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远看上去穆易绝对不像个大学生,他就像是一个长期营养不良的瘦弱矮小的初中生。他还穿着初三时的那一件红色镶白边的T-shirt,六年来甚至没有添过一件合身的新衣服。不仅仅是在那座琳琅满目的现代城市里格格不入,在这样一个经济发展日新月异的农村小镇上,他也是慢慢地像是一个从垃圾堆里走出来的怪人。
乐枚是穆易唯一信任的人,他们在一起从同一个初中到同一个高中,直到后来考上同一个城市的大学。然而枚枚却是很好的,她热情开朗,自信奔放,在任何场合里都能够谈笑风生。她的活力就像是一股新生力量注入一谭如死水般的生活中,让它也变得有姿有色起来。
穆易没有朋友,他是一个与生活节奏脱节的人,却自我娱乐。他对每一个试图拉他一把的人都拒之千里,他总是沉默,安于现状。只有跟乐枚在一起的时候,他才会夸夸其谈,用着极其不合时宜的话语和愤世嫉俗的悲观来絮絮叨叨,他努力想要在乐枚面前保留最后一点自尊的姿态太过明显,甚至有些急迫而语无伦次。他的脸涨红了,在那些他无法控制的场合里,他只能眼睁睁看着乐枚应付自如的从容,他跟在乐枚背后,寻找着一切他能够做的事情。最后他说:“要不我给你提东西?”乐枚笑笑,好啊。穆易似乎就是一个极易满足的人,此刻他的脸上露出笑容,眼神也亮起来,像是在一种被需要的感觉中逐渐苏醒过来。然而毕竟乐枚是忙于自己的事情的,她总是只有在极少的时候去记起穆易,更多的时候穆易就像是一个被生活遗忘的人,他窝在自己的床上,为了节省钱,他一觉睡到十二点再起来喝点水,一天只去食堂吃一顿饭,他没有一件奢侈品,周围的人活得多么惊天动地都是与他无关的,他长时间不跟外界联系,他一连半年音讯全无,也没有人会去找他,他守着自己暑假赚取的微薄的生活费,在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落里自生自灭。他的生命力终究是顽强的,实际上最初的那几年他过得还是很好的。那个时候乐枚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不懂得等级,不介意尊卑,不明白生活优胜劣汰的残酷。她每天跟在穆易的背后像个小媳妇一样,她听他的高谈阔论,她以为他是这个世界上最优秀的,她甚至愿意一直这样下去。然而时间是会改变着一切的,他在环境的变迁中无所适从,最终选择固步自封。实在不会有人有勇气打破二十年来形成的前思维方式,他一直还坚信环境最终会变回来,这样的他与乐枚越来越远,然而他却没有勇气变成那样的人,不是他不想,是不能。他在这样的仓促变更中遍体鳞伤,他是在保护自己最好的存活,即使终有一天会被生活遗忘。
他24了,大学快毕业了。他的同龄人有的早已经有事业有婚姻,然而这一切似乎还离他很遥远,他也没有一技之长。在每个炎炎烈日下,没有假期,他在建筑工地上被呼来喝去,他不需要被任何人认识,他需要钱,用钱换回来的在学校里仅存的自尊。他没有青春,他的青春在破旧的土屋和惨淡的灯光中,被没有本事只有病痛的父母磨灭,他却又并没有在这样的逆境中崛起,他有那么几个哥哥呢,谁愿意去挑着家庭的重梁。环境的沉重更多时候带来的是人的麻木和得过且过,毕竟他只有一个凡事用叹息和蛮力解决却讲不出来任何大道理的家庭。然而这毕竟不是他的错,对于命运他便也只能逆来顺受了。
早先自己自足,民风淳朴的小镇慢慢被现代化的产物所充斥,然而终究模仿是没法被超越的,于是你便总是能看见那些蹩脚的舞步在小镇铺就的水泥地上左一脚右一脚。大多数的人都是愿意去尝试新事物的,或者是像穆易一样不得已被拖着跟时间赛跑。过去的时光总是一去不复返,谁知道呢,终究是没有人能够不遵守规则的,人的自尊心和存在感总是在不断地作祟。
对于这一切穆易看得真切,他似乎接受不了却依旧不得不苟延残喘地存在于这样一个时空之中。这就像是他对于枚枚的感情一样,抗拒却又渴望,害怕却又被不自觉吸引,自卑却又难以去改变。现实总是残酷的,人总是会不自觉被更加光鲜美好的事物所吸引,这也正如枚枚将无法再从光怪陆离的灯光中回到黑暗宁静之处,自然她只会离穆易的世界越来越远。很多事情的失去就是这样,没有开始没有原因也毫无征兆,就像一杯水渗入泥土中一样,缓慢而又不能停止,心如明镜却又无可改变,覆水难收,大概就是这样的吧。
穆易依旧封闭在自己的世界里,他知道要努力迎合却又缺乏足够的勇气,环境哪里会轻易接受一个过时的人。没有人能够弄得清他真实的想法,或许他也曾经在某个时刻,想起乐枚的时候,也想要不顾一切地去接近那光亮,哪怕被灼伤。事实却是,他一直在等待时光能够倒回的那一天,它能够在那个梦境中笑着死去。现实却是,时间在飞速的运转,他被时间的尾巴拖得喘喘一息,日益疲惫,连自己也不知道能够撑多久,终有一天被遗忘在时空转换的轮回中,万劫不复。这个世界是残酷的,或许从来没有给过他属于自己的任何一点光亮,他只是万千淘汰者中被别人踩在脚下的,没有逃出来的,一个,人。
小一 2012年7月29日星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