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境以北
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坠落到这无边又无底的黑夜里。想起来就让人毛骨悚然,仔细回忆起来是一阵空前的饥饿感让我意识到我已在这恐怖的夜晚呆了很久很久了。
在此之前我一如往常地恭候黎明,但它却始终未到。我打开手电筒,去寻找我放在书桌上的电子闹钟,它竟然如同遁地了,了无踪影。我看到书架上的那本已泛黄的《物理学》——我高中时候的课本,猛地想起了书中有这样的记载:在理想的状况下,一切的物体在没有受到力的作用时,总是保持匀速直线运动或静止状态。我心里一怔,像是什么东西从心脏里跳了出来一样。难道理想的状况已经来临,这黑夜将永远地延伸下去?
这时候,妻从后面轻轻地抱住了我,她的手是那样的无力,像棉花缠绕着我一样。这夜怎么如此的长,她说。
我转过身,见她仍旧穿着那件樱桃红的棉质睡衣,可能是电筒的光照强度不够,色泽有些深沉。“冬天了,夜晚总比夏天的时候长。”我宽慰她道。我不知道自己对这漫长的夜晚骤然的变长的感受是不是一种错觉,因此只能这样对她说。
“可我实在太饿了。”妻看了我一眼又眯上了眼睛,大概是还没睡醒。我把她扶到了床上,为她盖上了被子。然后我关闭了电筒——我实在不知道天何时才亮,屋子里又是一片漆黑。
“可我实在太饿了。”妻刚才的那句话又再我的脑子里绕了一圈,就像电视里的和尚在诵经。已经饿得像灌满了铅一样的胃使我想起了了“画饼充饥”这个成语,虽然我曾暗暗地讥笑过那个人的愚蠢,但此刻却想要是真能解决饥饿的问题,我宁愿被别人嘲笑。
“你去看看冰箱里还有什么?”妻的话提醒了我。
我喜出望外地站了起来,拿着手电筒便往厨房里跑去。我打开冰箱,里面的温度已同室内毫无差别,我想起已经停电很久了。
我像一只老鼠一样把冰箱的里里外外都翻了一个遍,除了十个少年的拳头般大小的土豆外,一无所获。我萎缩着身子走到了妻的面前,她看着我沮丧的表情,大致已经猜出了几分。
“只有几个土豆。”我叹了叹气,然后失望地说。
“土豆,”妻从床上坐了起来,“土豆也能吃。”她接着说。
“只吃土豆?”吃惯了各种美食的我问道。
“先填饱肚子再说。”妻穿上了拖鞋,然后从我手里夺过电筒往厨房走去。
我望着窗外,夜色如同凝固的漆一样,连风的声响都听不到。我突然感受到屋子外面的世界使我有一种极其强烈的逼仄感。这种逼仄感不是乍然出现,我早就预感到它的存在,就像谁在我的心里埋下了它的种子一样。然后慢慢成长,直到今天我才蓦然发现它已成型,我曾试图把它摧毁,却未曾料到它的根部竟和外界相连,就像血脉一样错综复杂。
“快过来帮忙!”妻在厨房对着站在窗前的我说。
她正拿着小盆在水槽处接水,水龙头里发出咔咔的声响,若即将断气了一样。
我从壁橱上拿下刮子,然后从冰箱里把土豆拿了出来,准备削皮。土豆很新鲜,应该刚从泥土里挖出来不久。嫩嫩的外皮和少年的皮肤一模一样。
“你在干嘛?”妻在我背后问我。
“削皮。”我背对着她,话刚落音她就倏地过来抢走了我手里的刮子,我未意识到她会有如此矫捷的动作,打了个趔趄。
“皮也可以吃。”她大声地说。我想她可能是饿得快疯了,因此才要求不要对土豆削皮。此刻,我只祈祷她不要把已经削掉的皮也煮着吃了。
我没有反抗她提出的要求,虽然在平时我很挑剔。但此时我很体谅她的心情。再说,我和妻之间的感情一直很好,不想为此事而闹矛盾,毕竟这也算生死与共。
她把土豆洗净后便直接放到沸腾的水里。我不知道她缘何如此,可能是已无法抵御饥饿的穷追猛打,这样做会比较简便,节省时间。
我又望了望窗外,夜空非但没有变亮的倾向,反而变本加厉。我在想,字典里的“黢黑”已经足够黑了,眼前的这种黑要以什么样的词来形容?我企图从美术学的角度来解决这个问题,却被妻的叫声打断了。
“可以吃了。”她对我说。我看着她把土豆从冷水里捞了出来。土豆外层的水斑迅速逃窜,消失不见,显然看得出土豆还未完全凉透。
妻用手拿起土豆放到嘴边咬了一口,可能是太烫,只是一小口。不过这样的动作让我想起了原始人在吃烤鱼的时候的样子,那时候的他们会不会想到使用筷子就不至于那么烫手了。过了许久,第一个土豆才被妻吃完。然后,她从饮水机处接来了两杯水,一杯递给了我。我勉强地接过水,心里仍有一丝余悸。
但我也无法抵制住饥饿的入侵。也学着妻的样子吃了起来,我一口气吃了五个,期间喝了几口水,妻也吃了五个。其实味道还算可以,比预料中的好。只是土豆的皮有点苦,在吃第二个的时候我便提防着妻把皮吐了出来。我不是有意瞒着她,只怕她因此说我暴殄天物。我是了解她的,凡事总喜欢直来直往。
我们吃完后便坐在沙发上,可能是吃得太饱,四肢都无力摆动,如同瘫痪了一般。两人就这样坐着,久久不语。
“好久没吃这么饱了。”也不知过了多久妻才对我说,她似乎恢复了体力,脸上泛起层层笑意。
“嗯,”我把手电筒立了起来,光线照到了天花板上。天花板的颜色慢慢变暗。“虽不是佳肴,却能空前的满足。”
“快把灯熄了,电快没了。”妻的语速比往常快了一倍。
我关上了灯,屋子又陷入到无边的黑夜里。那种逼仄感又朝我涌来,而且愈来愈烈,我在怀疑是不是因自己吃得太饱才会产生这样的效果,但仔细一想,此种感觉并不是单纯的同肚子作怪,故而那种怀疑只得作罢。
“你有没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我试图从妻那里去验证这样的感觉。但潜意识里我明白这种感觉是大多雌性动物所不能感受到的,即是是感受到了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没有,”听到她的回答我才意识到她已经爬到床上去了。“可能是你压力太大了。”我听到了她打哈欠的声音。
当下,我也只能这么去想,除此之外,我再也想不出什么科学性的解释了。
我睡到了妻的旁边,然后和她疯狂地做爱。想借此来摆脱那种逼仄感,抑或是妻所说的压力。尽管妻很是配合,两人数次同时达到高潮,但这样的快感并没有起到丝毫的治疗作用,反而产生了几许厌恶与反感的情绪。后来索性呼呼大睡。
醒来的时候天仍旧未亮,饥饿感再次来袭。我摸了摸旁边的妻,却发现她已经不见了。于是我大叫了一声,原来她就在床边,倒吓得我一身冷汗。
“我出去找点吃的。”妻对我说,她打开电筒,我发现她已经把衣服穿好了。
“不行。”我毫无意识地说出了这句话。我似乎感觉到屋外的黑暗中有一双撒旦的眼睛在注视着我们,等我们一出去,他立马把我们吞噬。
“为什么?”她一边系着风衣的腰带一边问我,显然她对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
“外面太恐怖了,”我坐到了床沿,“空气不好,也又太黑了。”我企图向他掩盖我的恐惧感,可我越是这样就越发觉得恐惧。
“那总不能饿死在屋子里吧!”妻若无其事地说。
“总之就是不行。”我怒声说道,然后站了起来。她显然没有感受到屋外那不可预测的危险,我的发怒只是为了阻止她。
“那你在这里等死,”她也发怒了,“我可不想陪着你这个懦夫一起死。”说罢,她夺门而出。
我听到她匆匆的脚步声,心里的担心径直浮到了嘴边。我只能在黑暗中穿好衣裤,然后掏出口袋里的打火机,到厨房里拿了一把七寸长的水果刀出了门。
走到门外的时候妻刚好把车开出了车库。我示意她把车门打开,她停下了车,看了我一眼,然后打开了车门。
我看了看车上的显示器:一点四十一分。我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何苦折腾了这么久才到一点四十一分?我真不敢推测挨到天亮会是什么时候。
我和妻驾驶着略显得陈旧的大众车行驶在郊区通往市区的马路上。马路两旁一片漆黑,车灯发出的光照极其孱弱,仿佛遇到了凝固剂一样,五米开外便什么都看不清了。
逼仄感又一次向我涌来,我握紧了手里的水果刀,准备随时同它战斗。雨刷不停地刷走挡风玻璃上的雾气,隐约中我看到夜色中那双恐怖的眼睛破裂后又恢复如初,如此循环。
“害怕?”妻握着方向盘,看了一眼我手中的刀,复又直视着前方。
“怎么会。”我淡淡地说,语气中充满了不老实的成分。
“那你打开你座椅下的箱子。”
我把腿往后缩了一下,果然触碰到了一个硬硬的木箱。箱子不是太大,比普通的糖果盒大一点。至于颜色究竟如何,我并未分清,似乎是黑色,由有点像灰色,只因光线太暗,着实无法告知。我打开了箱子,里面放着一把左轮手枪。一看到左轮,我便想到了欣克利。
我一直觉得那是高仿真的,因此没有质问妻。只是奇怪她何时竟有了珍藏仿真枪的爱好。
一路上我们并未发现任何商店,或者快餐店,譬如麦当劳,肯德基,德克士。只碰到几辆运渣车开得比跑车还快。每每看到他们从远处驶来的时候,我的头皮便沁出了一层薄薄的汗,我总害怕它们就可能是那一双会吞噬我们的眼睛,我甚至怀疑身边的一切。唯有妻对此一屑不顾,眼睛总不停地注视着前方,一面寻找商店一边认清方向。她安若泰山的态度倒令我觉得不可思议,看她的表情似乎是一无所知眼下的境况,但同时却又透露着一副胸有成竹,早已未雨绸缪的样子。
“那把枪交给你了,”妻点燃了叼在嘴上的烟。至于她是什么时候把烟放到嘴里的我居然一点都没有发现,而此前她更无抽烟的习惯,其中莫不是有什么变故抑或是我未曾发现的缘故,我却忖度不出。“这样你心里总会平静些。”她吐了口烟接着说。
我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把手里的刀扔到了小隔箱里,然后拿起那把左轮手枪。枪显得无比沉重。我靠近看清了它的构造,枪底把、转轮、枪管,这一切都透露着一种信息——这枪的做工无比精细。
“果真?”我怀疑起了起始的判断。
“自然。”她看着我笑了一下,然后转过了头。“你应该冲出来。”她把方向盘逆向打了半圈后接着说。
“冲出哪里?”
妻并未作答,甚至有点置若罔闻,这同之前判若两人。
我掏出了烟盒,发现夹在里面一张五元钱的钞票,那是我买烟时老板回找的零钱。然后,我把全身的口袋翻遍了,再也没有找到半毛钱。没带钱?!这就等同于钓鱼没有鱼饵,鱼哪会上钩?
“可带钱了?”我问到妻子。
“没。”妻不慌不忙地说。
她的回答完全在我的意料之外,按理说我这样问她她应该意识到我并没有带钱。然而一想颇为喜欢购物的她,宁愿出门忘了涂口红也不会忘记带钱夹子,为何今天出门连钱夹子都不带了,我实在找不到一个合适的理由。
“没钱怎么购买食物?”我怅然若失地说。
“你手里不是有家伙吗?”她看了一眼我手中的左轮,似乎早有预谋。
“你是说,说,说抢?”虽然我极不愿说出这句话,但妻的话中之意不得不使我往这方面想。
“说成是借也无妨。”
汽车驶入了市区,逐渐能看到一些灯光(可能是自己发电,也可能是和郊区不是同一条线路)闪烁在冷寂的空气里。
我和妻之间久久不语。她从屋里走出来之后的改变委实让我惊讶。同之前相比,我自然更喜欢以前的她。我开始怀疑是不是外面的空气使她有如此骤变。但无论她做怎样的变化,她究竟是我深爱的妻。“我们只是去‘借’,不是去抢。”我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饥饿感如龙卷风一般再次席卷而来,我仿佛看到我的胃已被吹得残破不堪,胃壁也如断壁残垣。
“哪会有什么店开门?”我说,“都这么晚了。”
妻把车突然向右拐,驶入了明昌街。行驶了一段距离仍旧未有所发现,继而转道去了来福巷。
“就是这里了。”妻突然踩住了刹车,害得我上身直往前倾,安全带紧拉着我,有一种快被分裂的感觉。
我摇下了玻璃,看着窗外,并没有发现有如便利店、餐馆之类的存在,街边的店门皆紧锁,一副莫不作息的样子。建材铺高高在上的招牌似乎睥睨着一切,在向人们炫耀自己在城市建设中的丰功伟绩。
“这里什么都没有啊?”我失望地对妻说。
“在这边,”妻解开了安全带。“你往后看。”
透过棕色的玻璃窗,在约二百多米开外的地方,只见有一块写着“来福面包店”字样的招牌。我想这大概就是妻说的目标。
“抢面包店?”我说。
妻并没有对此作答,算是默认。
“别忘了枪。”她继续缓缓地把车往前开了一百来米。然后打开了车门。
“可我未曾用过。”我有些担心。
“做做样子就好,没谁愿意连命都不要了。就按我说的做,一下车就蒙上面罩,谁也不会发现我们。”妻指着我脚下的箱子说。
我从里面又翻出了面罩。突然觉得这个盒子就像哆啦A梦的肚兜一样,什么东西都能变出来。
“你进去只管用枪指着他们,”妻说,“别的事情就交给我了。”
“果真要如此?”我是指是不是要真的干这件事情。
“自然。”她说。
我突然觉得这一切有丁点熟悉的味道,似曾相识,如同被安排过。
我们很顺利的就进入到店里。店长看到我举着枪后便自动把手举到了脑后,两眼发呆。屋内已无别的顾客,只有一个小男孩趴在桌上呼呼大睡。那孩子约摸十岁的样子,具体的模样儿无法看清。他手里握着一把玩具枪,我瞟了一眼,是仿的“沙漠之鹰”。其做工极其肤浅,一眼就能看出来是便宜货。
店长是一名几近不惑之年的男人,大概是迫于我手中的枪,他未做任何的反抗。对此,我的心平静了下来,甚至还苟获了意思安慰。
“钱全给你,店长话说得颇为缓慢,声音有些低沉。‘放过我们就好。”他指了指收银台,然后又把手放到了脑后。
“关掉招牌灯。”妻说。
“无所谓,反正是私营店,一晚不做生意也不会有多大的亏损。照你的办。”店长极其的谦卑。
他按下了电钮开关,屋外的招牌灯熄灭了,门口的光线因此暗了下来。
“拿三十四个面包,我们带走。”妻告诉他。而至于为何偏偏为何是三十四个,我也弄不明白。
店长显然没有想到我们是为面包而来,一脸惊愕。
“我这里有各种口味的面包,刚好四十三个,一个也不少。”店长说,“如果·······”他没有把话说完。
“如果什么?”我问道。
“如果不合你们的口味,我可以按照你们的要求去做。”店长似乎有讨好我们的嫌疑。
“那倒不必,”妻望了一眼柜台里满目琳琅的面包说。“刚好可以尝尝各种不同的味道。”
店长用两个大手提袋装好了三十四的面包后交给了妻。然后我把身上仅有的五块钱放到了柜台上。接着便随着妻走出了门。
夜空如旧,死不悔改。奇怪的是那种逼仄感正逐渐被什么稀释一样。
我同妻刚下了阶梯,走了不到十米,妻便栽倒在地了。我还没分清发生了什么事情便弯下腰去扶她。却发现什么东西从后背穿过了我的胸膛,并伴随着一声巨响。接着那种逼仄感便像决堤了一样涣散开来,我仿佛看到了它们从我的体内逃窜了出去,化作一道无形的烟,然后飞到另一个地方去寻找宿主去了。
我转过了身,看见那个男孩正拿着枪指着我们,枪口还冒着烟。何至于玩具枪也能将人致死?我合上了眼,静静地等待着。
“该起来上班了。”妻的叫声惊醒了我,我睁开了眼,天已大亮。妻打开了广播,便去了厨房。广播里正播报着叙利亚内战,接着又是一条“苍南上千吨‘吊白粉’米面流入市场”的消息。
我洗漱完后,突然想起了昨夜尚未看完的村上春树所著的《再袭面包店》,于是从枕头下把它拿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