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最近几年,子园这个巴掌大点儿的小村子可十足地风光起来。总是能够看到锃亮的小汽车在坑坑洼洼的大道上开来开去。这条不足十里的大路,过去可真是把个子园臊的满脸通红。你看看人家城里,高楼大厦不说,就是人家那个姿态就够这些乡巴佬学个一年半载的。当然,这个世界走在哪里都不缺少人才,正版也好盗版也罢,总归是人才。满园子参差不齐的所谓建筑陆陆续续改头换面了。城里人怎么了,城里人再怎么他妈的“姿态”还不是挤在不足三米的小窝棚里,还不如我们家猪圈宽敞。可是,嘴上的话谁又能当真呢?三三两两的小楼还不是照样给整出来了么?本来好好的老屋,他偏偏再生生给你加上一层,叫个别墅。加上一层还嫌不够,你加一层我加两层。反正到时候还是要按面积折算,这个买卖,划算!农村城镇化建设的春风竟然催生了一群怪胎出来,可真是稀罕。
村委会的干部们怎么可能放过这个难得的机会呢?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既然是城镇化建设就绝不能再这么着破破烂烂的。不过要怎么个搞法,还得向人家城里人请教才好。看看人家什么龙泉山庄,什么凤凰庄园的,不如咱们也弄个庄园好了,那么多耕地还愁建不起来么?到时候把村民们往筒子楼里一扔,把那些乌七八糟的破房子用个推土机三趟两趟谁还能看出个农村样来。关键是,这个年月什么最值钱?当然是土地。土地可不就是黄金,楼盘涨价都涨疯了。只要牢牢地攥住子园的土地,后半辈子不愁了。
于是就开始开山劈地了。山上好好的青山绿树,地里好好的绿油油的庄稼,全都被无情地摧残了。当然,楼房还是挺规矩,整整齐齐干干净净,可就是房子里面全都空空荡荡的。其实谁也不傻。农民靠什么活着?还不是靠耕地活着。你把耕地都盖成了小楼以后还不都喝西北风去!还想着拆我的房子,要不把后半辈子的生活费给我付了,老子非给你拼上老命不可。妈的,拆房子,老子先把你给拆了。可是,子园的百姓就是有这么个优点,背后里骂娘,谁也不肯站出来说道说道。就眼睁睁看着干部们这么折腾,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命根子被一点点地啮噬掉了。
老百姓还能怎样呢?至多就是在自家的房子上面多堆上一两层,到时候能捞多少算多少,再怎么说也算是盖楼房。哎,其实就是穷怕了。谁当干部也都这样。这么个好机会不捞是傻瓜。别的不说,就是多弄上几处房子将来一涨价,还不都成了钱袋子么?
于是子园突然之间冒出许多阔少爷来。也还别说,做个城里人就是他妈的风光。身上干干净净地多敞亮,不像那些穷光蛋,整天灰头土脸的跟要饭的差不了多少。有时候少爷们也会揽着个土啦吧唧姑娘,嘎吱嘎吱的高跟鞋可就是制服不了这坑坑洼洼的进城的大路。像个猪圈似的。可也别说,就这条路,前前后后就修了不下五六次。也不知道是中了哪门子邪了,修来修去修成了猪圈了。没办法,猪圈就猪圈吧,也不是太远,开车十分钟就到头了。原来城里人和“城里人”之间隔着的,是个猪圈呀!
学校里面三六九等自然而然也就分出来了。学习好有个屁用,还不是照样考不上大学。人家考不上大学还能在城里混口饭吃,你呢?辛辛苦苦地读了十几年书考不上大学就等于白费功夫。子园这地方,一年一年的,起初成绩好的孩子也不少,可是十有八九半道里就没劲儿了。结果白白花钱读了个高中还被仍在半道上。命呀,可怎么就这么怪呢?
魏光明就是这么个倒霉蛋。小学到初中一直在班里前几名,可还没到高中就给甩到后面去了。父母东奔西走,托关系找门路终于还算顺利的把他弄成了一个高中生。本来希望孩子能在高中里把成绩给提上去,将来考上大学也让老两口子在子园风光一回。可是,似乎谁也逃脱不了这个“中道败落”的命运!
(二)
小时候的魏光明虽然有点胆怯,但是学习成绩村子里面可是竖大拇哥的。这叫他每次回忆起自己的中学以前的学生生涯来总是一脸幸福的模样。他总是记得三年级的时候老师让他背诵课文的那次。结果稀里糊涂地把还没学的文章给一口气背完了。虽然弄错了,老师倒也没说什么。可是同学们对他到的的确确又刮目相看了一回儿。一般的同学也还好,可是总被那帮子捣蛋鬼刮目相看就不是个滋味了。每次魏光明想起班上的那些冤家对头就心有余悸。似乎和他们相处的时日里,是永远烙在他心坎上的伤疤。本来胆怯的小光明被他们捉弄地更怕见人了。这让当父母的也没什么法子。小孩子之间的打打闹闹还不是常有的事情么?也总不至于到学校里找老师去吧,也就没怎么在意这事。主要是小光明即便是不去上学在家里也能把该学的课程学好,考试总是在班上排前几名,这倒是让爸妈十分放心。魏光明也还总是回忆起自己的父母来。虽然是地地道道的农民,但是父亲再怎么说也是个高中生。那个时代的高中生,就是方圆几十里也找不出几个来。本着对知识的笃信,父亲在他身上给予了厚望。孩子当然是很争气的,没丢大人的脸。可是,这就给大人争了脸了么?魏光明直到现在也仍然想不通。难道说成绩好就很有面子么?小时候父亲总是说要争气,不能给大人丢脸。那个时候,到底什么是丢脸他并不怎么理解。他总是在想,一张脸好好地长着,怎么就会弄丢了呢?即便是弄到如今这步田地,他也并不怎么觉得丢脸。魏光明想到这里,毫无意识地摸了一把脸,还好,这张脸还好好地长着呢!脸呀脸!
“光明先生,哈哈,光明先生!”子园的大人孩子都知道这是光明先生。他也总很喜欢别人这么叫他。至少,他还算个先生。北京人就是这么个叫法!想起北京来,魏光明又觉得自己是个“差点上了大学的”的人了。“要是上了大学就好了,要是上了大学就好了!”魏光明总是觉得上了大学他就能真真正正地做个城里人了,哪像现在这个样子,充其量,也只不过算半个城里人!不过也还好,半个就半个吧,至少是“城里人”。这能怪谁呢?
“初中的时候我的成绩还是不错的呢!真的,骗你是孙子,那个时候我的成绩是竖大拇哥的!不信,你问他,他知道!”魏光明用蹩脚的京片子着急地跟几个大孩子辩论着。“我的成绩就是好吗,他们怎么不信呢?真是的!”
魏光明初中的成绩当然是好的。可是,他就是不明白,为什么那些喜欢打仗的家伙总是找他的麻烦。“是你太老实了!”“老实,老实错了么?我又没招谁惹谁,他们怎么总是喜欢找我的麻烦!”魏光明是个地地道道的懦夫。对于那些家伙的欺负,他总是哭哭啼啼的,显得很无助的样子。父母不知道有多少次找到老师那里去,可是老师又能怎么样呢?谁让那些家伙是干部的孩子呢?既然是干部的孩子,老师当然不能得罪了。可是话又说回来,谁都清楚那些干部背地里都做了什么些什么勾当。谁让子园的人这么下贱!既然在人家这一亩三分地里教书,你说,当老师的还能怎么样呢?也只能安排座位的时候让魏光明离那伙人远远的。老师又不是保镖,上完课走人就得了。他们说“魏光明,把作业拿过来!”魏光明能怎么办呢?不给他们看么?那还得了吗?于是魏光明像个哈巴狗似的乖乖地把自己的作业放到那伙人的桌子上。“谢谢,啊,光明,中午请你吃好的啊!”哼,吃好的,吃什么好的!当然是粉笔灰了。魏光明这个时候连半句话都不敢说,心里早就扑腾扑腾的了。也就是在初中二年级下学期的时候,魏光明的成绩一落千丈。他再也忍受不了这种猪狗不如的日子了。
“我不想上学了!”
“什么,你说什么!你怎么那么没出息!”
“他们总是欺负我!”
“你不会欺负他们?供你上个学容易吗?啊,说不上就不上了?我看你是欠揍!”
魏光明很委屈地呜呜哭了起来。其实父亲也明白,但是他又能怎么样呢?谁让人家是干部的孩子!自己加的这层房子还得看人家脸色。要不白白折腾了,到时候量的时候根本不算面积。就原来这间指甲盖儿大点儿的屋,还想住楼房,哪来的钱!真是他妈的,什么世道。用自个儿的地盖得房子还得拿钱买,真是滑稽。
“光明啊,好好学,考上高中,到城里上去就好了。再忍忍吧!啊,好孩子!”不过幸运的是那天他妈终于当上了村里的妇女主任,第二天就给学校拍了桌子。
魏光明只能遵照家里的意思,继续忍受着学校里的苦难生活。可是,成绩下降了,他妈又给学校拍了桌子,老师过去对他的照顾全没了踪影。可怜的孩子,你叫他还能怎样呢?
“老子是自己考上高中的,怎么他们就是不相信呢!老子不光考过高中,还去过北京呢!你去过没有?你又没去过,瞎起什么哄!”
魏光明当然是自己考的高中,至于到底有没有考上谁也不知道。不过他也的的确确是上了几年高中的。高中的生活对他来说应该是对过去屈辱的彻底摆脱才对。那些总是欺负他的人当然是不可能上高中的。
“哼,上个高中有什么屁用!考不上大学白花钱,还不如趁早给老子挣钱去。这年月,不就是个钱吗!”
可能是村干部们看准了魏光明是根本考不上大学的,所以也没多加干预。要托人,让他托去。走个后门上个高中,傻瓜才这么办事呢!也可能是他妈刚刚进了村委会,给她个面子吧!顺水推舟的人情不做白不做。魏光明就这么顺顺当当地进了城,上了高中。就像一只很久不占腥的狼被一把扔进了羊圈一样,它根本不知道哪只羊才是他的。
可是落下的成绩不是一会半会儿就能补过来的。他根本不知道老师讲的些什么东西。最头疼的还是英语,初中那会儿,虽然之前的总排名是不错的,可是他是花了多大的力气才在其他课程上把英语成绩找补回来的。人家城里的孩子从小就在学英语,到了高中英语已经学了近十年了,哪能赶得上呢。后来听说学音乐考大学能加分,于是就和家里商量改学音乐算了。音乐的文化成绩要求低,而且将来还有可能出名呢。
“只要能上大学,学就学吧!”
在音乐特色班里他总算是真真正正见识了什么是城里人了。学音乐要买乐器吧,要买唱片吧,要买一些烂七八糟也不管有用没有的东西吧!可是,人家城里人买这些东西根本不眨一下眼睛。魏光明听说学钢琴最有出息了,就向家里要钱说要买钢琴。一打听一架钢琴近一万块钱,老天爷,这不是要命吗?
“我上高中的时候怎么没这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
“所以那个时候大学不好考啊。我们学音乐的基本上都能保送上大学。人家说,弹钢琴将来能出国呢!”
“就没个便宜点的?”
“老师说学唱歌的不用买钢琴,不过要买很多音乐磁带才行!”
“那就学唱歌吧!唱歌唱好了挣钱挣得更多。行,学唱歌吧!”
魏光明哼哼着,傻笑着。他陶醉在自己的魅力当中。他幻想着自己在一个大大的舞台上,到处都是明亮闪烁的灯火。舞台下面是数不清的听众,他们热烈地鼓着掌,疯狂地呐喊着。他到现在都还带着美丽的梦想。
这个满是稚嫩的小个子经常跟着所谓同学混在歌厅和舞厅里面。除了唱歌跳舞喝酒泡妞什么都没学会。不过,谁还指望他能学会什么呢?他学的不就是这一套吗?他总觉得,自己是在为了大学而奋斗呢!他相信他们的一套理论。唱歌跳舞不用说是应该学的;喝酒是为将来练好酒量;泡妞当然是为了学会制造绯闻。娱乐圈不就这样么?有时候也会带回好消息来。在某某歌厅唱歌赚了多少钱,在某次演出中拿了多少名次。这总让他的家人非常欣慰。父母辛辛苦苦赚的大把大把的钞票被他无情地挥霍一空。有时候很长时间他都没有任何消息,他总是推托说,那个猪圈似的的路太不好走。而子园的人又都对他竖起了大拇哥。几十年了,有哪家的孩子可以唱歌赚钱呢?况且,农村的孩子学唱歌,见也没见过。魏光明总算又在子园风光起来了。当然,谁也没见过风光之后的魏光明。人们只是知道老魏家出了个了不起的歌星,将来能赚大钱,大把大把地赚大钱。对有钱人,穷鬼们总是有一种难以名状的心态。穷人总是短见,那些有钱的干部们可并不太看好这个稚嫩的小个子。除非他不是子园的人,否则他绝不会摆脱他们预言的命运。难道母鸡还能变成金凤凰不成?这个风光的小个子几乎掏空了家里的所有积蓄。父母的容颜慢慢憔悴下去。当然,可怜的人们,他们仍然为自己的光明而充满欣慰。他们和其他穷鬼一样,只是盼望着光明能够当上歌星,能够挣大把大把的钞票,能够当个城里人。
(三)
美好的愿望总是很快落空。在魏光明终于把自己家挖的一干二净之后顺顺利利地落榜了。顷刻之间,一切成了历史。那个让子园竖大拇哥的魏光明成了最大的笑柄。
“还他妈的歌星呢,真是不撒泡尿照照!”
“乡下人就是乡下人,还想上天怎么着?”
那个破破烂烂的家里除了三个活死人的呼吸声之外什么都没有。母亲似乎在一夜之间老了十年。而可怜的父亲沉寂的就像一尊雕像。这个笃信知识的人,开始怀疑自己一直抱着的所谓信仰。穷鬼竟然还会有所谓信仰,真是笑话。干部们的预言真真切切地实现之后,他们反而没有了什么可乐的了。因为再怎么幽默的笑话也会结束的。现在魏光明的笑话讲完了,他们自然没什么可看的了。甚至干部的女人们还会去老魏家像哲学家似的安慰安慰。这就是干部和干部的女人。
“那些老村妇!恶毒的女人!”魏光明终于骂出了声。可现在又有谁会在乎一个疯子的疯话呢?谁会知道他所骂的老女人们是谁呢?因为有哪个老女人会承认自己是个老女人呢?然而,即便老女人们的脸不再是脸,可心仍然是心。心不会说谎。
“可是,并非每个城里人都是大学生呀!难道每个城里人都是大学生么?难道考不上大学就当不了城里人么?”魏光明脸上并不见一点失落感。他总觉得既然和他在一起的朋友们没有一个考上大学,他考不上大学也是理所当然的了。他并不明白为什么父母总是愁容满面?难道没有考上大学不是应该的么?因为他早就非常清楚,考试怎么会考他所学的东西呢?但是他又学会了什么呢?其实连他自己都不清楚他到底学会了什么。是他们杜撰的理论欺骗了他。如果说非得要有某种心情的话,他更应该有的倒是一种悔恨。但是,他确定不移地相信自己是个地地道道的受害者。所以,他又有什么好后悔的呢?他做错了什么?
城镇化建设当然不会因为一个小小的魏光明而放慢速度。眼看着左邻右舍的穷鬼毫不情愿地陆陆续续地开始准备搬迁了而老魏家却没有任何动静。他们根本买不起楼房但也绝不想当个钉子户。要知道,钉子户绝没有什么好下场。搬迁呀搬迁!搬到哪里去呀?不过,穷人自有穷人的活法,虽然是极不情愿地但是毕竟开始住上楼房了。不足三米高的楼房,还不如自家的猪圈宽敞。然而,再怎么说,表面看来,和城里人不也没有什么两样么?既然势不可挡,也只能图个心安理得了。魏光明那小子倒十足风光当了几年城里人可到头来连个房子都住不上。
对于政策,老百姓是一点办法都没有。眼看着气势汹汹的推土机开进了子园,一座座参差不齐的老屋顷刻之间化为一片片废墟。房子的主人围在推土机旁边咧着嘴开心地笑着。其实也不错了,穷鬼门也该知足了。顶着风头乱搭乱建了那么多屋棚干部们不也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都给量上了?如果不给你算面积,还不知道要亏多少钱。反正多捞一点算一点吧!至少自己还不是最倒霉的。老魏家彻底乱了!父母东跑西奔,能想到的亲戚没一个落下。踉踉跄跄的身影在旧房子的废墟里浮起的浓烟中穿梭。
“还没凑齐呀,啊?哈哈!快点想法子吧,不然留下你那破屋不是给子园丢人现眼吗?”
“也别太着急了,慢慢来吧,房子是留不住了,总归先有个住的地方!”
“光明呢?怎么不见他出来?”
………
干部们还是不请自来了。
“老魏呀,你们家该怎么办呢?这可是整个子园的大事,不能耽误在你们家身上!”
“哦哦,我知道的!可是实在还是没有办法啊?”
“还差多少,要不房子你先住着?可是,你也知道,都是集体的房子也不好…”
“再等几天不行吗?”
“这眼下的形势你也不是不知道啊,过几天上面下来视察,一看你家的老房子还没有拆除可能影响到子园的形象呀!”
“我该怎么办啊那?”
“按理说,我们当干部的应该帮助困难户摆脱困境,何况你媳妇还当了一届妇女主任,于公于私这个忙都该帮。可眼下村委也不宽裕,情况你也都知道,集体建房的投资这么大,村委也的确困难。”
“不过总该有个住的地方才行!要不这样吧,你们先找个地方安顿下来,这边的工作进行着,新房子嘛,给你们留着,等你们把钱交到村委直接搬进去就行了!你看,这样行不?”
“这样啊,这样的话,我就……!”
“怎么,要是找不到临时的住所,要不嫌弃的话,村委会旁边的那个小屋,要不你们先住着?打扫打扫,也能住个十天半月的。”
“那个小屋?……,好吧,要不就这么办吧!”
老魏一家总算顺顺利利地搬了家,第二天子园就全变成了一片瓦砾。老魏夫妻俩倒是没什么,刚结婚那会儿就是住在小破屋里面。可是魏光明怎么也受不了这样的苦。又黑又潮的屋子里到处都是窟窿。这哪里像是住人的地方。这种鬼地方,是绝没有人家的猪圈宽敞的。两个高中生和一个前妇女主任竟然住在全子园最破最烂的地方,这可真是滑稽。也不知道那帮子干部安的什么心。不过,话又说回来,人家不让你住,你又能怎样呢?到时候房子一拆,还不连个遮天的地方都没有啊!也该知足了。
“这是人住的地方吗?猪窝都比这宽敞!”
“胡说八道!嫌这不好,滚出去!”母亲终于忍不住,爆发了。
“要不是你这个混蛋,上学不好好上,你说,你在学校都干了些什么?还瞒着家里抽烟喝酒,什么都干就是不干人事!要不是你把家里掏了个精光,能住在这里?看看人家,初中没毕业的都比你强。从小就没出息,和你爸一个德行!”
“我怎么了我?我还不是辛辛苦苦供他上学,没考上大学怪我么?是我不让他好好上的?”
“不怪你怪谁?要是你有能耐,能去人家家里借钱么?捞摸半辈子什么也剩不下,到头来连家都保不住。看把你能的!”
父亲无言以对,又陷入了沉思。
“能怪我么?谁不想好好上?又不我一个没考上,我们班根本就没个考上的。学音乐的不抽烟喝酒怎么跟人家混?你以为那些歌星都是好好人,还不都是混出来的。我就不相信,我混不出名堂来。等着吧,早晚有一天我要成为城里人!”
“还城里人,真是不害臊!你先当个人给老娘看看!不好好上学,你对得起谁?你个狗杂种,不好好学,呜呜……”母亲越说越激动,越说越激动,最后竟至失声哭了起来。
魏光明沉默了。
“听说光明跑了!”
“跑了?去哪里了?”
“好像是进城了还是上哪里去了!”
“嗨,我以为怎么着了呢?进城了有什么稀罕的。”
“听说晚上跑的,什么也没拿!”
………
魏光明终于又回到了子园,而且这次是实实在在地风光了。笔挺的西装里裹着个似乎有点发福的肚子。当然西装嘛,哪都有卖,最能说明魏光明风光的是他旁边挽着的长发美女。大冬天的穿着条小短裙,上身套着好看的羽绒服还露着大大的胸脯。这是子园这种地方几十年都不可能看的风景。整个子园立刻沸腾了。
“我早就说过,光明这孩子肯定错不了!”
“看看人家,过去是大歌星,现在又成了个大老板。啧啧!”
“光明,回来啦!有空家里坐啊!”
子园的人总是对有钱人有种难以名状的心态。现在在他们眼中,魏光明倒成了地地道道的有钱人。就连一贯财大气粗的干部们也都开始对魏光明刮目相看了。他们怎么知道,这小子出去这么长时间,在外面都干了些什么。也许是这小子踩了狗屎运,碰到了财神爷。看看旁边那个女的,跟个妖精似的。魏光明想到自己当时刚回到子园时的情景不禁失声笑了。“那时的感觉多好呀!俨然就是个正儿八经的城里人!其实,我就是个城里人。谁说老子不是,谁说我不是,老子跟谁急!”瞧那西装,多笔挺的西装,穿在身上就是有派。还有那个女人,哎呀!真是上了天了。可是现如今,却连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歪歪扭扭记着个破烂衬衫。不过,回忆是美好的。干嘛呢?干什么也不如美美地回忆舒坦。人生大多数的时间都是生活在回忆当中。“没错,就是这样!”
女人总是称呼魏光明为“光明先生”,这可真让子园的人奇怪!怎么两口子之间还“先生先生的”。就是真的时髦的话,也应该称呼“老公”才是。难道他俩不是那种关系?恩,这个叫法,有问题。当然,这种称呼或许是人家俩人之间的昵称,至于怎么个昵法,别人管的着吗?子园仍然保留着拜年的传统。每逢年初一,大家总是三五成群地去别人家里道声“新年好”。这也真是难得。能在过年的时候听到别人不管是不是真心的说声“新年好”也是一件让人挺高兴的事情。魏光明可不能错过这样的机会领着女人一家不落。可是满口蹩脚的京片子着实让子园的人又新鲜了一阵儿。子园的这些人就是没见过世面。人家讲什么话关你什么事。魏光明看到子园的这些乡巴佬因为自己的种种行为而新鲜不已,他满心欢喜。多年的梦想终于变成了现实。他着实变成了一个城里人,而且是会讲一口京片子的城里人。
农历正月十五,魏光明和女人结婚了。
正月十六,新车开来了。
这两件来的太过突然的大事和喜事让两位老人花了好长时间才从现实当中适应了过来。虽然俩人早就住到了筒子楼里,但是这现代化的生活怎么说来就来了呢?真是过去做梦都不敢想的事情几乎一下子全都实现了。家里置办了新家具,添了一个媳妇一个车。哎,生活有时候就是这样,像蜜一样。老两口子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乍一看,没有了;仔细一想,似乎也没有了。生活就是这样一惊一乍的。它可能冷不丁地给你泼一盆凉水,也可能冷不丁地给你个蜜桃。可是,最让人受不了的,就是这个“冷不丁”。
婚后的生活是幸福的。媳妇对公婆不无体贴。然而,在老两口心里面可怎么老像有个鼓似的呢?是谈一谈的时候了。
“光明呀,妈问你个事?你媳妇是干什么的?真的就是个会计吗?”
“啊,是啊,怎么了,妈?”
“我怎么老是觉得不大对劲呢?”
“哪不对劲了?”
“到底哪不对劲我也说不上来。就是感觉这心里面不踏实!”
“妈,别胡思乱想了,哪有什么不对劲儿,好好享你的清福吧!”
“妈再问你,你在北京做什么工作?”
“做生意啊,又怎了啊!别胡思乱想了。”
“做什么生意?给妈说说。”
“说了你也不懂。对了,下个月可能要回北京了!”
“下个月就走了?你们不打算在这里住?”
“这里?当然不在这里了。我们工作都在北京呢,怎么可能在这穷乡僻壤的地方住呀!”
“我告诉你,做人可不能飘飘的,没个底儿瞎折腾。”
“妈,放心吧,还信不过我么?”
“妈再问你,买车的钱哪来的?”
“做生意赚的呗!一年能赚十几万呢!”
“十几万?什么生意一年十几万啊!违法的事儿咱可不能做!”
“放心吧,我知道!”
后来魏光明带着女人离开了子园回到了北京。留下老两口剩在房间里,空落落的。他们看着这崭新的家具,感受着这屋里乍冷乍暖的气氛,心里久久不能平静。他们觉得回来的那个人怎么不像自己的儿子呢?根本没有一点熟悉的感觉。难道说孩子大了么?可是,再怎么大,也得是自己的孩子啊!城里人给人的感觉就是不踏实呀!
子园重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不管外面世界怎么变化,子园还是子园。没有工作,也没有土地。穷人到处给富人打零工,有时候附近没有活儿就要走很远很远的地方。可怜的子园的人们!但是你又能让他们怎么活呢?生活呀生活,就像一杯难咽的苦酒。农民赖以为生的土地被政策无情地剥夺之后还能剩下什么呢?干部们满面春光的背后却不知有多少人的心酸和泪水。难道可以指望像魏光明一样的人来给子园的人带来希望么?这是个荒唐的想法。魏光明的路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走的,他又如何能给他的乡亲们带去方向呢!旧有的传统桎梏了子园的生活。当全国各地的农村轰轰烈烈的发展现代农业的时候,当数以百万记的农民工大量涌到城里的时候,没有人会关心子园的出路。他们固守着旧有的传统,不敢迈出生活半步,他们仅仅是生活的被动接受者。但是,他们又总是对魏光明这样的人充满了膜拜。他们对有钱人总是怀着一种难以名状的心态。他们渴望自己成为有钱人,渴望自己像城里人一样风光。可是,他们又都干了些什么呢?他们并不知道魏光明的双喜临门能给他们什么启示?他们仅仅把魏光明的故事当成一个别人的故事,从中享受到某种扭曲的乐趣。
魏光明带着女人逃回了子园。如今的狼狈落魄取代了往日的风光。女人穿着厚厚的棉袄,脸上多了一副宽边墨镜,跟在魏光明的后面。子园的人们默默地注视着并猜测着所发生的一切。
“早就说他不行,又栽了吧!”
“那个女的怎么就这么死心塌地地跟着他呢?”
“这小子也算真有能耐,至少娶了个能养的住的媳妇!”
“哼哼,看这小子以后用什么来养这个女人。看他的落魄模样,肯定出了大事。”
“这女人可不是好养的鸟!”
这个世界上并不乏无聊之辈。他们总喜欢背地里说长道短。似乎议论别人家的不幸是他们最大的乐趣,反而看不到自己的不幸。“哎,人心就是这样呀!当你得意的时候他们就像抹了蜜一样甜,而当你失意的时候却又像刀子一样凶狠!这些混蛋,他们到底是不是我的乡亲们?”魏光明想起了自己落魄不禁喃喃自语。他简直不知道在这个世界上他可以相信谁。“哼哼,就这么个世道!”
魏光明摊在沙发上,什么话也不讲;冷冰冰的女人也什么话不讲,径直来到卧室关上了房门。父母惊得目瞪口呆。但纵有千万个为什么,他们也什么话不讲。但是,他们非常清楚这意味着不幸的到来。母亲花白的头发里饱含了魏光明对她的打击。而父亲,依然似尊雕像,沉默地有些可怕。
事情终于败露了。
几天之后就有警察把车开走;然后又有人到房间里把能搬的家具统统搬走了。老人并不多嘴,其实,他们本就没把这些东西当成是自己的东西。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他们是绝不会随便动的。子园的人很少能亲见到警察办案的场景,把老魏家的房门围的水泄不通。干部们协助着警察;干部的女人们随便安慰着老人。
奇怪的是,当这些警察陆陆续续把能搬的东西都搬走了之后,老人悬了很久的心情反而放松下来。他们似乎非常明白,这些东西终于有了真正的归宿。
女人在房间里收拾着东西,把属于自己的东西胡乱仍在行李箱里。
“魏光明,保重!”
女人头也不回地走了。
“为什么女人总是这么现实呢?这本来是她的错,和我有什么关系呢?如果不是她非要买车买家具,我怎么可能会贷款呢?你知道,这些不是我的错呀!”“那,光明先生,这是谁的错呀?哈哈!”调皮的孩子在魏光明的周围嬉笑着。魏光明的眼睛没有一丝光明。他似乎看不见这个世界。他不清楚这个世界上到底有些什么。他不知道人心里面到底是些什么东西。为什么人,尤其是女人总喜欢变来变去的呢?“难道对于女人来说,就没有什么比金钱更重要的东西么?比如说,爱情?呵呵呵,爱情,爱情是什么?”
魏光明疯疯癫癫地往前走着,走着,他不知道自己将走向何方。他不知道哪里是他的家。
子园还是子园,子园的人还是子园的人。而魏光明呢?谁都不知道他到底是不是子园的人。像他这样的人,能是子园的人么?
“净给子园丢脸!”
“呵呵,丢脸呀,丢脸!谁能告诉我,子园的脸在哪里呢?一个村子怎么可能有脸呢?”魏光明百思不得其解。他毫无意识地又摸了一把自己的脸,幸好,自己的脸还在。
干部们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弄着一辆脏兮兮小车,还有穿着白大褂的人。有男人有女人有阔少爷们和阔少爷们的女人。魏光明看到干部们对自己指指点点,向白大褂们说着什么。他疯狂地冲到干部们的面前,狠狠地抓住了干部的头发。他撕呀,咬呀。他要把这些对他指指点点的家伙统统吞到肚子里去。他还没尝过人肉到底是个什么滋味呢!
但魏光明始终斗不过他们。他们三五个人就像绑一只牲口似的把魏光明五花大绑,重重地扔到了车上。
魏光明发出了一声惨叫!
子园的人们在一旁看着这个疯子是怎么被弄上车的,他们似乎看到了魏光明惊恐的眼神,又似乎什么也没看见。他们开怀地笑着魏光明的惨叫。
这个影响子园形象的疯子,怎么可能会有好下场呢?子园的人们似乎也终于松了口气。他们的担心解除了。这也难怪,村子里出了一个疯子,有谁会放心得了呢?这个疯子可能随时都会攻击别人,这个疯子可能会把小孩儿掐死,但是这个疯子什么也没干。可是,子园的人就是这样,他们为了解除对自己可能存在的威胁可以用任何手段。子园的每个人都把魏光明当成了他们最大的威胁,因为魏光明是个地地道道的疯子。可是,难道最大的威胁真的是地地道道的疯子吗?
(四)
没人知道魏光明去了什么地方。有人说他被关在精神病院,也有人说曾经在河里看到过他的尸体。可是,又有谁会关心他的结局呢?
可是,子园依然是子园,子园的人依然是子园的人。他们没有工作,没有土地。其实,他们什么都没有。可是,他们应该有什么呢?除了金钱,他们不知道到底该拥有什么。但是,他们依然没有金钱。他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落到这个地步,他们只是看到了魏光明悲剧,却不知道悲剧后面的故事。
不该消失的终于消失了,但我怀着悲痛的心情,希望子园的人们能把他们失去的东西再找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