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若尔盖草原。
西风一阵紧一阵,砭人肌骨的寒气抽去了草尖最后一抹绿,留下衰草一片。白霜随风而落,洒在枯黄绵软的草上,像铺了一层盐,冰得马驹直打响鼻。远处的山峦,却被染成了一幅斑斓的织锦,赭红,朱红,胭脂红,浅红,由上而下,色彩调配均匀,渐次变化,大自然的手笔不留雕琢痕迹。
毡房里,一盏灯晕出一个静谧的夜。放牧一天,次仁大叔的腿脚早已酸软乏力,可是,只要头触摸毡席,草丛里尖细的虫鸣就会牵出一声凄厉悠长的狼嚎,“嗷——欧”,这久违的声音曾经就像这一年一度的西风,每年真切而又缥缈地回旋在草原夜空,如离合的神光,招引着他们这些年轻力壮的猎人,跋山涉水,四处追寻。西风一年比一年早到,一年比一年猛烈,时常卷起漫天黄沙,穿山林,跨湖泊,扑向草原,直逼毡房,摇撼得毡房嘎吱嘎吱地响。自那以后,熟悉的狼嚎声渐渐湮没在岁月的风尘里,连同他两鬓的青丝。
然而,最近一个月来,他有些恍恍惚惚。深夜,朔风依旧呼啸,但狂飙式的呐喊里有时分明夹杂着另外一种声音,尖细绵长,“嗷——欧”,一声吹响,“嗷——欧”,几声回应,声音好似远在天边,淡如烟雾,若有若无,却又常常近在眼前,萦绕耳畔,余音袅袅。凭借多年捕猎经验,次仁大叔断定这是狼群在活动,而且有狼就潜伏在周边山上。起初,次仁大叔以为这是幻觉,是梦境。人上了岁数,就爱想过去,特别是今年,他把藏起的捕狼夹又挂在了壁上。后来,隔三岔五,他都能听到这种呼朋引伴的长嚎,他确信身边真的出现了狼。
抚摸被他重新磨得锃亮的捕狼夹,次仁大叔觉得自己就像一位即将开赴前线的战士,手握钢枪,激动,兴奋,自豪,也紧张。好多年没有打猎了,爬山钻林他都有些气喘。牧羊犬除了撵野兔,咬跳鼠,压根儿就没有见过狼,更不知道怎样对付这凶猛狡猾的家伙。天气渐冷,狼神出鬼没的次数只会日益频繁,万一哪天它们突然袭击牲畜栏,他的那几匹小马驹可算保不住了。次仁大叔的心里掠过一丝阴影,他彻底无法安睡了,时而侧耳谛听,可除了窸窸窣窣的虫鸣,整个草原仿佛被夜的黑洞吞噬,什么也没有。
次仁大叔仍旧赶着羊群、马匹、牦牛四处放牧,趁枯草还能对付一阵子。
一天,他惊奇地发现,离拉措山不远的一湖泊处,留有一些零乱的爪印,一个个小圆点勾勒出一道弧线,像极了狗的脚印。若是狗,哪家的狗会跑这远的地方喝水?而且还不止一只?一定是狼!狼就隐居在这座山的某处岩洞里。当夜,月黑风高,次仁大叔就在湖泊处布下陷阱,安放了捕狼夹。
几天过去,不见动静。第四夜,次仁大叔仍睡得不太安稳,梦如碎片,一个接一个闯入他的睡眠,搅得他辗转反侧。“嗷——欧”,这凄惶的叫声从天际传来,细如游丝,飘浮在梦里,成为主旋律。天不亮,次仁大叔实在躺不下去了,拿起一把长刀,叫上他的牧羊犬多吉,朝拉措山挺进。
蒙蒙亮时,次仁大叔到达湖泊旁,陷阱里一片杂乱,他的捕狼夹惨败地扔到了一边。次仁大叔趴在地上,细细一看,一截狼爪卧在夹子旁,鲜红的血染红了亮闪闪的夹子,洒落在地上,开出一朵朵灿烂的梅花。次仁大叔的心猛的一缩,他从未见过这样勇敢而又果断的狼,宁可咬断被夹的爪子,也不愿屈死在猎人的夹子下,一股敬意像一泓清泉从心底汩汩泛起。可是,夹子上那耀眼的带着腥味的血红,却刺痛了他的眼,它似乎在蔑视他的年老腿衰,在挑衅他作为猎人的尊严。这只受伤的狼一定不会跑出多远,因为捕狼夹上的血还未完全凝固。“追!沿着血迹追!”次仁大叔举起长刀,向多吉大手一挥,已经被血腥味挑逗得跃跃欲试的多吉,立即风一般向前奔去。
次仁大叔感觉自己真的老了,跑上一阵子,体内像装上了风箱,呼呼作响,喘出团团白气。很快他远远地落在了多吉后面,多吉则像一团飘浮的白云,嗅着风中的气味,淡出了他的视线。
“汪汪——汪”,“汪汪——汪”,是多吉的声音,它正在用怒吼恐吓。“嗷——嗷——欧”,狼也从心底拖出深沉而威严的声音,毫不示弱。次仁大叔加紧步子,恨不能插翅而飞。山中的红叶如一滩滩血在他眼前晃动,流淌成一条红色的河。狼与狗已经交战,声声吠叫似急促的鼓点,擂在崖壁上,回荡在山谷,听得人胆战心寒。次仁大叔拼命奔跑,汗珠沁满脑门,他心里只有祈祷,祈祷他的多吉平安无事,老伴两年前去世,儿女们离开草原,住进了城里,身边只有这只狗与他相依相伴,陪他一起守在他的魂牵梦萦的草原上。如果多吉有个三长两短,儿女们肯定要劝他离开草原。
次仁大叔看到了它们交战的身影。多吉跃起前爪,纵身一扑,死死抓住了狼的后背,狼蜷缩在地,似乎已无招架之力。“咬下去!不能松。”次仁大叔一路呼喊,一路狂奔。多吉从未和狼交锋,它绝对会把狼认作狗,只要对方肯服输,它就嘴下留情。“哇——呜”,一声惨叫传来,次仁大叔抬头一望,狼已回转身子,头就藏在多吉的喉部,来回几下撕扯,他的多吉躺在了狼爪下。“他妈的,休想逃!”心头的愤怒化作脚底的力量,次仁大叔如同踩上风火轮,迅速冲了过去。
狼弓起身,缩着残腿,奋力向前跃出十多步,面对来势汹汹的次仁大叔,它停了下来,平卧在地上,好像想从地气里吸取一点能量。稍作歇息之后,它退缩到岩壁旁,慢慢掉转身子,次仁大叔此时正好冲到了它的跟前,四目相对,次仁大叔发现那双眼睛完全不是黑夜里闪着绿光、显露杀气的眼睛,它黑色的眸子像颗黑葡萄,水汪汪的,无限凄楚地望着自己,“嗷——嗷——”,伴随几声低沉的叫唤,一行泪从那水汪汪的眼里溢出,似在苦苦哀求。次仁大叔的心像被谁揪了一下,握着长刀的手一阵痉挛,他闭上眼,他怕看到那双蓄满悲戚、充满渴求的眼。“怎么办?放它一条生路吗?”次仁大叔徘徊在迷雾中,他看不清前方的路。
次仁大叔睁开眼时,狼颤抖着一条残腿,匍匐在地上,两颗黑葡萄裹着泪,仍然凝视他,“嗷~嗷~”声音如风中薄翼,一颤一颤的,几滴涎水像断线的珠子滴落下来,次仁大叔的心再次被揪了一下,他扭过头,他看见多吉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喉部,白色的毛染成殷红,那红又深深刺痛了他的眼,“不,我不能放过它,血债血还,我不做东郭先生。”次仁大叔挥起长刀,朝狼的头部劈去。“嗷——欧”,一声悠长的哀嚎似警报拉响,如泣如诉,次仁大叔寒毛直竖,刀落下去的一瞬间,次仁大叔有种天旋地转的感觉,他看到一股鲜血溅落在岩壁,像极了一枝红叶。西风拂过,树像喝醉酒的人,东倒西歪,漫山的红叶奏响一曲哀歌。
当晚,次仁大叔守在多吉的墓旁,和几位牧民喝酒聊天,排遣内心的苦痛。当夜的幕布罩住整个草原时,他们又听到了凄厉悠长的哀嚎声,“嗷——嗷——欧”,声音高亢急切,似娘扯开嗓子呼唤着在外疯野的孩子,慢慢地,“嗷嗷——嗷嗷——嗷”先呼天抢地,如雷霆滚过,十分悲壮,再一通哭诉,凄凄惨惨,随风飘来,寒气逼人,最后又变成呜咽声。就这样,声音由高到低,又由低到高,几次起伏,几番轮回,人人心头像搁上了一把刀,剜得钻心的疼。次仁大叔不由得失声痛哭起来,他总感到眼前有双眼睛在注视自己,那是两颗水汪汪的黑葡萄,而此时的阵阵哀嚎,好像与他的那把长刀不无关系。
天亮时,次仁大叔约了几位牧民,带上长刀,又来到岩壁旁。令他们震撼的是,岩壁上用鲜血又画出了一枝美丽的红叶,一只狼撞倒在冰冷的石头上,沉沉睡去,这是一只母狼,一只殉情的母狼!奶头还鼓胀着。次仁大叔一阵目眩,摊开双手,他仿佛看到上面沾满鲜血,一个完整幸福的家庭就摧毁在这双手上,他不知道该怎样向上苍乞求饶恕。他决定把这两只狼合葬一处,他也暗暗发誓,一定要找到它们的狼崽,喂大它们。草原上不能没有狼,没有狼的草原,是死寂的荒原。
山林里,红叶如雨飘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