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落户蔡家坡
火车从上海站出发,到达陕西西安是三天三夜以后的事了。
没有直达车。左娅只得扛着行李和大家一道一次次换车。先到南京,浦口,改乘轮渡过江,急急忙忙赶上另一趟车。接着是徐州下车,换乘陇海路车次,到郑州再下车,换车到西安。
一到西安,便被送到解放路一处叫“大金台”的地方。左娅心想,也许又和皖北土改一样,头一天要集合在一个大土台上,男女混杂集体住宿了。
但“大金台”却是西安一家旅店名称。店龄不短,房舍老旧简陋,扶梯摇摇晃晃,茶水供应还凑合。
在西安,传达了西北军政委员会的新决定:这批从华东调来的大、专毕业生全部留在西安。复旦中文系学生全部分到西安市重点中学当教师。原因是西安中学师资极度匮乏,有些中学的语文课不得不把前清的老秀才请出来当教师。
左娅却没有分到西安市的重点中学去。
在陕西省文教厅,一个人事干部很客气地对左娅说:为了提高工人阶级的文化水平,省上打算给刚刚试办的蔡家坡纺织厂职工业余学校派两名教师。又着重强调:“工资待遇和西安市重点中学一样”!
但左娅关心的不是工资,而是工人的现文化水平。
“职工业余学校现最高班是初中一,再过两三年便有高中班了。”这位人事干部业务很熟,情况掌握也很具体。只是他说的“高中班”是按常规推算出来的。实际上业余高中十年以后也没有办成。后来,的确办了“职工红专大学”,那是1958年大跃进时代的事情。校牌、印章都换了,实际水平还是初中程度。
纺织厂女工,大部分从附近农村招来,经过短期培训,便进车间“挡车”。业余文化学习积极性很高,但是大部分是文盲、半文盲。
1952年国庆前夕,左娅从西安再次乘火车西行,四个小时后到达蔡家坡。
这是陇海路上一个小站,位于西安宝鸡之间,火车只停三分钟。调度室设在站台边一间小平房里,旅客出入口有一个木栅栏。此外便是站里站外无遮无拦,随便通行。
在蔡家坡停站时,列车上下的乘客只有二人,左娅和吴台。
刚刚搬下行李,人还没有站稳,火车便“呜”的一声隆隆开走了。望着迅速远去的列车,远远的看到列车的尾部。左娅有一种像是被人不小心遗弃在站台的感觉。
蔡家坡火车站,当地人习惯地只称“车站”。真正蔡家坡镇却在车站以东约三公里处。只是那里铁路铁轨贴近北面黄土高原,地面狭窄,才把车站建到这里来。
蔡家坡南面是峰峦起伏,蜿蜒连绵的秦岭。正对着蔡家坡的两座陡峭的山峰高耸于群山之颠,一年中大半时间裹在淡淡的雾霭之中。当地老百姓传说山中野兽极多,有熊、豹,还有“野人”。据说野人较常人高大,力大无比,抓住常人双臂后先是哈哈大笑,然后倒头便睡,睡醒了才开始吃人。老百姓进山便用凿透了的竹筒套在手臂上,等野人大笑后入睡时,双手从被抓住的竹筒中悄悄抽出……言者凿凿,却是谁也没有亲身经历过。被猎人猎获的黑熊熊肉拉到蔡家坡来出售很受女工欢迎,买一小块熊脂冬天用来涂抹皮肤便可避免皴裂。
野狼不少。左娅刚到这里时见到家家户户墙上都用白灰话着大圆圈,人们告诉她这是用来防狼的。狼怕“圈套”,见到圆圈便不敢来了。有一年,纱厂一个废弃不用的库房意外发现有一窝小狼,警卫人员便用铁丝把小狼连锁起来,又请一个复员退伍军人拿着步枪在旁边守侯着。半夜母狼来了,小狼跳跃着,却被铁丝连着缠住,母狼围着小狼转,也咬不断铁丝。枪响了,没有击中,母狼仓皇逃去。第二天晚上又来,又没有打中。第三天晚上母狼来后,把小狼一一咬死,再也不来了。
左娅很为这窝小狼和不幸的母狼难过,毕竟是“母亲”,竟忍心咬死自己的孩子。
如果没有纺织厂和邻近一家机器厂,蔡家坡一定更冷落荒凉。
但一千七百多年前这里却是魏国大将司马懿和蜀汉丞相诸葛亮两相对峙、大军云集的地方。蔡家坡镇北高原上,有著名的司马懿点将台,可以想见当年旌旗蔽天,声鼓雷动,猛将如云,精兵如潮的雄壮场面。
渭河南岸,眉县西南的斜谷口啊诸葛亮囤积粮草的后勤基地。当年诸葛亮发明的用做运输工具的“木牛流马”,至今机械师仍无法完全肯定其结构及奥秘。
和蔡家坡隔河相对的五文原,便是诸葛亮鞠躬尽瘁,食少事烦,最后病死于军营的地方。左娅到这里时,看到的只存一座颓败的道观,留下的老道士都已七、八十岁,衣食无着。有的进山采药,一去再没有回来。
道观旁边,雄峙着十几通石碑,上面刻有岳飞手书的诸葛亮前后出师表,这珍贵的文物也被冷落一旁。
从蔡家坡到五文原要坐渡船过渭河。船很大,平底,四棱四方,像个大木桶。骡马大车上船后还可搭乘几十人。船工是十几名精壮汉子,光天化日之下,一律赤身裸体,像旱烟袋似的生殖器吊在胯下,晃晃荡荡地。人们为了吃饱肚子而不得不抛弃一切尊严,自然而然的回到了人类的蛮荒时代去了。
左娅第一次见到这场面,羞得连头都抬不起来。
起渡前,先把船拉到几十丈远的上游。船离岸后进入渭河急流,很快便被冲刷下来。船工们大声吼着,奋力划浆,赤身裸体的船工也一起跳如河中,用肩膀死死顶住船帮,把船推向对岸。
对岸根本没有码头。船工们只凭经验选一个浅滩把船蹭上去,乘客便须按规定路线快步朝前奔去,稍一迟疑便会陷进这看似平坦却随时可以致人死命的软沙陷阱。如果跑离指定线路,后果更不堪设想了。
车站北面,是著名的黄土高原边缘。从地面向上望去,像是一座壁立面前的大山,树木葱茏,一条小路曲曲折折,直达山顶。到了山顶,却是一马平川的大平原。
车站街上开着几家店铺,卖杂货的,卖吃食的,还有几家邻街居住的居民,大门口盘着土灶,拉着风箱噗哒噗哒地生火做饭。街面两边有当地农民挑来的担子,有的卖像大锅盖那么大的锅盔,有的卖用辣子染的红红的面筋凉皮子。
一条大路向东直通到一座砖砌的大门楼前,这就是蔡家坡纺织厂。
在这里左娅把自己的户口关系交给厂保卫科,入了户。
在这里,左娅迈出了漫漫人生路的第一步。
在蔡家坡的十年,生活虽只维持在一个低水平上,日子却过得有滋有味,有声有色。
“低工资”(国策)大家都一样。吃饱穿暖,心满意足,贫而不“困”。
1953年12月,左娅第一个男孩出生了。
初为人母,看到躺在身旁这个满头黑发的小生命,看不够,爱不够,吻不够。这时的左娅才真正懂得什么是“母爱”。
第一次喂奶时,小家伙像头蛮撞的小黑熊,胖乎乎的小手紧紧按住左娅丰满的乳房,找准奶头便有力的吮吸起来。
左娅的奶头被咬破了。护士拿来紫药水涂在伤口处。看着小黑熊被紫药水染成蓝蓝的小嘴唇时,左娅提起笔,半是怜爱,半是幸福地给远在北京开会来不及赶回的“娃他爸”写信:“我们的小黑熊,现在又有一张蓝蓝的小嘴巴……”。
远在上海的吴台父母听到喜讯立即风风火火的赶来了。
千里迢迢,还在火车途中两个老人就立定主意要把吴家这个第三代的长房、长子、长孙抱回上海亲自抚养。封建家族的“嫡长子”观念是非同一般的。
按照吴氏族谱,小家伙排在“焕”字辈,出生在陕西,老爷子便替他取名“焕秦”。
左娅却不喜欢这个名字。小家伙是她远离家乡,在西北大地生下的,就叫他“小西北”好了。
月子里老太太寸步不离,亲自伺候左娅,婆媳情胜如亲生母女。刚刚满月,就催着要起程回上海。当然,左娅也必须随车同去,要等到在上海找好奶妈后才能回来。好在产假有五十六天,时间宽裕,可以慢慢找一个称心的。
收拾行李时,把放在长方桌敞着口的抽屉里那盒珠光宝气的首饰盒拿出来了。
左娅打开盒盖,一件件指给老太太看。
老蚌珍珠,老太太见过,不过没见过这么多,这么大。左娅告诉婆母:小时候家里的珍珠都是像粮食一样用“合”(gě,市制一升为十合)量的,从来不用“厘等”称。
翡翠,老太太也见过。老百姓都知道这被称为“玉中之王”的翡翠,成色好,颗粒大的一粒便价值连城。左娅却把一百多粒翡翠随意散放在首饰盒中,全不当回事。
至于色彩斑斓的宝石,红的,蓝的,黄的,绿的,咖啡色的……,老太太看得眼都花了。
一块汉白玉玉佩,晶莹无暇。左娅告诉婆母:这是件古董,玉佩古人用来佩带在身上,既表明身份,又有避邪的意义。左娅母亲在送她这件玉佩时,用虔诚的语气对她说:希望这块玉佩今后能让左娅远离小人,免遭暗算,逢凶化吉遇难呈祥。
老太太听着听着,神色庄重起来。
“你们把这些贵重的珠宝就放这里?!”指着简陋的木格窗棂又说:“这窗户,轻轻一掀人就钻进来了,你们就不怕强盗抢,小偷偷?”
“妈,解放了,新社会哪里来的强盗、小偷?你放心好了。再说,这里是工厂区,很安全的。”
左娅大大咧咧,对婆母的担心并不当会事。
婆母还是不放心。
“人心隔肚皮,见财起意的事,我见的多了。你看着人家面上老老实实,像个人样,谁知道他肚子里装着什么坏心肝,烂肚肠!说不定这种人就在你身边,提防着没错!”
左娅想起自己在这个小地方,身份和别人不同,确实有些惹眼。一次,几个老师帮她搬一纸箱书,死沉死沉地,便半开玩笑说:“这么重,里面装不少金砖吧?”又有一次,机修车间一个金刚钻头崩掉了,全车间翻个遍,连垃圾都一点点分捡也没有找到。有人便建议到业校左老师家借一个吧,她家保险有金刚钻。总工程师知道作为首饰的钻石和工业用金刚钻根本是两码事。经过群众三传两传,左老师家有钻石的话便传的远近皆知。
这样一想,左娅自己也害怕起来。
动身前,带不带首饰盒成左娅一块心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