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王小贵始终认为自己的命好,这王富贵在屁股底下坐着,还没焐热,到手的富贵咋能又跑了呢?
“龟儿子的!老子也会丢了活儿?”
“龟儿子的!老子挖的土可以垒一座长城!”
“龟儿子的!老子干了十几年,十几年买了个哑巴亏!”
王小贵也不明白自己为啥会丢了活儿,他娘的,竟会欺侮到老子头上,有问 题,这里一定有问题!要找厂长问个明白,他娘的!
这事还真的有问题。王小贵活了这三十几年,还是第一次碰到这档子事,他若是向别人说,打死也没人相信;若是跟王大富说,他敢断定王大富听后会不由自主地惊叹:“老子我活了五十多了,啥事没见过,可从来还没听过会有这档子事,扯淡!”可是,王大富早先一步知道了,不知他当时吃惊了没有,不过后来听说王大富门前的空气少了一个大缺口,还参差不齐。
王小贵自己也没正经信过,王大富不会在激他吧,但是他相信王大富一向雷厉风行,说话是板子上钉钉子。这时他不免又希望起那不过是个梦而已,梦醒了,在砖厂丢了活儿的事也该草草结束了。
王小贵拖沓着沉重的步子,下意识地闭上眼睛,冷漠村顿时一片天黑。突然群鸟惊恐的呼叫声扯开了他的眼皮,龟儿子的,竟撞到了树上,这时,他恍惚醒了,他的确没了活儿干,确切地说他的双手被解雇了,他的富贵命脉被切断了,还伴随着一声清脆的“咔嚓”。
他冥思苦想了很久,是越想越糊涂。自己没缺过工,也迟过到,更没有干过偷砖那档子事;自己又不是挖土时,使了三分劲挖土,留下七分劲憋出身上的汗,让人家看看他是卖真气力了。龟儿子的,一座长城能垒多少年?龟儿子的,老子挖的可是一座长城!
找厂长去,王小贵径直走去,要是王小贵也能让人抛了锚,自己的“王”字也倒过来写!
王小贵走进砖厂的时候,大伙们正忙得不可开交。他一眼就瞅见了跟随自己十几年的铁锹正在马大冒的手里卖弄着。他心里一阵气急,龟儿子的,连老子的东西也敢把持,欠揍!
王小贵拨开人群,径直来到马大冒面前:“龟儿子的,你用我的锹干嘛,你以为我是河里的老蚌,好欺侮是不是?”
“你嘴巴放干净点!谁说这是你的,我现在用就是我的!”
“你的?放屁!这锹跟我十几年了,连它是公的,还是母的,我都知道。咱问问大伙,谁敢说没见过我使用这把锹?龟儿子的,想当年我就凭这把锹打下砖厂半个江山,挖的土足以垒一座长城!谁不知道,要是不知道,就这张脸任人掴去!”
“当年是当年,现在是现在,我很遗憾地告诉你,今后我就认准你这把老江湖的铁锹了!”
“龟儿子的,你敢站在我的头上撒尿?在冷漠村还没有人找过我的茬呢,你,厉害!有种!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说完,王小贵从旁人手中夺过一把锹,向马大冒狠拍了过去。
马大冒眼疾手快,看形势不对,连忙用手中的铁锹迎了上去。王小贵失望至极,一向被小看的马大冒反应竟如此迅速,这可是他始料不及的。他又瞅准了机会,慌忙举起了铁锹。
“住手!”围观的圈外传来一个声音。
众人也吓了一跳,有些人开始叹气,这么精彩的场面,千载难逢,可今儿却被糟蹋了,谁真他娘的混球?
王小贵扭头一看,厂长的眼睛瞪得老大。
“你俩打架出去打,快把铁锹放下,老子的锹也不是白捡来的,打坏了谁赔?”
王小贵连忙将手中的锹递给了旁人:“厂长,马大冒有锹不用,为啥偏用我的,他是不是看我老实好欺?”
“啥?你的锹?应该说是我的,锹是我的,窑是我的,砖是我的,你们给我卖体力,我付体力钱,你们也是我的!就连这把土也是我的!”说着厂长抓了一把土使劲扔了出去,“老子在这画个圈,不想种瓜种白菜!”
“厂长,我知道锹是你的,可是,这锹一直是我用的呀。”
“现在形势有些变化,跟这些铁锹一样,它们是哑巴畜生,总得有个使用期限,早该修理它们了,你的那把已经换下去了。”
“但……马大冒手中的可是我的那把。”
“厂里一样的东西多的是!我说那把不是就不是!”
“那就给我换一把吧。”
“换?换一把新的是要掏自己的腰包,还不如换个人呢,换个人,至少不用再掏自己腰包付工钱了,多么合算!反正一个人是挖,两个人也是个挖!”
“你的意思是不让我在砖厂干了?”王小贵还是有自知之明的。
“有意见吗?”
“有!厂长,我不明白你为啥非要让我走?我王小贵顶天立地,究竟干过哪些对不起砖厂的事?”
“你自个心里有数!”
“我心里有个鬼数,我王小贵咋啦?别人挖土时我没闲着,别人偷懒时我没偷懒。厂长,你是了解我的,这十几年,我做错了啥?”
“不想让你干了,这还需要借口吗?我不是说过,砖厂里的一切都是我的,我爱咋样就咋样!”
“你就这么绝情吗?我到底那一头不好,你总不会嫌我没文化吧。”
“你咋认为就咋样!”
“厂长,你一个小砖厂还需要多有才的人吗?可笑,大伙卖的是力气,不是嘴皮子!我倒是想看看多上了几年学的人是怎样将土坯说成红砖的?”王小贵不屑一顾。
“啥?你王小贵竟嘲笑我的砖厂无才!”厂长十分激动,“告诉你,王小贵,别小看了我的砖厂。丁大个,过来,他可是小学优秀毕业生。你王小贵瞪大两眼瞧瞧,那个堆土坯的矮个子,他可是初中生;再看看那个下窑的,戴头盔的那个,左边的,那是长里的技术工,也是初中生;就连那个挑煤的,也本是高中生,可因为家穷才荟萃到这儿的,人家王大冒正准备去幼儿园小班学习呢。他们全是我厂的骨干力量,个个知识渊厚,技术二流,我想有我这一流的砖厂,二流的人才,起码也得生产出三流的好砖,你王小贵有啥能耐?除了整天使劲地挖土,你说你还有哪一手?”
“可我的土可以垒一座长城,长城可是那个长呀。”
“你见过长城用土垒的吗?那用的是砖头,你懂个啥蚂虾从哪儿放屁!”
王小贵被厂长说得两眼发怵,看来他一直都在犯一个严重的错误。厂长不仅屋中藏娇,而且厂中藏才,没想到小小的砖厂却也是个人才云集的地方。看来王小贵丢了活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王小贵一想起这档子没脾气的事,就感觉特别丢人,龟儿子的,老子挖的土可以垒一座长城,可却让他娘的的厂长给哭倒了。王小贵本来想说自己也读过两年书的,可是,他觉得再跟厂长讲下去也讲不出个名堂,爽性先离开这个鬼地方,回去再想个对策。
王小贵悻悻地离去,众人用那种发呆的单调的眼光将他送得老远,直到消失在视线里,彼此有会心地狂笑:“他娘的,老子最爱幸灾乐祸!”
王小贵本来不想回头,可还是情不自禁地回头看了一眼,这一看不当紧,他仿佛看到一团糟的大伙们抡起了铁锹向厂长身上砸去。
“龟儿子的,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
王小贵不敢回家,他怕王大富嘲笑自己。这刚改名字的,王富贵,发财个屁!三叔这个龟儿子的,敢骗我,把老子的摇钱树砍了,看不让你的姓倒过来写。
王小贵刚进王大发院子时,听到院子里传出一阵阵近似宰猪样的嗥叫。他立马绷紧了神经,下意识地认为三叔正在被谋杀。他有点胆怯,身子一阵痉挛,有一种落拓而逃的趋势,但是他不免又从嗓子底发出沙哑的近似无病呻吟的造作:“我的三叔……在吗?”
“谁呀?”
“三叔,是我,小贵。”王小贵终于松了口气,“三叔,你在哪里叫唤?”
“茅房,正屙着呢。”
“三叔,屙的可好?”
“好个屁,都好几天了,才一次,偏偏这次又忘了带纸。富贵呀,进屋帮我把桌上最后一个烟盒子拿来,今天你不来,我也不知道要蹲到啥时?”
这可是王小贵结婚后第一次进王大发的屋,他害怕在这样富丽堂皇的屋子里迷失了自己,最终恐怕连门也摸不着了。好在桌子就放在堂屋的墙角,王小贵硬是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那桌子竟是三条腿的,龟儿子的,装穷也装得不像,老子虽然穷,但还有一个转桌,小竹筐上放个圆木板,转起来兴着呢。
王小贵没有想得太多,三叔的腿也该蹲麻了吧。他拿起烟盒来到茅房前,顺手想撕开烟盒。
“三叔,还有一根呢?”
“富贵,你尝尝吧,这可是带把的好烟,你瞧瞧那烟盒,我真想连它也给吃了!”
王小贵吸第一口时有一种陶醉的感觉,吸第二口时有点飘飘欲仙了。他悠闲地吐着烟圈,通体无一不爽得恰到好处,龟儿子的,真他娘的过瘾!
“富贵,快把烟盒拆开,我要起来了!”
王小贵一看这么精美的烟盒纸要被三叔的屁股糟蹋了,不免有点忧心忡忡。 “龟儿子的,我每天下茅坑用的全是红薯叶,好不容易有几张烟盒纸,留着等冬天垫帽子。龟儿子的,他竟用它擦屁股,这个该电打雷劈的!”王小贵自言自语。
一根好烟吸完了,王小贵还没有把烟盒纸拆好,这种好烟给他的感觉叫无能为力。
“富贵呀,我说富贵,你到底好了没有?”
“富贵个屁,三叔,你的姓倒过来写吧!”王小贵使劲地撕了一下烟盒。
“出了啥大问题?”王大发睁大了眼睛。
“龟儿子的,厂长不让我在砖厂干了!”王小贵一提起这件难为情的事,情绪很不稳定,于是又使劲地撕了一下烟盒。
“啥?我活了……”
“不要说你活了这五十多年,还从来没见过这档子事!这是真的!”王小贵打断王大发的话,又使劲地撕了一下烟盒。
“真是岂有此理!那个厂长真他娘的混蛋!他为啥偏不让你干了?”
“龟儿子的说我心里有数,我当然有数,丢了活,我没有了挣钱的活了,我上哪发财,啥时才能富贵?这个龟儿子,他娘的只会翻脸不认人,以后也不得好死!”王小贵气急败坏地撕着烟盒子。
“这里一定有问题!三叔马上陪你去找厂长说理去,找不回个理,我的‘王’字倒过来写!”
“那龟儿子厂长说他让我滚蛋是没有借口的!”
“事在人为嘛,你不相信你三叔?我是谁?你小子快把烟盒递过来吧!”
王小贵一看手中的烟盒竟成了碎片,顿时破口大骂:“龟儿子的,这一定是王小贵干的,他受不了厂长的气,跑这里瞎威风起来了。我相信王富贵还是有自知之明的!”
“小王八羔子,你让老子怎么擦,老子的腿早就麻了!”
“三叔,你家有红薯叶吗?”
“没有!”
“有别的树叶吗?”
“厨屋里可能有,你就多捡几张!”
王小贵进厨屋一看,有是有,可都是干的树叶,一不小心还会被捣破。
“三叔,都是干的,不受用呀!”
“王八羔子,都是你造的孽,随便捡几个砖头吧,老子我实在蹲不住了,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