恨一起涌上心头,该如何决断?

  良诺对我笑笑:“早知如此,不如不去。”酒从他的下巴漏出,淌到胸前去。我的眼泪掉下来。我没有能力保护他的亲人,我无言以对。我们开始一声不响地喝酒。我想起了什么:“你们其中的几个想去刺杀皇上?”

  他呆了呆,大笑起来:“对,真是这样。”

  我噤声不语。

  “是真的,哈哈。”

  我知道不是他了。可是我想对他说我只是问问他,只是想帮他。还是没有说出口。他接着说:“该不会军队在下面等着我吧?”

  我取剑离开:“以后用得着我的地方尽管开口,只要我还活着。”窗外北风如刀。

  他大笑起来。我听了像被刀割一样。曾经出生入死的兄弟,到头来难道以为我虚情假意?难不成我提了他的人头去邀功?

  哈哈,反正是要死的人了!我伤心什么?我怕什么?

  回去的时候,我拉了拉衣领。风把寒冷军队一样集合了起来,严肃异常。雪没化的地方好比打颤的牙齿,吱吱作响。雪有些化的地方仿佛涂了浆糊,滑腻不堪。我跌跌撞撞往回走。我想我是不是要冻死在这份寒冷中。我走过天水阁的时候,有人叫了我一声,我一个劲往前走。她从后面抱住了我。

  风呼呼地吹,我却感到一股股的热浪从耳边拂过来,让我感到温暖。好比一点点的小火星燃在我周围,四散跳跃。起初我还能分清哪一点哪一片。后来渐渐地我就模糊了,仿佛一场大火在瞬间倾刻来临。

  我知道她是可怜我。我的生命要走到尽头了。我忽然觉得自己很可怜。我觉得她也很可怜。一个老姑娘在这个固若金汤的囚笼里。可是我真的没有可怜她。她却来可怜我了!一盆盆的水扑不灭大火,我也终于融在这欲海里。

  亭子后面是几乎无人经过之处,所以积雪很厚。我把衣服铺在地上。风把树枝上的残雪吹到我们脸上。我抱住她。我什么话都没有说。她的绣着百合花的夹袄的扣子我怎么也解不开,我鼻子都渗出汗来。她不管那些东西又来抱我,那个时候我真的是很温暖。

  我想能这样抱着她也真的很好。我呆呆地看她。她呆了一会,回头去解扣子。在那一刻我觉得她是这么平和,就如同她的音乐纯净如水又历经沧桑。她脱完了衣服我才惊觉过来。我抱着她在雪地里滚动,一棵大树的树干挡住了我们。是从未有过的温暖。我觉得我生是如许快乐,死是如许轻易。为她,为我,为我们。

  虽然我一句话都没有对她说。

  我看得出她很累。帮她穿上衣服时,我说:“回去吧。”

  ——我生是你的人。我死是你的人。

  我生生世世都是你的人。

  我被冷风吹得落下泪来。

  这是我最初的二次落泪,全集中在这一天里了。经过士兵们的屋子时,我走到里面去看了一下,有些人还没睡。我笑笑:“或者没能睡几回觉了,还不抓紧睡?”我笑得是那么随性,把所有人都惊着了。小升喊:“谁睡得着?”

  我的烦恼又回来了。我们的生命在这里轻贱得如同野狗。

  早朝的时候,钦差张大人上奏说收到富春县知县贪赃枉法,鱼肉乡民的消息,这对皇上来说不能不是一个大的震动。富春知县在官员之间素有口碑。当然立刻就有人站出来为他说话了。但张大人言之凿凿,力陈已见。他提议派一个人去富春一趟,同他一起寻访证剧。皇上问他什么人合适,他看向了我。

  ——他不行。

  ——为何?

  张大人说的时候对我眨了眨眼。

  我在百官面前跪下身去:“微臣愿为皇上查出刺客,如明日之前尚无消息,愿自刎而死。”

  众官小声议论起来。

  张大人义胆忠肝,慌忙说道:“赵将军忠心护主,我等惭愧。”

  百官跪地:“我等惭愧。”

  粉饰太平之举,众人皆前仆后继。

  只有皇上、我和张大人明白,这是皇上和我私下的约定。

  皇上点头答应了张大人的请求。

  大概那时他真的被我们这一大群人感动了。

  皇上那天晚上把我叫了去,我一见到他就跪下来报告了刺客的查探情况,我们已经尽了全力,但仍然毫无结果。他点了点头。

  “朕给了你十天的时间,现在十天已经过了,就派你到富春去。”

  我惊讶地看着他:十天是这个意思?

  ——我只给你十天时间,你和你的士兵的命运都在你手里!!

  他笑了:别忘了,你欠朕一条命。

  我奔出养心宫,我的心仿佛要从胸膛里跳出来。我第一次对自己的生命这么有把握。我跑到凉亭,天已经开始下雪了。她呆呆地站着,仿佛一尊雕塑。雪一片片地飘到她的头发上、肩上,我跑过去,从她身后环抱住她,她抖了一下,迅速地转过身来。

  ——皇上派我去富春,我不用再查刺客了。我真开心。

  我抱着她旋转起来。她的亮丽的银簪子上的珍珠拍打到我头上来,她只是说:“放我下来,放我下来。”

  我只好放她下来。

  她的脚步有些踉跄:我不是在做梦吧?

  我禁不住笑出声来。

  这里比我们想象的要暖和一些。阳光撒在富春江上,点点跃动。只是偶尔还有一、二块小浮冰。江上稀疏地停着几艘渔船。有位老妇在船边淘米。白色的米浆直向我们这条船漫过来。我们让船家把船靠过去跟她打听富春县还有多远。

  ——三里路。你们好像不是本地人吧?你们是来探亲还是访友?还是来这里游山玩水呢?

  见老妇如此热情,我们就说是给富春知县送礼的。没料到她却有些讪讪地走回船舱了。我和张大人都很明显地感到空气中突然而来的紧张气氛。

  看来我们这次是来对了。

  到富春县的时候已经是辛时了,我和张大人找了家客栈,吃了饭,就想好好睡一觉。等明天一早去办正事。谁知到底人生地疏,竟是睡不着,只是听到窗外的风呼呼地响。张大人叹了口气,小声问我明天究竟应该先办什么事。我笑言自己是个武夫,只是跟着他身后走,保卫他的安全罢了,主意自是他定。

  这次能够来富春靠的完全是他的机敏,没有张大人,我和士兵或者已赴黄泉,又或者苦不堪言。他这次来富春我以为是打个幌子救我,但当我看到老妇离开时他的青森的表情时,我才明白对这事他亦是抱着大决心与大目的来的。我能够想到的是我佩着剑安静地走在他身后,就这样地跟一路也好。倘若有几十几百人挡住去路,那么我就冲到前头为他开路。

  他听了我的话,又没了声响。

  由于睡得晚,醒来的时候阳光很好。梦中的她如往昔一般美丽脱俗。虽然是冬天,但是阳光几乎把冰雪都晒化了。张大人穿了件粗布长衫一个劲往县衙赶,不到县衙门口,我们两人都停住了脚步。府衙显得很空寂,门前挂两盏旧灯笼。鼓正对着我们的视线,击鼓鸣冤棒放在鼓架上。两个衙役站在门前,神态倦怠。张大人看了我一眼转身又往回走。一个衣裳破烂的孩子从我们身旁走过,险些和我们撞到。他却没抬眼看一下我们,眼光只是盯着卖糖葫芦的。赵大人蹲下身来:“想吃糖葫芦吗?”

  孩子惊惶着看他。

  ——想吃我给你买,只要你帮阿叔一个忙。你要吃多少,阿叔给你买多少,回家还可以带给弟弟妹妹吃。

  他的头越来越低,只看自己的脚。后来又似下了很大决心似地猛抬起头:“什么忙呢?”

  ——阿叔给你张纸,你拿着这纸到县衙门口把那个鼓敲响,剩下的事阿叔自己来做。

  我被张大人的话吓了一跳。

  ——不行。娘说那个鼓不能随便乱敲。去年就是一个人敲了鼓被县大爷活活打死了。糟了,不好乱说话的。

  他连忙捂住嘴。看他的样子他是绝不想去的。

  我去买了五根糖葫芦回来。

  张大人对着我温暖地笑了。

  富春知县在朝廷中口碑不错,可是在富春县境内似乎全不是那么一回事。张大人准备先不打草惊蛇,探探实情再说。我们走到拐角处时,突然有一女子横撞到我身上,她看都没看我一眼,站稳身子就往前赶。我喊了一声。

  后头不远处有追兵赶来,横冲直撞。看来追的就是刚才那个女子。

  我和张大人连忙跟了过去。

  我们也无闲暇去问发生了什么事,直觉在富春境内动兵必然与知县有关。谁知追兵跑得快,而张大人不会功夫跑了一段路就气喘吁吁。我们只好停下来,好好的一条线索就听凭断了。张大人喘着粗气,又走了一段路,想来也是追不上士兵了。外面风很大,小道没个遮拦太冷。我指着前面的那座破庙说:“我们进去歇会儿。”

  他勉强应声答应。因为少人打理,该庙尤显破败。前面一个大肚子的弥勒佛,已经灰尘满身。在佛的两旁有个香烛架,密排着钉脚,钉子上流着陈红油。再往里走竟也别有洞天,大大小小十几尊佛,我把地上踢捡出一块干净空地来,招呼张大人休息。

  他却朝我眨了眨眼。顺着他眼角的余光看去,我看到在一尊罗汉的左侧竟露出一缕丝质衣料的一角。张大人让我坐下,对我说:“这一趟富春之行只是少带了一个丫环,就多了那么多琐事,看来我们真是失策。回去京城竟有这许多路,不如我们先雇一个回去,反正家里也不会反对。”

  ——可是这一时半会到哪里去找一个现成的人来?

  ——不妨我们折回富春去。或者到了临安再说?

  ——哪有一个人会为了个下人再折回去的道理。到别处碰上了再谈。

  我们一声不响地坐了一会儿。

  ——也休息够了,天也晚了,我们先找住处再说。

  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我们起身就走。后面没有人跟上来。

  走了几百米,张大人有些懊丧,跟我商量着调头回去另想办法。这时有人‘喂’了一声。声音虽弱,风又呼呼地吹,但我们都听清了。我们只做没听见,继续往前走。她跑过来:“老爷,我一个女儿家,无依无靠,从姑姑家借来些盘缠找我的亲娘,又尽数被人偷了去。求求老爷给我些吃食,求求你了。”

  说时声泪俱下,我暗下佩服她演戏的本领,从口袋掏出些碎银,递与她。

  转身就走。她叫住了我们:“老爷,找我娘已经无望了。看两位老爷人好,不妨收我做丫环吧!我会做饭洗衣针线活,我还会挑水呢。”

  张大人心满意足地笑了:“你会做诗吗?”

  女子想不到有此一问,登时愣住了。

  我笑笑说:“别理他,他就这德行。”

  ——老爷往京城去?

  ——对啊,你怎么知道?你能跟我们一起去?

  她咬住嘴唇点了点头。举手投足虽拘谨却颇有些风情,这哪里是一个简简单单的乡下姑娘?

  先到了客栈再说。我们也怕追兵赶来,拣僻静的路走。我们看她的神情倒也颇有些坦然,这样年龄的女子能有这份豁出去的胆识,实在让人刮目。好不容易在日落时赶到了桐庐县,到了日月客栈前,抬脚就走了进去。

  日月客栈颇玩些风雅,正厅有一上联:“山上有明光朝是日光墓是月光”,若有人对得出下联,就白住一宿。我想这岂不简单:堂上有钰帘不是金帘却是玉帘。三人不想生事就往里走,张大人轻吟:“今日到馆人此为官人彼为舍人。”女子听完赞慕之情溢于言表,张大人脱口而出:“闺中有愁情外是秋情内是心情,对你是再适宜不过了。”不料掌柜的耳尖听到了,连道好文采,叫住我们说让我们白住。张大人忙说好好,让小二领进一间上房,逃也似地走了。

  张大人问女子姓名,女子说叫九妹,又问何许人也,答是四川漳州。又问是否另住一间房,女子摇头说与我们同住一间。我心里打鼓。谁知我们铺完床,她却不睡,坐着发呆。地下的床已铺好,我们也劝不住,也知道她不是为不能睡床而发愁,就各各假寐,她就一直坐着。夜深了,禁不住一声叹息,后来太累竟是坐着睡着了,张大人起身给她披了件衣服。到了第二天拂晓,大人就让店小二买了几件男人衣服,看着九妹:“出门在外,穿男子衣服少些麻烦。”

  她嫣然一笑。

  大人私下对我说日月客栈认识我们的人已经过多了,我们第二天就启程。谁知“张老爷”突然害起病来,只得另找了一间旅店住下来。我忙不迭地请了位大夫来,大夫一边叹气一边说老爷命不久了。吓坏了我和九妹。九妹自然殷情照顾。老爷暗地里和我商量着等他过世给九妹一些银两让她以后的日子有着落。不巧被九妹听到了,想想在路上我们又扶危救困的一些举动,就越发动容。她竟然跪在老爷床前哭起来:“我不缺钱的,你不用只想着我。”

  我无意问:“怎么会不缺钱呢?”

  她竟一五一十地把她的身世跟我们说了。原来九妹本是江南春丽院中的一位艺妓,会琴棋书画,懂人情世故。春丽院是龙蛇混杂之地,大凡有几分心思的都想跳出这个火坑。来一位客人,她就仔细观察此人是否有足够的钱财为她赎身。有些富家公子哥应了她的要求却杳无音信,也有些就屡屡搪塞。

  但是她心里还是抱着希望,觉得总会有个人能把她救出来,那她要陪他过一辈子。

  有个穷公子十分喜欢她,可是没有钱为她赎身。她也曾想过跟他过日子也挺好,可是天不遂人愿。终于有天来了位老爷,听她弹了几首曲子,竟当下将她买了下来。

  ——我当时想老天待我不薄。欢欢喜喜地跟着他走。

  张大人气喘着说:“他就是富春胡知县。”

  ——你怎么知道?

  ……

  ——他是猜的,猜的。

  可是后来跟着他过日子,发现不是自己想要的那种生活,就出来了。

  我问道:“他有几个妻妾,难道他对你不好?”

  ——他有个正室,后来死了。我进去的时候名义上是妾实际上是妻子。他对我还算可以。后来他还特意为我请了个丫环小草,我们俩特别谈得来。后来小草死了,我在那里也呆不下去,就出来了。直到碰上了你们,先想到京城去是皇宫附近,胡老爷也不敢硬攥我回去。相处久了我觉得张老爷满腹经纶又和善宽厚,就想哪怕去府上做个下人也比在知县府衙好,谁想张老爷竟……

  她的眼泪就掉下来,回头去为他准备汤药。我们乘她出去时相视而笑。张大人开口了:“我们这种做法好像有失厚道。不如干脆对她说了实情算了,他也不是胡天清的人,要不也不会逃出来了。”

  ——这件事太突然。可能她倒不肯跟我们谈实情。不如我们先等待时机。

  张大人只好硬躺着。九妹给他喂药,药汁还从唇边淌下来,他是个最爱干净的人,这差事可苦透他了。九妹的眼泪都禁不住掉下来了。这么重情重义的女子倒是难得。

  ——所以我不缺钱,我是把钱扔了出来的。像我们这样的女子风尘惯了。胡天清也派兵找我,我就一个劲地跑。他强拉我回去也不敢对我怎样,他喜欢我。

  怪不得面对追兵她能如此坦然了。

  ——他对你这么好,你为什么还要跑?是他心术不正,为非作歹吧?

  我问了这句话,我和张大人自然竖起耳朵等下文,可是只等到一句叹息。

  张老爷剧烈地咳嗽起来,一副想说话却说不出来的样子。

  ——你瞧,老爷也想听呢!

  ——老爷也想听?

  张老爷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张大人真是老谋深算。

  ——是的。

  ——他做了什么坏事呢?

  她笑了笑:“都过去了,还谈这些干嘛,老爷的病才是最让人焦心的。老爷们只管请最好的大夫来看病,不必想给我留多少钱的。”

  张大人理了理衣服:“你先出去跟她说我如果没病看她会怎样?就说兴许是医生误诊了。让她有个心里准备,我一会儿就出来。”

  我走到伙房里,浓重的药味钻进了鼻子害得我咳嗽起来。九妹在这烟雾弥漫中忙碌着。

  我对着他的背影说:“你别忙了,先歇歇,张大人现在身子突然好了点,真是奇怪。”

  她听到张大人的病有所好转时猛地转过头来,她的酒窝淡淡地漾开来。我突然被她给感动了,真的好像有了天大的喜事,虽然这事真的是子虚乌有。

  刚说完张大人已经站在门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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