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一个传说中的人,一个虚幻的人,可是,艺苑偏偏把他想象得具体可感。
他的名字叫戟,完全是一种兵器的名字,可是,不知是谁拿来作了他的名字。他本出身于书香门第,他的身上弥漫着书香子弟的儒雅。但是,在远古那个战乱频繁的年代,他不得已做了一名武士。这样,他身上呈现出了双重的气质。如果把他放在一群雄赳赳的武士中间,他显得秀挺儒雅,把他放在一群文绉绉的文人中间,他又显得刚毅果敢。
也许正因为有了这些文字的描述,使这样一个虚幻的人物在艺苑的脑中活了起来。
每当午夜时分,艺苑便开始用意念与这个人见面。
他会来吗?当然会来。在艺苑的意念中,戟翩然踏云而来。
他们谈些什么呢?
戟站在艺苑的面前,默默地望着她。
艺苑说:戟,你真的来了。戟点点头。
艺苑接着说:可是戟,我有时不相信你真的存在。
戟说:你既然不相信,又为何要我来?
艺苑沉默了一会,说:因为,当风雨袭来,只有你,能给我精神的力量战胜风雨。
戟说:这么说,我只是你精神的意象。
艺苑很长时间没有说话,她望着空空的远方,很久之后才收回目光。她在戟的脸上定格了一会,才耳语般地说:我知道,我应该放开你,去想一些实在的东西,可是戟,我做不到,我感觉现实里的安全感太弱,即使我的亲人,他们也一样的脆弱,他们甚至需要我提供更多的安全。而当我在现实里彷徨的时候,只有你——戟,能让我摒弃恐惧,从容应对现实。
艺苑说着,伸出手想拉住戟的手,戟却影子似地消失了。
艺苑自嘲地笑了笑:你到底是不存在的。
是啊,这样一个传说中远古的人,怎么可能存在呢。艺苑决定放开不去想。
艺苑收了心,一心一意给学生上课。可是,当烦心的教课结束、更深人静时,艺苑又看见了戟。
戟破空而来,站在窗外凝视着艺苑。
艺苑忧伤地说:戟,我好累,我撑不下去了。
戟说:我知道你很累,我来到你面前,就是希望能给你一点点精神的支撑。
艺苑说:带我走,带我离开这个世界。
戟破窗而入,站在艺苑面前。他抬起手,替艺苑捋开垂到眼角的一绺头发,轻轻地说:你真的舍得吗?你真的舍得放开你的亲人,丢下他们不管了吗?
艺苑语塞——是啊,能吗?能丢下他们不管吗?
戟看出了艺苑的心事,他轻声说:你舍不得,所以你必须承受。
一种不堪重负的虚弱使艺苑一阵眩晕。
戟说:振作点,不要放弃真正的生活。当你需要我的时候,我随时会出现。
戟往前跨了两步,握住艺苑的手。艺苑感到了一股神力般的精神支持,她突然觉得现实里的一切压力已不再是压力。
戟静静地凝视着艺苑,目不转睛。
艺苑也凝视着戟。
慢慢地,戟的身影模糊了,接着梦一样消失了。
艺苑伤心地喊:戟,你到底是虚幻的阿。
远空好像传来了一个声音:是的艺苑,我到底是虚幻的,我不能在你的世界呆得太久,但我会在冥冥中关注你。
艺苑扑到窗前,满心失落。她怅惘地想:我从来没有这样沉迷于一个我想象的人。我这是怎么了?戟,你明明是不存在的,你只是一个幻象,一个我意念里的幻象,可我却把你当成了一个真实的人,一个我时时想着的人,一个守护我精神家园的人。
日子并没有因为戟的出现有丝毫改观,依然是那样忙累和失意,忙累得艺苑有很长时间没有想到戟了,而戟也很长时间没有来看艺苑了。等艺苑有时间想见戟时,戟却消失了。
戟消失得不着痕迹。他也许是因艺苑的冷落不愿意再出现,抑或纯粹是艺苑的心变得荒芜,丧失了用意念与戟见面的能力。
戟消失了,艺苑回到了往常的生活里。可是,看似平静的艺苑却一天天憔悴下去。最后,艺苑不得不住进了医院。
当我赶到医院,痛心地握住艺苑的手,艺苑却看也不看我。她迷离的眼睛望着窗外,似在期盼什么。
我把艺苑揽到怀里,负疚地说:“艺,对不起,我忽略了你。我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竟不关心你心中的烦恼,不过问你工作是否苦累,家务是否繁重,一个人时是否寂寞。我……”
艺苑一言不发,她冷冷地推开我。
我再次揽住艺苑,诚挚地说:“艺,让我做你的戟,保护你,支撑你,好吗?”
艺苑倏然睁大眼睛,看着我说:“你知道什么戟?你又能做戟么?”
我说:“原谅我,我看了你的日记。我知道戟,一个你想象出来保护你、支撑你的人。我会努力做你心目中的戟。”
艺苑笑了一下,忽而又泪流满面:“你能吗”?
我忙点头:“能”!
艺苑却说:“你不能,你和我一样,仅是一介凡夫俗子,只能在凡尘俗世苦苦挣扎。”
我说:“那么,就让我牵住你的手,一起挣扎,在挣扎中给你尽可能多的力量。”
艺苑定定地看了我好一会,然后又望向窗外,不再理我。
我知道我的劝慰已然失败,但我不会放弃努力。
我找到医生,从医生口中,我才知道艺苑患了非常严重的抑郁症,并伴有不轻的妄想症。
在询问医生治疗方案时,医生反问我,有没有能燃起艺苑希望的事。我想了想,摇摇头。医生再次追问:“你再好好想想,这对治愈你妻子的病至关重要。”
我又认真地想了想,我真的不知道有什么事能燃起艺苑的希望,我这个丈夫做得真的太失职了。我愧疚万分,刚要摇头,电光石火间,我猛然想到了戟,那个艺苑意念里的,能守护她精神家园的戟。可是,这行吗?管它,试试吧。
我替艺苑开了些治抑郁症的药,便出院回家了。
我向单位请了假,一步不离地照顾艺苑。白天,我是艺苑的丈夫晖,夜晚,我穿上费尽周折弄来的符合那个远古的戟穿戴的行头,扮作戟,握住艺苑的手,一遍又一遍地充当艺苑的“心理医生”。
每天早晨,我把女儿送到幼儿园后,就奔向菜场,买来艺苑爱吃的菜,使出从前的做菜绝技,做出连自己都垂涎欲滴的美味佳肴,哄艺苑吃。但每次,艺苑都只吃一点点就离开餐桌,留下我一人面对佳肴索然无味。不管我怎样轻言细语地劝慰,劝慰艺苑要多吃一点,多吃一点才好看,但艺苑都置若罔闻,既不肯多吃,又不肯对我说一句话。
我找了很多笑话来看,看后讲给艺苑听,我自己都被逗得忍俊不禁,可艺苑,却面无表情,梦游一样走开。你可以想见,我的痛苦,我的绝望。
可是每到夜晚,当我哄睡女儿,模仿艺苑日记里戟的形象出现,我却看见艺苑眼里亮起了光。这时,我的心虽有一点微酸,但却充满了欣慰。我握住艺苑的手,絮絮地诉说我对她的支撑,诉说我愿承担她所有的累和苦。
也许是我的努力感动了上苍,艺苑变得快乐起来,东西吃得多了一些,也不再整夜整夜地睁着眼看星空,能够睡着三四个钟头了。
当夜晚来临,我又一次换上“戟”的行头握住艺苑的手,刚要絮叨对她的支撑和担当,艺苑却“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我莫名其妙又紧张地看着艺苑。艺苑忍住笑说:“别装了,我早知道是你在装神弄鬼。”
我尴尬地笑了笑说:“不会吧,我看你很投入地相信是戟来到了你面前。”艺苑敛了笑说:“开始相信,可认真想想,一个远古的人怎么可能活生生地出现在人面前呢?”
我担心艺苑会因失望而旧病复发,刚要说宽慰的话,艺苑却先说道:“放心吧晖。先前,我知道自己肯定出了问题,但我对自己无能为力,我既无法走出心里的阴郁,又无法挣脱现实的压力。但是我,不想就此倒下,因而,不由自主地想象出了戟,本来只是想进行精神的救赎,想不到,我却把自己弄成抑郁症和妄想症。我以为我再也走不出了,就这样完了。想不到,你会为了我不惜扮作戟,费尽心思地要把我拉出那个黑暗的世界。晖,当我发觉是你在扮作戟的时候,你知道我有多感动吗?”
说到这里,艺苑已是泪流满面。
我把艺苑揽到怀里,说:“艺,往后,有承受不了的压力,一定要告诉我,我们一起承受。两个人承受,压力就变轻了。”艺苑看着我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