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实在是不能相信,我竟然会在这时候,再一次地遇见依依。
就当我坐在溪流边喝水时,她站在对岸,凝思看我。
怔了怔,也没多想,我转过身,就当没有看见,她也认错了人,既然今生缘尽,何必再兴波折,就这样,罢了,也算了。
她叫我:“子丰,我认识你。”
我背对着她,冷笑个,回答:“你傻了啊,没看见大爷我要走啊。”
说走咱就走,也没有任何犹豫,拐过几条街,路过几家店,繁华的叫卖声此起彼伏,秋阳暖暖地落在我身上,热了,连眼睛都流汗了,我抓抓满头的茅草,觉得喉咙里哽咽地难受,吐了口痰,风尘扬起。
一旁,有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孩子,扯着她娘的衣角,忽而说:“娘呀娘,那个讨饭的怎么哭的停不下来?”
远远有官兵跑来,我混进一堆乞丐里,拉着某个乞丐骂他:“王八蛋,你欠老子的芝麻饼,什么还!”
那乞丐登时红了眼,手里的破碗“砰”地砸碎在我头上,拳脚轰来。
山坡旁有座庙,庙里没菩萨,就个石像,说是山神,我滚打在他脚下,痛地不能隐忍,我告诉自己:“曹子丰,这是对你前半辈子的惩罚,你认命吧!受了什么福,也必须受什么苦,没死掉,已经是千恩万谢了!”
昏昏沉沉地睡过去,睡梦里,隐约有谁来看我,是贾悦的声音,他朝我笑语:“子丰兄弟,龙困浅滩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你怎么会有今天呢?”
“贾悦?是贾悦!”我猛地挣扎,要跳起来,谁知,左臂一轻,又痛死过去,断裂的骨头再承受了我的重压。
身上有床棉被,挺厚实的,是谁?
我想大叫:“谁啊?哪个混蛋!敢来找小爷,却不敢见小爷,是找死啊!”
可是,喉咙里堵塞地厉害,只觉一苦,吐出些痰,痰里带着血丝,我怔怔地看了好久,一时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只是想笑,咧嘴笑了笑,我恍然大悟,这就是劫啊,这是我命里必死的劫难。
人要死了,那也没什么好在意的,只如此罢了。
黎明时,山里的鹧鸪冷落落地啼,远山沉沉的黑暗里,有些微的墨紫。
我躺着装死不动,眼前有幻觉重叠,是娘笑了,是爹骂了,是阿浩被我推进了湖里,是女儿坊的舞姬身姿婀娜,是哭了,是她,是一身红衣流纱,在我掌心盈盈一握。
我叫那个名字,幸好她没有嫁给我,否则也必定遭了如我的劫难,指不定此刻她已成了观音菩萨紫竹林里的灵鸟,正自由自在地逍遥着。
那也是我顶顶大的福气了。
等到晨光满屋,寒露消散,我眼望着周遭总总,明白了所有,原来一切皆是幻梦,缘来了生,缘去了灭,也不需太多的道理。
忽而飞来一只鸟影,白眉灵眸,落在庙门前,身形摇晃,幻化成了她。
她叫我:“子丰。”
我喉咙里痛的厉害,说不出话来,只喃喃说:“你,你——”
依依喂我吃了一颗朱果,那果子入口即化,由咽喉到肚腹深处,尽皆清凉。
依依留了下来,照顾我,我也不知道该对她说些什么,该做些什么,只是时常看着她忙碌的身影,她问我:“子丰,你傻傻地,在笑什么呢?”
我摇摇头,总觉得,她是我这辈子怎么看都看不尽的人。
山庙收拾干净时,隔了两三日,天地间就落雪了,纷纷扬扬的,万里青山都白了头。
我坐在蒲团上,依依靠在我怀里,身旁是火堆热烈烈地烧着,山门外是渐渐堆积的白雪,寒气一阵带着一阵袭来,破旧的棉袄更显冷,我抱了抱紧,把她藏在我怀抱深处。
依依笑着看我:“我是妖,而且是修行百年的妖,不怕冷。”
“可我怕你冻着。”
“是不是凡世间的书生,都是如你这么傻?”
“或许吧,一生也只为那一人傻,也没什么不好。”
依依因为修行,不吃肉,她最爱吃深山处的果子,还有许多我所不知名的野菜,经她细致地拿火炖了、煮了、烤了,也总是别有一番风味。
雪落得愈加浓了,风也厚实,我问依依:“我从来不知道,南山雪景,是这么的俊秀,是不是几百年前,南山也是如此美的?”
想到了很久以前,眼眸里尽带着时间,她说:“若非此地灵秀俊朗,也恐怕不能诞生我等的妖孽吧。”
“好端端的又为什么说自己是妖孽,我从不以此为界限。”
“我只是,在叹息世间多数人的浅薄,又哪知造化神奇,天地至美。”
轻轻碰了她脸靥,我是无可救药地沉湎在她的容颜里了,哪怕是死了,也不能自拔了。
我说:“哪怕是化成了腐朽,我也不会再错过你,爱你,与那些愚蠢的人类又有什么关系?”
山庙里的温柔,恐怕是燃尽我此生,也不能忘记的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