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爷
这是听我祖爷爷说的一个故事,祖爷爷说故事的时候,坐在灶神爷旁,抽着旱烟,眼睛皱巴巴的看着灶台里的火焰,忽闪忽烁的火焰像极了他的眼神。
这是很多年前的一个事了——
(一)
战乱的年代里,能活着就已是万幸,像狗似的,那也没什么不好,当祖爷爷经历了十多年的漂泊离乱,年纪未到四十的他,已然有了暮气,尘土满面的坐在废墟里,再也不肯多挪动一步。
他断了左臂,就拿布条挂着悬起,右手依旧可以拨弄着身前的火堆,抽着半残的旱烟,他那时候凝视着火堆的神情,或许是极痴心的,以至于四周哭天喊地的绝望声、痛哭声,他都充耳不闻,烧焦的尸体的味道,也像是烤肉似、飘着香,有野狗路过,嗅嗅,见无人关心,就拖着段血肉模糊的手臂,往野地里去。
一个匆忙倒退过来的身影,“砰”的踢翻了祖爷爷的火堆,四散的烈焰,溅了祖爷爷一脸的灰土,溅了那人半腿的火星。
那人却木讷似的没有理会烧着了的裤子,看了一眼祖爷爷,似乎有所感悟,他赶紧蹲倒,手掌一摸满地的灰土,使劲往脸上摸,也立刻成了个灰头土脸的乞丐,脚一趔,身子像是纸糊的半跌在祖爷爷身旁,而后卧在那儿哼哼唧唧的装死了。
只不过片刻间,轰轰闹闹着,从村废墟的头那儿横着来了群握刀抡棍的霸王,他们逢谁挡在路上就打谁,发现瘦长的男子,则立刻抓起来看脸蛋,那场景跟小日本抓媳妇似的。
走近了,才看清,这群人还都是披麻戴孝的,个个凶神恶煞似要将仇人碎尸万段。
他们还在叫骂:“魔鬼!快滚出来!小少爷要你去陪葬!”
祖爷爷只是不去看他们,低着头继续抽旱烟,只是似乎因为断了的手臂而痛苦,头颅低的近乎碰到肚子,嘴里像死了爹娘老婆孩子似,哼哼唧唧的念着些。
霸王们由远及近,又一番打骂喝问后,才渐渐的离开
当那群霸王们远远离开,祖爷爷才沉沉的吐出句话来:“少爷,他们都走了,你起来吧。”
那原本卧在他身旁装死的年轻人大惊低喝:“你,你认识我!?”
祖爷爷转脸去看他,眼神有些深刻而痴呆,他道:“少爷,九年前若不是你放了我和父亲,我哪里还能活到今天?只是,你,怎么却成了这样子?”
(二)
老爷家要为十岁的小孙儿举行生日酒宴,到时会有许多官员与商场的朋友到来,老爷自然是欢天喜地,眼看着自己十岁的宝贝孙儿活蹦乱跳在自己身前,恨不得将天上的神仙都请下来,给自己的孙儿添福添寿,到时开枝散叶、绵延子嗣,那自己就是太上老祖宗了!
晚宴极其热闹,老爷亲自去迎接那些达官贵人,少爷也就是而今的“王府”掌事人,那个小寿星的亲爹,则与贤伉俪一起,去负责接待各界友人,小少爷自然被老夫人亲自怀抱着,接受着大伙儿的祝福。
“你看你看,他来了——”
“他是谁呀?”
“这你都不知道啊,他就是那个被逐出王府的二少爷!”
“啊!他就是那个被传为魔鬼的二少爷?”
“是啊!王老爷就是因为他,而失去了做县长的机会,怎么能不恨呢?”
“说的也是啊,好端端的人,偏偏要走魔鬼的路——”
在某些宾客窃窃私语里,一个青衫布衣的年轻人,静静的走到了老夫人身前,惹得那小寿星不住眨着眼睛问,“奶奶,奶奶,这是谁呀?他怎么和爷爷生的好像。”
老夫人辞谢了其余来宾,将眼神凝在这年轻人身上,两者互相看着彼此,却一时都沉默了。
好会儿,老夫人才叹息道:“麟儿,你父亲虽然没说要你也来参加晚宴,可我念着,毕竟这是咱家的大喜庆的事儿,何况他还是你的侄子,你该来,幸好你真的来了。”
“娘,接到您的书信,我问了干爹干娘,他们也答应让我来走一趟,也想着来看看您老人家。”
“娘都好,只是,麟儿,你,难不成村里的人有为难你吗?”
老夫人一手抱着小寿星,一手却不忍要去抚摸那名叫麟儿的年轻人的脸。
“没,没有。几年不见,侄儿都长这么大了,真像哥哥。”年轻人显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他转而扮起了鬼脸、去挑逗那小寿星。
小寿星到底是孩子心性,见状,立即“嘻嘻”的捧腹笑起来,就扭动着屁股要跟这位模样父亲似的人玩。
老夫人这才想起什么,拭着眼睛笑道:“来,快福儿,快叫叔,这是你的亲叔叔,你爹爹的亲弟弟——”
福儿一边往年轻人的怀里扑去,一边稚嫩的笑问:“奶奶,那我怎么以前都没有见过他呢?”
老夫人笑道:“那是因为叔叔长大了,住在外面,以后呀福儿可以多去看望叔叔。”
酒宴午前就算是打了招呼,认了熟,饭后,这小寿星福儿不知道为什么,就彻底黏上了他的叔叔,或许是因为他叔叔会变戏法的手儿,他叔叔会说各种各样山里地里的笑话和故事。
老夫人眼看着叔侄两人欢闹的样儿,不觉又湿了眼眶,一旁有人劝:“大嫂子,你就别难过了,这些年你不也明里暗里帮衬着麟儿嘛,你看他,而今也都是二十好几的人了,长得也健健康康,你就别再自个儿伤心了。”
老夫人笑着道:“我是不伤心呀,只是看着他们叔侄俩这样闹腾的劲,总让我想起麟儿他小时候,也是这么的顽皮捣蛋,若是不拿好故事哄着,怎么都不肯入睡,你看你看,福儿也和他小时候一样的人小鬼大,都是聪明劲儿。”
“大嫂子能这么想就是好事,想来王爷也不会为难麟儿了,毕竟也已是大把年纪的人了,指不定还能趁着这机会,让他们父子俩重归于好呢!”
“我心底也是这么想,只要他们父子俩肯好了,我这辈子也就是好闭着眼睛了。”
“大嫂子这什么话,大嫂子的福气还在后头呢,福寿绵长,百子千孙!”
一阵阵小孩儿的哄笑声,远远的传到大堂,老爷听了,不禁皱眉,朝着管家道:“那孽子还在?”
“是的,老夫人留他吃了晚宴再回去。”
“哼!都跟她训了多少遍了,叫她和那个畜生断了联系,她不听,还偏偏要和他来往,难道她不知道这是灾星吗?你,赶快过去,叫他赶快走,打发他些吃的就行了。”
“是,老爷。”
眼看着福儿围着年轻人团团转,老夫人的眼里笑的都满是花儿,忽而听见老管家的话,立刻道:“那要不要把我也赶走了,我还是魔鬼的娘呢!魔鬼是吃了老娘几年的奶水长大的!”
贤伉俪夫妇也派人来问老夫人:“老夫人,少爷和夫人派我来问您,能不能将福儿小少爷带去给那儿的亲友瞧瞧?”
“你去告诉麒儿,就说麟儿难得来一趟,娘想多陪着他们一会儿。”
福儿最天真,眼看着年轻人不见了踪影,就“叔叔、叔叔”的大喊起来。
老夫人忙站起来喊:“麟儿,你就别躲着了,快出来,你侄儿都快哭了。”
假山后,忽而涌出一头戴着老虎面具的怪兽,可谁知这老虎才出来,就看见一大堆板栗而砸的抱头鼠窜,而那年轻人正好的拿板栗打老虎的大英雄。
“哈哈哈——”小孩儿的笑声,最是清脆双朗朗的。
一个午后的玩闹,也渐近黄昏,天色终于暗沉下去,园子的楼台上,放着一张八仙桌,此时围坐着一群贵妇人,正谈笑着磕着瓜子,而年轻人在一旁阑干旁坐着,小寿星躺在他的怀抱里,静静而出神的看着远方的天际。
“叔叔,你说那儿就是你家吗?”
“是呀,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天涯的那头就是叔叔的家。”
“那你为什么不和福儿住在一起呢?这样就可以和福儿天天说故事。”
“那是因为叔叔随时会变成一头大鸟,在月黑风高的晚上,展翅飞走——”
“不要!不要!福儿不要叔叔走!”小孩儿有些闹起来。
年轻人微微皱眉,轻咳数声,说:“哪里是我不想走就能不走的呢?”
忽而,远处大宅门口有鞭炮声响起,似乎有极为重要的客人来了,远远的聚集了大批宾客,而舞龙舞凤的戏团、紧接着在院子里耍起来。
小孩儿心性活,顿时展了愁眉,跳跃着就爬到了阑干上,朝着楼外的热闹大笑。
年轻人只是那么个疏忽,就微微的转眼间,一道黑影从他怀里往外堕了去。
怀里空了——
他刹那的呆滞后,疯狂的大叫起“救命”,紧接着那些围坐在一起的贵妇人才注意到这儿,纷纷跑来看怎么了,年轻人指着楼下那血泊里的孩子,似乎疯癫了手舞足蹈起来。
老夫人眼神才看见,略略站了会儿,身子一软,晕死了去。
鞭炮声此起彼伏,正是热闹到极致,宾客盈门的盛事,恐怕整座城里也没几家有这实力。
几位妇人恐惧的呐喊早已被繁华所掩盖,谁也没去关心着听。
年轻人奔跑到楼下时,眼睁睁的看着那具还在本能性颤抖的身体,血缓缓浸透了许多。
守园的最先发现,一群人拿着棍子就冲来。
年轻人大惊失色,哪里还多想,拔腿就跑,这是一座他自小长大的园子,他哪里会不知道哪里会有小路可躲避追捕,几个婉转、翻墙,他摆脱了追兵,绕着湖水、到了偏门口。
偏门口的老守门人似乎睡了,只倚靠在门栏上,瞧也不瞧他一眼。
当年轻人悄悄走出偏门,身影消失在转口,那老守门人忽而开口:“去了就别再回这儿。”
(三)
在那些被时间所掩埋的故事,总有些人是记得的。
饱受饥寒逼迫的世人,总能做些活命的事,祖爷爷某年某月,跟着他父亲去地里偷玉米,可谁知,那些狗吃饱了没事干,硬是在大半夜狂吠,直追出了他们父子俩半里地。
被五花大绑着送到王府时,正是春暖花开的清晨,阳光暖暖的落在屋檐前的花园里,一个病怏怏的少年郎在那摇头晃脑的念着诗书,当看见新抓到的小偷,不禁皱了眉。
“这是新抓的小偷吗?”少年问。
“是呀,二少爷,这些小偷太可恨,昨夜又被他们啃了五六节玉米棒子,您看该处理了才好?”
“这样啊,那你先去吧,我让陈管家来处理他们。”
“那,二少爷,我就去了?”
“等父亲和哥哥做生意回来,我会告诉他们,记下你的功劳的。”
“好嘞!二少爷真是好人!”
陈管家过来,瞥了几眼,问道:“二少爷,要不要叫夫人过来?”
“算了,娘近来身体不适,还是别去打扰她了,这两人你就往偏门送了吧。”
“是。”
在王府的偏门外,两个被释放的小偷,对着王府磕了三个响头,祖爷爷问父亲:“爹,那二少爷真的就这么放过我们了?他会不会是脑袋被石头砸坏了?”
父亲回答:“这世上,也总算有那么几个好人哟。”
当陈管家暗暗去告诉夫人时,夫人总是容易垂泪,她喃喃道:“麟儿生来善良,老爷为什么就不能多原谅他些呢?何况也不一定是他的错。”
陈管家点头劝道:“夫人,还是保重身子要紧,老爷也是为王府着想,毕竟这个兵荒马乱的年代,谁一个不注意,就得落个身败名裂的下场,算命先生说的,防着些也是,只是可怜了二少爷这年纪小小的。”
“但求他哥哥日后待他好些,待我百年之后,他也能安安稳稳一辈子。”
“夫人说的是,好人该有好报,大少爷也是生性醇厚的人。”
许多事,似乎冥冥间谁安排了的,总也算不清为什么。
在某个燥热的盛夏黄昏,当大老爷走遍书堂没有找到他的小儿子,反而看见睡熟了的教书老先生,顿时勃然大怒,命了一群人跟着,往小儿子的屋子找去。
就在“砰砰啪啪”的撞开门时,一对浑身裸裸的少年郎被惊的从床上跳起来,手脚仓皇的就要穿衣躲避,却被冲来的壮汉一把推倒在床上,再不能逃脱。
皮鞭,辣手无情的落下,雨点似,密密麻麻。
直到打的那个仆人的儿子皮开肉绽、满凳子的血,晕死着翻滚到地,大老爷才命人住了手,太师椅旁跪着的二少爷,早已咬破了嘴唇,跪的失去了知觉,只是眼神呆滞的看着那血肉模糊的一团,每一道鞭影,都令他瘦弱的身体、狠狠一颤。
华灯满院时,老爷才终于发话,道:“你出生那一年,算命先生给你的批语是‘画虎不成反类犬’;你出生那一日,老夫死了亲兄弟;等到你十岁那年,你母亲又是忽患大病,请来庙里的高僧,说是家里有魔鬼,魔鬼越来越强大,必回克死所有人。而今,你十五岁,不思量着念书考取功名,却躲在屋子里玩男人,老夫也懒得打你了,打你累老夫的手,教训也免了,从此以后,老夫就当没你这个儿子,趁着天黑就去吧。”
“啊”老夫人的惨哭声,随即蔓延了满院,几个奴仆也纷纷跪倒求情。
(四)
多少年以后,当初的二少爷也已淡出了世人的眼睛,新来的人们偶尔也会听到些关于他的传闻,可到底都只是故事似的一笑而过,再没人深究。只是在遥远的村庄里,总是有那么一个固执的身影,站在暮色中,遥遥张望,似乎在等着谁能过来,亦或者是在坚守着什么,多少年来,他依旧是孤身一人,除了些呆板的书生气,就是傻傻的一笑。
当重回故地,正值侄儿的十岁酒宴,家里声势浩大的要长长脸,添些喜气,母亲偷偷接了他来,希望能在晚年,再有一场儿孙满堂的团圆饭,他也来了。
谁知道,小侄儿会从楼台跌落,成了一具冷冰冰的尸骸。
谁知道,王府的大老爷下了通缉令,死活不论,都是重赏。
谁知道,他会成为走狗似的世人,颠沛流离的逃命在村庄野地,而在一场战争的炮火轰炸后,与一群附近逃难来的村民碰见,继而灰头土脸的撞翻一个难民的火堆,躺在那人身旁装死讨命,那人问话了,说了几句话,他却泪流满面着,说:“我想吃萝卜——”
待到后来日出黎明,天地间大亮亮的时候,阳光暖了尘世。
他摇晃着站起来,茫然的看了看无涯的荒野,似乎阳光在身后,再没有犹疑,跌跌撞撞着朝着身影所在的方向远去,去时,他在地上磕了个头。
我问祖爷爷,“那个二少爷后来怎么样了?”
祖爷爷咳嗽起来,将旱烟打了打,似乎是梦的痴语:“谁知道呢,不是死了就是活着——”
后来几年,我偶尔也会想起这个故事,只是懒得去写下来,当我一字一句将故事写成故事时,那个人恐怕白骨也没在了,我也渐长成人,淹没了对这些世事的感受。
2013-12-15钱塘野人,夜梦,记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