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阮老人传奇(六十一-六十五)》
(六十六)
吕二爷吕其胜的孙子吕大为从东边道回来,大为的小名叫栓柱,从小就最当爷爷的意,开始跟婉琴读书,后来这里没有发展被送县城读了两年,长大了,二爷托朋友在东边道进了国立学校。因为时局不稳二爷不同意他出国深造,便被学校留下来教书。他这次回来,是请爷爷去东边道,校长想把他的女儿许配给他,虽然他本人满意,但女方家长听说他爷爷已是百岁老人还行走如常,耳聪目明,要求见二爷商定亲事。还有如果这门亲事能定下来,吕大为打算在市区城皇庙附近买房子在那儿安家。这两件事都要爷爷最后拿主意。
吕二爷对孙子的婚事和往后的打算都表示赞同,他要去东边道会亲家,就突然想起了阮老人,他曾几次劝说过老人,在这些义儿义女的孩子中,过继一个阮姓的,将来也好为阮家续香火。老人虽没同意,但也没有完全拒绝。大为欲在东边道安家,这让他突然觉得,将大为过继给他当重孙最为合适。大为从小就乖,很得老人喜欢。如今大为在国立学校教书,这职业老人肯定喜欢。大为长大表现出贤孝,如今又要娶校长女儿,肯定会让老人放心。他把这事透个话给大为,知书达理的大为没考虑就满口答应下来。于是爷孙俩就来到老人这里。
金宝和王助理来到时,吕家爷孙正和老人讲过继的事。
老人最知二爷最疼爱这个孙子,他常以这个孙子为荣耀,可他将这么一个孙子过继给自己,那是忍痛割爱。他的这份孝心又不好拒绝。老人曾经想过过继的事,阮文阮武没留下后人,阮家的香火有谁来继承?过继谁怎么张口?他又怕在干儿干女中引起纷争,自己还能活多久?什么时候办?办不办?他有些拿不定主意。
老人听王助理说明来意,一阵高兴。
“其胜呵,你说俺该怎么办?依俺现在状况还是现在这样好,百十年了,干爹就是这么生活的,在家里待不住。实话说吧,行医卖货,布施善事。俺更注重这山呵水呵,山养人水养人,老格格知道俺,俺一遇上奇山美景就挪不动腿,怎么欣赏也不觉够。”
“这山水你也看了百多年了,宽甸的沟沟岔岔尿都尿遍了。我就想给你换一个环境,您常和我说,这东边道真是热闹,奉天更热闹,等老了咱也去凑个热闹,你说好不好?今个大为有了条件,您老就去凑个热闹。”
老人知道吕其胜又往他说过的事上推,可他自个知道,那个地方比不上这里,“其胜呵,你也去,汪大人还在那等俺去回话呢。”
吕二爷听了说声好,就拉着孙子跟着走,他知道汪知县认识他也认识他的孙子。他突然有种可以促成过继的感觉。
(六十七)
吕二爷与汪知县寒喧几句后,便插上正题。“知县大人,吕某刚才也正和老人商讨颐养天年的事,小民等托老人洪福,家道兴旺,不愿看到老人现在这样东走西奔,住无定所,餐不及时。我与孙子大为商量,大为身为国立学校的教书先生,愿意将老人接到城里过安定生活,他怕老人觉得见外,愿意将自己过继阮姓,当他的重孙,永远续继阮家香火。”二爷得意地说,“大人,孙子大为知书达理,又娶了国立学校校长的女儿为妻,他的想法实在高,一下子解决了老人的生活和后顾之忧。世人讲无后为大,这样阮家后继有人了。”二爷咳了一下:“汪大人,王助理,当然,格格老妹妹,沙大爷兄弟对老人那份孝心,也是有目共睹的。”
汪知县没有想到吕家这招更直接。
“二爷说的……”
“大人,”老格格抢话了,“对不住,打断您的话,我的这位与我同年同月比我大三天的大哥说的话,我最中听,哥哥说的对,这样好,一步到位。”说到这里,她转向二爷,“兄长知道,俺家你妹夫他爹是老人来咱宽甸唯一的八拜兄弟,他是把你妹夫当成自己的亲生儿子才让俺嫁到康家的,老人把大双二双当成亲孙子,这也是你知道的,他们也把老人当成自个最亲的人,遗憾的是没想到过继的事,今个讲到过继,我想金宝最合适的。”
她的话音一落,沙大爷哼了一声道:“要说过继的事,得先是我沙家的事,在众多干儿干女中我是长子,我家小福,是老人踩的生,老人起的小名小福大名福临。小福7岁由何姑太教读书,13岁老人建议介绍他去东边道广泰河商号学徒,17岁时娶了张大孝子的孙女为妻,20岁生子,也是老人踩生,也是老人给起的小名小文大名孝文,后来我才知道小福的这些经历与老人的经历是那么地相似,小福成了老人的影子,老人心目中的谪孙,如今福临长大了能自个开铺子了,大人,你不觉得我家的福临过继最合适吗?”
一个是八拜兄弟的重孙子,原自亲为一家人。一个与其经历相似,这看似巧合却包含天意。一个条件优越,又是老人曾想往过的生活。清官难断家务事,汪王二人难为了。其实,老人更为难,这三个孩子都是他看着长大的,在干儿干女的子孙中,的确是佼佼者,三家都那么情真意切。
一时无语。人们开始将目光聚到汪知县王助理那儿,最后又都把目光移到老人那儿。
“小福,”老人突然说话了,“你知道九龙山下面那块苞米地原来是什么样子吗?”
“老祖宗,小福不知道。”小福小心地说。
“原来那儿是一块荒芜的草甸子。”沙大爷拉过话说,“当年俺的四爷想把这地方兑出去,却没人要,你的老祖宗就对俺爷爷说过这地方姓沙你不能让外人拣了便宜,俺爷爷便用工钱盘下了这块地,谁知三年后,一场洪水将荒草甸子淤上的厚厚的一层土,俺的父亲就把这里开垦成良田,人都说沙五爷有先天之见,其实这是你们这位老祖宗,俺干爹的功劳。”
“亏你还记得。”
“记得记得,老祖宗对俺沙家的好处,俺们永远不会忘。”沙大爷说。
老人将大为金宝福临拉到自个身旁,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给人一种爱不释手的感觉。
“福临,能给爷爷在九龙头那地方划块阴宅吗?”老人望着他的脸。
“能,老祖宗,明个咱就请地理先生放罗盘,选一个你最满意的地方。”
老人点点头。
“大为,咱太平镇就要在全区第一个建学校了,你能来这里教书吗?”
“能。我知道老祖宗还有何姑太和她爷爷,您们一直盼望这一天。”
“金宝,你能像太爷爷这样一辈子行医,不收疹治费吗?”
“能,金宝做人做事都以老祖宗您为楷模,做您的孙子就更要像您。”
老人点点头。
国长将三个人的手拉到一起,然后将他的大手紧紧地握上了,“金宝长福临两年零两天,大为又长金宝三年零七个月,大为是大哥,你们两个要听大哥的话,你们团结得像一家人,就是阮国长的后人!”
“请老祖宗放心,我们会情同手足!”
汪知县带头鼓起掌来。
“阮家这一辈是个永字,大为叫永为,金宝就叫永宝,小福就叫永福,”阮国长转向汪翔,“知县大人,你是全县的父母官,却为老愚尽心,阮家的列祖宗在天有灵,定会感激你,保你官运亨通。”
王羽翘说:“此等大事,要不要摆香案向天明誓?”
老人说:“那就请大人好事做到底。”
王羽翘当即让人摆了香案,又捉来一只大公鸡取了血,请汪知县写了过继文书,老人和吕其胜、沙仁珍、杨云海在文书上划了押,永为、永宝、永福喝了鸡血明誓。
过继认亲仪式结束后,汪翔对永为三兄弟说,“老人是你们的至亲,也是全县父老的亲人,我将清政旧知县留下的坐轿赠送给老人,并让王助理选4名乡丁为老人服务,以后老人出行必以其代步,不得违背本县和全县父老敬老之心。”老人再三推迟,只好收下,永为听了拉永宝永福施礼致谢。汪翔二人为抚恤金一事再次犯难。
老人说:“父母官不必为难,国长想办学堂追求日久未果,自古无功不受禄,国长敬请二位父母官助老愚一臂之力,将所拨款项用于办学堂,了却国长宿愿,又有益于子子孙孙。”
汪、王大喜,当即表示,速报东边道尹和奉天省长 ,及早动工建校。
(六十八)
老人提出要帮助永宝将天合堂大药房办起来,就仍然住在老英格格那里。老英格格一家住的何宅、杨云海两年前将这座老宅翻新了,却没有动老宅原来的部局。老人住进了当年何大人的住屋,4名轿夫住里屋,一切起居均由4人照顾。
那天老人从区公所回来便去东屋翻了起来,箱子柜全翻了,却没找到他想要的东西,“老格格,你帮俺想想这东西她能放哪儿?”
“是一件什么样的东西?”
“是一张牛皮纸,能有这么大,”他比划着,“上面画的图。”“咳,你不早说,” 她说,“是不是为盖学堂画的那张图?”“对对,就是那张。”
“翻修房子那阵,我怕弄丢了,就把它拣出来放在关公祠里。俺这就去找给你。”
“小心那坎。”他寻思一会,“俺和你一块吧。”
“不用,去了你也不知放在哪儿。”
他还是跟在她后面,来到小坎,“该下坡了,你小心呵。”她说着站到一边,拉着他的胳膊。
“俺知道,你自个小心。”
两人相互搀扶着下了坡,来到关帝庙。这里被重新装修后没有安大门,在原来的门上按了两根立柱,从外面就能看到里面。屋里被常年累月的香烟熏得黑咕隆咚,香炉里香柱拉着长长的白烟,直上屋顶,然后盘旋下来,从没有纸的窗棂里流走。
“你站在外面等着。”
老格格一个人进了屋,来到神像的后面,她一下慌神了,放的小箱子不见了,谁会到这里来?她急地要哭。
“你在这等着我,我去问问二双家里。”
“奶奶你找什么?”永宝见两老人去了关公祠又折回来就追了过来。
“我放在关老爷身后的箱子不见了。”
“喜子拿了,我以为您找什么呢?”喜子是永宝的儿子。“就放在门后,是立柱后面。”
果然是这个小箱子,老格格马上打开,里面全是大大小小的转转儿。“这孩子……”这些东西大部分都是她在翻修房子时给宝贝重孙子的,还说这东西从你们的何姑太小时就留下的,要他保管好,留冬天结冰时好玩。她直拍自个的脑袋,“都怪我……”
老人明白了,怕她着急上火:“慢慢找找,找不到俺再画一张。”
全家动手,翻这翻那。喜子娘将正在外面和小朋友一起跑的喜子喊回来,“这小箱里面的东西哪去了?”
“奶奶拿去了。”这东西确实让二双屋里拿去了,那天喜子从神像后拿出这个小箱子,要装他的转转儿,就把这东西倒了出来,二双屋里见叠的板板正正的,就拣起来卷了卷放到门上坎上。
二双屋里从门上坎取下卷,吹了吹上面的浮灰,交给了婆婆,老格格展开卷,“对,就这张,就这张。”
老人接过来,将它铺开在地上,他指着画图说,“这是俺和婉琴一起琢磨了好几天,她又画了好几天,这上面的尺寸都是俺和其胜帮忙测量算出来的,学金示意图这五个隽秀楷书就是婉琴留下的笔迹,何珐玛那时就想,俺和她也想,那天她画完图,写出这五个字后说,国长哥等学堂建起来,我一定站在黑板前,正儿八景当一会儿老师……”他不再说了,一下陷于沉思……
“老格格,你说俺这愿望能实现吗?”沉思了好一会儿他才问。
“能能,汪大人他们不是要去上面报告批准吗。”
“可婉琴她不能了。”他又不说了。
她看见他的脸上有两颗晶莹的泪珠。
“瞧你,琴姐她会知道的,不知会多高兴呢。”
“她一定会知道,她和珐玛会都高兴。”
4名轿夫实际上是政府为老人安排的仆人,他们发现老人不在屋,便到处寻找,找到这里,见老人伤心流泪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便一个个用眼瞪着老格格。老人说往后俺和老格格说话时候你们不用靠前,该干什么干什么去。4人听了连连点头。
一个月以后,县知事汪翔带着道尹和省长的批示来到老人家里。老人当时喜极泪流,和汪知县王助理一块去了涌利川商号,将所拨资金连本加利共2600大洋全部取出,加上老人从家中带来的400大洋,共计3000,全部交给汪翔,这在当年,四个大洋一头牛的年代的确不是个小数。
“汪大人,国长拜托您了。”说着鞠躬。
汪翔慌忙扣手,激动地说:“阮老先生,汪翔代表人民谢谢您,祝您寿比南山。道尹和省长让速建学校,一定让您为开学剪彩。”
(六十九)
民国十二年春,播种一结束,区助理员王羽翘招集各村民众举办太平镇初级学校开工典礼。
一大早,各村山民男女老少熙熙攘攘赶来了。“叮叮锵,叮叮锵,”随着锣鼓响声,人们穿着节日盛装,仰着节日的笑脸。106岁的吕二爷被重孙子用马车拉来,他的车上装有半车花炮,是他让人专从桓仁买回来的,比他小两岁的沙大爷也是被家人用马车拉来的,他的车上除有花炮,还有十几丈的红彩头,是他让人在东边道专门做的用于开张的。
上午十点,阮永为阮永宝阮永福哥三和一些年轻人拥蔟老人的花轿,兴致勃勃地朝工地走来,他们举着“兴学重教,强吾中华”大标语牌,喊着口号,轰轰烈烈地走来,沿路山民见了也自动地加入队伍里,也跟着呼口号,老人的坐轿走在头里,他从来没这样自豪过,抿着胡须昂着头笑着。当标语牌插在基础线上时,顿时锣鼓喧天,鞭炮齐鸣,上千名山民跟着王羽翘喊口号:
“白山苍苍,鸭水泱泱,阮老之风山高水长!”
“兴学重教,强吾中华!”
小镇沸腾了。
开工了,老人的身影常常出现在工地上。吕其胜沙仁珍听说老人常去工地,便俏信给老格格,让她劝阻老人少去,不要感了风寒。老人不肯,他说,这是俺和婉琴妹妹设计的,她先走了,俺就不能偷懒。
是年秋,学校基本落成,在教室内装时,东边道道尹王顺存陪同奉天省长英德惠来太平哨区视察,在新校舍亲切地接见了老人。
老人说,老愚追求一生,只有政府和大人的支持,才得以实现,终于能闭上眼睛了。
省长问起老人身心状况,老人说,“老愚乃山野一凡夫俗子,偏得上苍爱怜虚度这多年景,走惯了山间土路吃惯了野菜粗食,承蒙政府厚待,问心有愧,请省长收回成命,将坐轿用于官差,老愚起居诸于自身料理。”
省长见老人身板硬朗,思维敏捷,说,“您老在一个世纪前就追求向往民主共和,将毕生精力用于众生,行医如扁雀华佗,悬壶济世。言商,言而诚信。不仅身体力行,还倡导亲人同力,为中华昌盛功不可没。“
老人说,“官有官责,民有民责,国家昌盛民族兴亡各自有责,老愚不敢虚度。”
省长说,“抚恤厚待寿老是民国法度规定,您老万不可推谢。”
老人说,“国长无功受禄慌恐不安,荻嗜甘旨,纵黄泉相逢,定必深感嘉惠于地下。”
莫省长还亲切会见了老英格格感谢她常年如日伺候老人,老英格格笑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老人对俺有救命之恩。”
莫省长说,“本省知您也是嗜寿老人,请多保重。”
老人请莫德惠省长为学校命名赐字,莫省长欣然命笔,写下阮老人学校,老人望着这五个大字,泪如雨下。“国长何功何德,承此褒奖殊荣。”
老人请王道尹给选个吉辰良日来为开学剪彩,王道尹道:“二月二,龙抬头,办起学校,吾中华卧龙起也。”
王羽翘接下省长的赐字,他要去县城请书法行家庚西先生雕刻学校牌匾,单等来年二月二日,举办开学典礼。
阮国长从没这样高兴过,他对老格格说,民国建立人民有希望了,俺的心也足了。
(七十)
入了腊月门,家家户户陆续杀年猪,省长为学校题字命名阮老人学校,让阮老人家喻户晓。山民们杀了年猪,能请到老人来吃顿猪肉,感到为荣。老人平日不饮酒,这个时候,常常盛情难却,谁家请他,他就带上老格格为他专门酿造的山葡萄枸杞酒。老人不能吃肉,却喜欢血肠,吃着血肠,烀肉汤炖的罗卜干子,喝上一小盅山葡萄枸杞酒。
这家请那家请,沙家吕家一直没信,老人觉得有些奇怪,像他们这样的大户,一入腊月门就要先杀一口猪吃一冬,临到年再杀一次吃一正月。杀猪前都要把老人提前请去,可今年都过了腊月初十,还没捎来信。
腊月二十,寒冬少有的小阳春,早上太阳亮晶晶,呼呼地北风停了,转成东南风。老人打发喜子去沙家请三叔永福来,他要永宝永福陪他去龙头看光景,老格格听了忙阻拦,杨云海说,“难得这样好天气,难得老祖宗有这样的好心情,又有永宝永福陪着,就让他老人家去吧。”老人临走时说他中午去沙家,明后天要去吕家,老格格一听慌了,“不行不行,沟里风大,沟桶风能刮倒人的。”
杨云海忙说:“您老人家已经答应今个中午去少掌柜那儿的。”
“那你就去少掌柜那儿告诉他,改日俺一定补上,少掌柜的饭俺没少吃,不差这一顿。”
这少掌柜是人们对张忠的爱称,他是大牛的长孙,如今接替他爷爷掌管涌利川号。当年他被爷爷送到何老姑太这读书,就被阮国长婉琴看好,说他将来是个人材,果不出所料。
张忠当了涌利川商号的掌柜,不仅接手已往的经营品种,他还独劈溪径,开辟了钱庄生意。商品银票两条流通的渠道,把这一地区的经济搞活了,百姓敬慕,官府高看,成了这方土地的名人。张忠对老人始终敬而有加,深得老人厚爱,常夸他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九龙头位居北股河畔,登上九龙头,南北两股河便在眼底,远望集镇炊烟袅袅,在滚滚的波涛中升起,格外有一种诗意,老人下了轿在轿夫的搀扶下登上山顶用手杖指着南涎河入江口说:“当年,祖爷爷就是从那儿来到这里的……你们的太奶奶唤春,和你们何姑太婉琴,你们不知道长的有多像,简直就像一个人似的……”老人忆起往事,兴致勃勃,滔滔不绝。
杨云海来了,他是迎接老人回去吃午饭的,老人见他来了,拿起手杖在地上划了一个长方形后说:“向东248步,向西306步,向前186步,向后18步,这就是俺要的阴宅。你们记住了。”说着转脸对永福:“走,去你家。”
永福看看杨云海,“杨伯伯……他……”
“怎么?不想让俺去你家?”
“不不……只是……是……”
“这孩子,俺早就看出你们有事瞒着俺!”老人有些气愤。
“不是,”杨云海说,“真的没有,”他也不知该怎么办,恰在这时,喜子扶老格格来了。
“老格格,俺看出你这些日子不对头,仁珍是否出事了?永福,告诉俺。”
“我的老祖宗,这地方风嚎嚎地不是说话的地方,回家去我全告诉您。”
杨云海永宝永福都说,回家让老太告诉您。老格格命轿夫起轿回家。
其实,老人早就怀疑仁珍其胜出了事,莫省长来了为学校题写了校名,那么大的事他们不可能不知道,知道了不能不来向老人祝贺。虽然这以后也捎信问平安,但却只字不提办学堂的事,他俩也是关心学堂的事呀。特别是老格格一提到其胜仁珍总是躲躲闪闪。
“……都是我不让孩子说,”老格格终于道出真情,“仁珍在那次学校搞施工奠基时就病了,他见其胜来了他怕您担心就强来参加了,回去后就渐渐不行了,还是他小时留下的病根,临死时,肚子胀得像台鼓,出殡的时候,我也没敢去,就是怕你知道,就是怕白发人送黑发人呀,”老格格说,“仁珍病重时还挂您,他不让人告诉您他去了。如今早过了百日祭。”
老人听着,一声不响地听着。
“其胜呢,他怎样了?”沉默了好一会儿又问。
“永宝为他瞧过病,他再三嘱咐,连我也不让告诉,后来我偷偷去看过他一次,他说,好妹子老祖宗的事就交给你了。还问我,仁珍的事老祖宗知不知道,我说他现在还不知道,他就说我要先走了,也要守住口,不能让他老人家知道。他腊月14烧的七七,我打发云海永宝他们去的。他还说,你好好伺候老祖宗,我先去那边打点,你们可别急着去……”
老格格不说了,老人慢慢闭上了眼睛,依在太师椅上躺下了。直到傍晚,他仍躺在那儿,老格格去叫他,他说,“其胜,仁珍走,怎不言语一声就走了呢……”
那声音听起来有些悲哀。老格格要他上炕歇着,他不肯。格格让云海搬把椅子过来,她说你不上炕,我也在这儿陪您。他说:“老格格你的年岁也不小了,也该管管自个了,你陪了俺一辈子啦。老格格你给俺洗洗头,梳梳头吧。”老格格让人烧了热水,她在水里放了面碱,试试水温,一梳一梳地洗时,不知为什么眼泪不由自主就流出来。他说老格格梳头舒服,辫的辫儿紧层,她怕他发现她流眼泪,就转到身后边梳理辫儿。
梳好了头,又盘好了,老格格又让人拿来毛毯,她为老人盖上。
老人摸摸梳好的头说:“好了好了,你也该去睡了。”
杨云海又给炭火盆里加了一些炭。
“老格格你不睡,去将你酿的酒给俺倒一盅。”
“您还是先吃口饭再喝的好。”
“俺就这么喝,甜酸开胃,活血。你也来一盅吧。”
老人两口喝下这盅酒,脸红润起来,精神明显好起来,他坐起来,“王助理你见过吗?”
“你是说区公所的王助理,你想见他?”老格格见老人点点头,将云海叫一边:“老人有些反常,快去请王助理来。”
(七十一)
助理王羽翘和阮永为一起从县城拿着学校的牌匾回来的,天色已晚,两人打算明天一早就去老人那里,让老人先睹为快,阮永为已被正式批准担任阮老人学校的校长。他的岳父很支持他的工作,阮老人学校开学时,他要从东边道来这里参加开学典礼,并将那天作为女儿婚嫁的喜日。
为了给老人一个惊喜,永为今晚就不去老人那儿露面。两人正说着话,云海闯进来,说了老人要见王助理的事。
三人到时,老人端坐在太师椅上闭目养神。
“老祖宗,您看王助理给您带来了什么?”随着杨云海的轻轻呼唤,老人慢慢睁开眼睛,在阮永为打开包袱的一瞬间,老人眼睛突然亮了起来,他把手伸过去,抚摸着阮老人学校五个闪闪发光有着油墨味儿的字儿,笑了,“你们都看见了?这和莫省长的墨宝分毫不差。”大家都说,庚西先生的确身手不凡。“婉琴,俺的好妹妹,你已经知道了吧,学校是按咱们想像设计建成的,这会你和珐玛该放心了。俺说过,做人就要像墨子说过的,言必行,行必果,使言行之合,犹合符节也,无言而不行也。俺做到了,俺真的做到了。王助理员,俺感激诸位大人,是你们让俺这个做了几十年的梦成真。老格格,你还记得婉琴教过孩子什么吗?”
“记得,怎能不记得,牛驾辕,马拉套,驴推磨,鸡报晓,狗守家,多自豪......”
阮永为说,“我还记得杨伯柏和王伯伯编写的吾中华,多民族,团结起,驱鞑掳。好男儿,当自强,学本领,保边疆的一些新词。”
“婉琴,永为就是你教过的学生,如今他要当这个学校的校长,他会像你一样把学生教好,你放心吧,俺的好妹妹。”
老人的手一直没有离开牌匾,如获至宝。
王羽翘对老人说:“阮老,这牌匾就放您这儿,汪知县说,等二月二龙抬头之日,让您老亲自将牌匾挂上去。”
老人笑了,点点头。突然他脸上的笑绽开了又凝住了……
老格格说:“谁也不许哭,你们看老人那么从容那么安详,他是开开心心满意的走了,不要惊动他,让他走好。”她的泪水却不由自主地淌到腮帮子上。
“王助理员,”老格格说,“老人干儿干女上百现在活着的也有几十,还有他们的后人,最重要的还有官府的人,就麻烦您给通报一声,怎么安葬也要你拿个主意。”
“您老人家放心,我立即快马向知县报告,请他定夺。”王羽翘认真地说。
(七十二)
《盛京时报》载:官府饬发葬费,道尹为寿民主祭,中华民国稀异之事。
“白山苍苍,鸭水泱泱,阮老之风,山高水长。只讲给予,不问索取。强吾中华,矢志不渝。”这首诗据县誌记载是第四区助理员王羽翘在阮老人学校开工典礼上朗颂的。
阮国长老人生于清乾隆25年四月廿八日丑时,于民国十二年十二月廿二日卯时卒。即公元1760年6月2日生,1924年1月27日逝世,享年164岁。
“阮国长老人原藉山东蓬莱,道光13年,时年74岁越海至宽甸。历经清朝乾隆、道光、咸丰、同治、光绪、宣统七帝;民国孙中山、袁世凯、黎元洪、冯国璋、徐世昌五总统,举世无双,堪称国光人瑞也。”这是东边道尹王顺存在接到四区和宽甸县知事的报告后写给民国中央政府奉天省府和社会各界讣告的一段话。
老人仙逝,引起了官方、社会各界、国际友人的关注,一时间,周围百里无杂事,全沉浸在老人的喜丧中。
时值新年(农历),又天寒地冻。东边道尹王顺存讣告各界:“阮国长老人的葬礼由道府饬发葬费,百日祭日在太平哨区举行公祭。
民国十三年四月,春日盎然,万物复苏。
二日,东边道府在太平哨区小茧场沟村沙家大院为阮国长老人举行公祭。届时,东边道尹王顺存陪同奉天省长莫德惠,前省长王永江和国民政府广东革命政府使团及各省、县代表和国际友人、社会名流、记者百多人前来参加葬礼。参加葬礼的人都胸戴白花,臂戴黑沙来到老人灵柩前三鞠躬。大会收到挽幛匾额百余幅,各种花篮花圈数百个。美国和日本的友人还从本国发来唁电。
有官绅士民、咸来执绋,旌旗悬挂,僧道唪经于棺侧。王顺存亲自主持公祭。
这里抄录几幅挽额,见其盛况。
1、民国中央政府匾额题:
东亚人瑞
2、广东革命政府匾额题:
此老云亡天下竞无寿者相,
有谁不死世间空遗湟槃身
3、前省长王永江题联:
百六四年游戏尘寰堪称人瑞,
三十万众流传佳话不羡地仙。
4、时任省长莫德惠挽绢题:
东陲人瑞
5、东边道尹王顺存挽绢联:
国光人瑞
6、宽甸县知事汪翔挽绢联:
两朝七帝五总统,
一百六十四春秋。
公祭礼毕,老人的灵柩由48人抬着,旌幡飘舞,鼓号喧天,浩浩荡荡送葬队伍长达一里多。
九龙头山脚下,用青石砖砌的一座大玄墓,坐北朝南,墓门大开,老人的棺柩被安放后,又用青石砖将墓门封好后,立一石碑。
公祭殊为隆重,颇极一时,《盛京时报》在头版专门撰文报道了这一盛况,“官府饬发葬费,道尹寿民主祭,中华民国稀异之事。”
续文
阮老人的故事到这也该结束了,但还有一个可以续写的故事,不续,就觉得这个故事不完整。虽然史书上没有一个字的记载,纯属民间流传,无从查实,我还是要把这个故事续写下来。
老人仙逝,东边道尹发了讣告,百日后在太平哨区举行公祭。阮永为阮永宝阮永福三兄弟征得老格格同意,将老人的灵柩从院子的灵棚里搬进西厢屋里,重新摆上供桌香案,以供每日络绎不绝的宾客前来吊唁。每有宾客上香,孝子贤孙们都要当面谢客,这其中老格格辈份最高,每日跪在那里谢客,实在难为她。她虽口说自己99岁,实际已经104岁的耄老之身。常常是客人走了,陪礼的人走了她仍在守灵,剩下她一个人的时候,她就叨叨不休,讲一些她和老人以前发生的故事,好像两个人在唠喀,不是有人找她吃饭,她会一直讲下去,讲累了睡了,睡醒了继续讲,谁劝也不听。烧完七七,杨云海和永为三兄弟一块儿劝她回自个屋里歇息,她仍不肯,她说,老人没入土,就不得安宁,一个人在这儿冷清,咱们烧十七,我要陪老人到入土,大伙没办法,只好依了她。
烧完十七,大家也该准备烧百日的事,杨云海劝道:“老祖宗的百日祭,官府要来搞公祭开大会,你要精神饱满地去参加,剩下的时间您要好好养养身子。”
她让云海将三兄弟叫到跟前说话。
“如今老祖宗死了,我也成了你们的老祖宗,老祖宗的话,你们该听的。”
他们几个一块儿说:“我们怎能不听老祖宗的,老祖宗您说。”
“我是旗人,按旗人规矩,第一个见到女人下身的男人就是这女人的永久男人,您们的老祖宗当年给我治病时,见了我的下身。活着的时候,我没做成他的女人,但我一直在他的身边照顾他伺候他。你们四个记住,我死后,就把我埋在你们老祖宗的身旁,我不能和他并骨,只求你们在他的坟旁挖个坑,埋上我的棺材就行了。”她一个个地看着四个人的脸色,“记住了吗?”
四个人有些忧郁,特别是杨云海和永宝。
“你们四个不答应,我现在就撞棺材死,跟他一块去。”
四个人慌忙回答:“答应答应。”
“光这么空口说不行,跪在你们老祖宗灵前明誓,快呀!”
四人只好跪下:“阮老祖宗在上,康吴氏祖宗百年后,尊从她的意愿,将她埋在您的坟旁。”
四人在老人灵前明誓后,老格格才离开棺木,不过一日三餐她都要端碗来这里陪吃。百日祭头天晚上,莫省长等一干领导人接见了她,鼓励节哀保重好好活下去,还赏给她一支皇宫的玉意。她高兴地一夜没有睡。百日祭一大早起来梳洗打扮,穿戴整齐后又来到老人灵前,哭诉道,您不该扔下俺一个就这么走了,哭着哭着没气了。
也有的传说,说埋的不是老英格格,是杨白氏老祖太白兰香。
老人仙逝的消息,杨家人一致瞒着口称自个99的老太,怕她受不了这个打击。老人百日祭前,在省城工作的杨拯民回来参加公祭活动,不慎让已经109岁的奶奶知道了,她也要去,要去见老人最后一面,恳请老人原谅她。
“老人当年冤狱并不是您的错,老人活着的时候早就和我提过。”拯民劝说着。
“你小孩家哪里知道那时候发生的事,奶奶这条命是他给的,我不能以德报怨,你祖爷原谅我,却不能免了我的罪,我原想把他接来咱家,让我伺候他,可他有您何姑太英姑太,现在他死了,我该去陪他,去伺候他,活着办不到的事,就让我死了去办。我死后,就把我埋在他的坟旁,我要去那面去尽孝。现在你爹不在了,以后事就由你办,知道吗?”
她见拯民不答应,就以不吃饭要挟,拯民只好依她去见一面再回来,以后的照办就是了。
拯民雇了马车自县城去太平哨,他们是下午才赶到的,老人已经下葬,送祭的人也离开了坟地。
杨白氏兰香老太扑上坟头放声大哭:“叔呵,我知道您不肯见兰香,兰香来晚了……”任凭谁来拉,她也不起来,直到太阳西下,阮氏兄弟来送焰火。
“老姑太,你不是想老格格吗?英老祖宗在家里等你呢。她知道您来了,可高兴呢,就打发我们几个来请你。”三个人尽力哄劝着。
她哪里听得进去,哭着喊着不肯走。
“我哪也不去,活着就在这儿守坟,死了就葬这儿,到那面去伺候他,以还俺在阳间欠下他的情。”边说边抓坟边的新土往坟上扔。
他们三个对杨白氏说的欠情的事,也听老人讲过,对她的那些伤心他们都理解。
拯民说,“老祖宗活着时对我说,你奶奶是个重情重义的人,她把你们一个个拉扯大不容易,我们还要好好孝顺您。”说着就去拉她,拉不起,三人也说俺们都会孝敬您就上去帮忙,她拼命一扯,老人栽那儿了,再也没叫醒她。
究竟是谁并不重要,不过老人坟的一边确有一座低矮的坟。年久了,这座坟可能塌了,后来人们看到的就老人这一座坟,阮老人留下这段亲情却永远流传着。据说,四区助理王羽翘后来听了这个故事十分感动。当初他见各级首长为老人题写的一鞔联,他自感位卑不敢表达心里感受。这次他听了这事去坟地看了果有一新土坟在那里,便在老人墓碑上写了碑联:生俱悬壶济世,归时日月生辉。今天我们看到的墓碑是县誌办的和镇政府新立的。据说原来的碑修路时损坏了。
天有情四季分明,
地有情万物滋生,
人有情天地共存,
男人女人共铸一个大家庭。
先祖造字男女合为一个好,
综综缕缕不了情,
和谐才有幸福,
一个情字活一生。
又:
山有情也水有情,
山水融情阮老风。
大千世界人未老,
百花吐艳鸾凤鸣。
男人似山哟,
女人似水哟,
有水滋润山峻峭,
有山呵护水娇柔。
山也高也水也长,
阮老之风情生成。
走遍千山和万水,
再美不过宽甸行。
后记:今年老人诞辰245周年,金秋十月,我们一行再次趋车前去拜祭老人坟墓,得知葫芦岛市一企业家捐资20万修茸坟墓,倍感心慰。
于二○○五年十月廿五日上午完成第五稿
(全剧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