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早晨上网,在“博客”上见网友红枫有篇杂感短文《剜野菜》,也怪,一下子激发起自己有关野菜和一些有关山乡野趣的联想,童年少年的,青年中年的,以至老年而今的,一串串连翩纷踏地涌上心田。
我这个人,打小一懂事,就好强,好奇,好琢磨事儿,什么都想知道,没个满足的时候。生长在一个小山沟里,出了前门就下河,开了后门就上山,倒惹动了幼小心灵中的无尽遐想和思索。火辣辣的太阳底下,蹲到烤得蒸人的地上看屎壳螂滚马粪球子,那是头朝地屁股朝上,前腿着地后腿蹬,轱轱辘辘地倒退着滚动,好费力哟。心里老大不解:他为什么?要滚到哪里去?从道边跟到十多米开外的草棵子里,见牠用前边两个小抓子挖了个小洞,把滚得圆圆的小粪球推进去埋好。我带着满脑子诧异,汗水满面地跑回家问妈妈:“屎壳螂干么滚屎球?”妈妈心疼地用袖襟子边擦我脸上淌成流儿的汗水,边笑着说:“哦,牠在里边产卵,到明年春,就会又生出些小屎壳螂的。”我高兴自己又揭开了个秘密。
妈妈是个农村妇女,什么蜻蜓的的幼虫是孑孓,蝴蝶是从毛毛虫变来的,山上的狗铃铛学名叫玉竹,挖出根儿蒸着吃大补,懂得的事可多了。我可崇拜我妈妈了,她说什么我信什么,在我心目中,妈妈总是比我学问大。打我四岁时就教我背诵“小九九歌儿”,五岁时背《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还边教边讲,什么项羽刘帮争霸、刘关张三结义、孔融让梨,我听得津津有味儿,夜里,看着豆油灯捻子上的爆花想象着天河上牛郎织女相会,老半天不肯入睡。后来才知道,妈妈的学问,是为姑娘时,拿着绣花绷子坐到舅舅念书的私塾馆窗外听来的。我承认,直到我大学毕业,在东北师大课堂上讲授古典文学时,脑子里的典故也未必比妈妈多。
山沟里的孩子虽说没城里人见识广,可栽辣椒茄子怎么才能不缓苗,铲地怎么下锄头,冬天刨土肥,镐头下去得怎么用劲儿,就窍门多得很,那者是跟爸爸学的。爸爸是个在方贺百里内颇有名望的医生,跟爹爹学了些中医,又在教会医院里中洋博士学护理到开刀做手术,却喜过半医半农生活,就回到乡下。从小跟他莳弄园田到十六岁。到了进城念书时,有个同学硬把高粱说成玉米,和他犟了个脸红脖子粗,气得嫌他笨。见城里孩子吃西瓜,切成两半上糖,拦还用匙舀着吃,好奇怪,沉着自己土气,可是什么野菜能吃,什么样蘑菇吃了会死人,我心里透透利利的,他们却不懂,心里也有点自豪呢。
说真的,我的命,就是靠吃野菜度过来的。那是伴随着艰辛与血泪的回忆。
我老家岫岩,也算是“窗户眼吹喇叭”,名声在外。那点名气,却是一褒一贬:盛产翠玉有千年古史了;但那个年代,连个火车也不通,不要说大都市的人视为“穷山辟壤、免子不拉屎”的地方,就连邻县人也送了套喀儿:“辽精海怪,岫岩大脑袋。”意即北边的辽阳、海城都是四通八达,岫岩闭塞,多数人几辈子也没见过火车,人自然是傻傻乎乎的。没错,到处是重重叠叠的山岭,走进那些沟沟岔岔,伸开双臂,好像就能搭上两边山梁似的。农民在山坡坡上刨刨耧耧鼓捣出几亩“挂画地”,那是“面朝黄土背朝天,咽菜吞糠一年年”。
在家里我是老大,当时身下还有两个妹妹和一个弟弟。春天,带着他们剜野菜,夏秋钻林子拣蘑菇,是童年的必修课。哪里的野菜出得早,熟悉得很,什么猫抓子、长长把、铧子尖,笊篱板子、刺木芽,那是向阳坡上的;猴儿腿、野鸡膀子、山蕨菜、大叶芹,那得到沟膛里背荫处才能找得到;等到铲头遍地前,剜屈马菜、荠荠菜、小根蒜、苦碟子、婆婆丁,则成为主要采收对象,那须到田垅上和地格子里。
跟我上山最多的是大妹克荣,臂挎爸爸亲手编成的“籽条筐”,手执自己用废锄板儿磨成的小剜刀,奔波上个小半天,筐篮满满的,喊叫声妹妹:“克荣,够了,回家 !”乐颠颠的往家跑。然后是烧水抄而熟,凉水泡而去苦,这当然是妈妈的操作了。舀上一碟大酱,就着玉米小碴粥,咬口玉米面大饼子,吃得满香。
岫岩穷,我家所在的小洋河子更穷,除大户人家,十之八九是舍不得磨大碴子煮饭,更别说焖一顿干饭吃了。而今岫岩已经又多了个“满族自治县”的美称,名头是照从前响得多了。可几年前我回乡探亲,遇到县城里的老同学时,说了句“小碴粥灌肠到底的家伙还活着呢”,大家还好笑了一阵。
诸多回忆中,有关剜野菜的回忆,既甜蜜又最痛苦。1946到1948年间,那是个炮火连天的年代,国民党“中央军”和共产党的“民主联军”打得正酣,国民党军占据辽沈盘锦,连我所在的山乡里也修起战壕,把山坡河岸的树木都砍下搞什么“鹿柴工事”。战乱与饥荒好像从来就是孪生子,那年偏又发了场大水,本来就是个山沟沟,没了挡水的树,山洪暴发,不要说地里的玉米,连门前园田里的菜地也都淤成了砂石滩。村里饥民连树皮都剥光了,还吃观音土,饿得眼蓝,蜂起“吃大户”。
妈妈把填在枕头里的谷糠倒出来,把玉米骨子烘干炒糊了,辗成粉和着野菜蒸成窝窝头吃,拉不出屎,妈妈给我抠,抠出了血,我哭妈也哭。
爸爸说,得多放点野菜,那东西滑肠子。采野菜从来就是我的专利权。可我饿得走不动路了,上不了山,近前野地里的,早被人挖得光光的,弄了半天还没盖住筐底儿。老远看到一棵,没劲儿起身,就在地上一点点拖蹭着腿爬过去。后来见路边长了些大叶灰菜,也能吃,但那东西有毒,吃多了会死人。西邻老唐家七口人,吃灰菜吃得满面青肿,接连死了六口。我爸爸搞医的,当然知道利害,要我和妹妹把煮好的灰菜用大团筐装着,放到门前河水急流上冲一宿,抬回来一看,只剩下些筋头丝脑的,毒性是少了,可是太难下咽。
“也不能,就这么,都窝在家里,等死呀。”爸爸一句一顿地,和妈妈计议着。妈妈带着我和二弟出去逃荒,讨饭,留年龄十二三岁的大妹克荣在家,和爸爸相互照应,两支人各遂天命吧。妈就带着我和十来岁的二弟克光,奔海城方向走,听说那里没灾,有粮。走在路上,没多远就碰上个“路倒儿”,就是沿沟里饿死的人,都是脸色青青的,显然是吃灰菜中了毒。
谁家都在挨饿,哪里讨得一口饭?穷人家都是土坏房,来到一户砖瓦房前,叫门试试。忽然跳出一条大黄狗把我扑倒,心想这下完了,还好,主人一声吆喝,吓唬住了狗。狗咬倒了我,换来了一块高粱米杂合面饼子。妈妈看看我没伤着,含着泪叫我小名说:“得生子,前边是关家堡子,河南那几间大房,就是你表姨家……咱投奔那去吧。”
老姊妹一见面,就抱到一起大哭一场,说:“别走了,死也死在家里,别当路倒儿。”那时,山榆叶亮膀儿了,有个表姐领我去撸一些回来,拌上点粉面子,是用喂牲口豆饼磨成的,蒸着吃,好香噢。当时心想,这东西怎么这么香,将来长大有这个东西吃,什么也不及。
妈妈的老亲戚多,就这么每走一家,住上十天半月的,离家九十里地的县城终于走到了。在妈妈的两个姨表姊妹家各住了十多天。
土豆秧子开花了,想到自家还有块土豆地没淹水,就转回家里,见爸爸和大妹还活着,都高兴得淌下了眼泪。得吃顿团圆饭。便到地里扒出十几个小土豆,比鸽蛋大不少,又掰了两穗玉米,刚长成泡粒儿,连骨儿带粒儿剁得细细的,掐了些生菜叶子搅和到里边,煮了一锅土豆玉米生菜粥,庆贺大难不死。
土豆玉米毕竟没长成,哪舍得总吃。妈妈翻出好几件出嫁时的衣服,我背着到大户人家换回三升高粱米,磨成粉面子。河边洼塘里有种蓼蓼草,秋天开红花的,其叶心长着一片紫红色的那种没毒,但有点过时了,就掐那尖头嫩叶,轱辘上点高粱米面儿,蒸着吃。那东西滑肠子,就跑肚子拉稀。可连吃几天后就不拉了,倒是它救了我们全家的命。
前几年一次亲人聚会,计议了半天,就特意到一个“农家乐山庄”饱餐了一顿山菜锅烙,还有什么柳蒿芽、杨树叶、野韭菜。
大妹说:“这是要吃忆苦饭咋的?”二弟说:“什么忆苦,这叫时髦,你没见街头小摊上,一两婆婆丁、苦马菜,六七毛钱一两,比大萝卜大白菜贵多了。”
饭桌上,吃着吃着,刚从山乡出来不久的三弟妹,忽然“咯咯咯”地笑了起来,还笑得挺厉害,眼泪都出来了。我问“笑什么?莫非吃这杨树叶子中了邪?”她说:“想起来怪有趣的。你们这些城里人哪,吃够了精品菜、改良品种的,精包装的,现在却到这农家庄里吃起蒿草和树叶子来了,怎么不可笑?!”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了起来。“可不是么,过去一提野菜,那是‘山野贱民’之物,可如今却登上了大雅之堂呢。”
搞医的大妹妹说:“我看,都是叫这环境污染给闹的! 以前哪听说现在这么多怪病?还弄什么基因、克隆的,人哪,我看就是自己往死路上折腾呢!”当小学教师的小妹老半天只瞪着个眼睛听不说话,这时开了口:“哥,咱家数你是个万事通,从小有个琢磨劲儿,你说说看。”
小妹将了军,我说:“污染的确很可怕,日子越过好了人们越惜命,怕农药怕化肥,就要返朴归真,吃山野菜。但也别把罪过都加到改良、基因上头。野菜野菜,野菜是什么?就是家菜的叔伯兄妹嘛。野地里的屈马菜,从植物学分类上说,和咱现在吃的生菜、莴笋、油麦菜之类,同属‘十字花科’植物,备不住就是其老祖宗呢。还有,咱炒土豆丝儿、包饺子的芹菜,和咱在山里采的大叶芹,河滩上挖的的水芹菜,从根茎叶形到秋后开的花,都一模一样嘛,若没有传说中的神农氏尝百草,燧人氏钻木取火,一代代先民的不断改良,咱们至今可不是还得吃草?”
大家说笑了一通,谁也没提童年挨饿讨饭的事儿,特别是有小字辈在场,避避他们又说是忆苦思甜之嫌吧。
(2006年11月6日 于耕心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