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段记忆究竟是如何开始的,脑海里已不是那么清晰了。若是偏要回忆,整幅画面便尽是那大片大片水粉的桃花,香雾弥漫,闭上眼睛似乎呼吸里都满是馨甜的气息,催人如梦。
梦回七岁那年的江南小镇,桃花旖旎,春意正浓。
无数的花瓣在薰风里荡漾,发出细碎的声响,层层叠叠铺满了整条街。而此时我站在长街的尽头,望着那花开成海,梦里的一切都呈现出奇异的色彩,却好像比真实更加浓艳。目光漫过段段小桥流水,越过重重花明柳暗,顺着那青石板的小路向前蔓延——停一下,视线里是一双不盈三寸的绣鞋,如新生的玉兰花苞,隐隐透着精致与俏丽。渐渐将目光上移,黑色的长裙,黛青的短褂,属于苏杭女人特有的白皙细腻的皮肤,还有,那双似曾相识的眼睛。温婉沉静,一如千年的古潭,却又藏着若有似无的悲伤。仿佛是触碰到了我的凝视,那双如水的眼睛起了些许疑惑,向路的尽头望去——片刻目光的交汇——我想说些什么,我一定要说些什么,可最终我只是一如既往的心乱如麻,两颊滚烫。
“小路今天起得真早呢。”
她微笑,然后如往常一样向我招手。
时光骤然静止。此刻我只想奔跑,想顺着那蜿蜒的小桥流水,想沿着那一路的柳暗花明,想穿过那密密麻麻的时光,奔跑。跑回那沉旧的糕点铺子,跑回那温暖而沉静的凝视,还有记忆里褪了色的桃花海。
花海缤纷里,站着那久别重逢的故人。
清晨的湿雾里。七岁的我正沿着小路向镇口的方向奔跑,手中紧紧攥着从外婆那里领来的铜子儿,如同每人早上一样气喘吁吁地趴在卖糕点的小铺前上气不接下气:“阿碧姐姐,今天,今天我又是第一个吧!”
那站在铺子对面的翠衫少女浅浅一笑,眉眼间透着江南女子特有的温婉韵致:“所以呀,今天要多奖励小路几块。”言语间,纤指已将面前竹草编制的笼盖缓缓揭开——只消片刻,缕缕白烟便自空隙与指缝间冉冉升起,沁人心脾的清新香气仿佛竹叶与三月的桃花交织而成的幻梦,清彻里透出一阵甜腻的馨香。我站在一旁闭着双眼贪婪地深呼吸,想要把这味道永远地印在脑海。
“喏,拿好啦,”手掌的中心传来一阵温热,我连忙睁开眼——一朵仿佛白玉雕刻的桃花糕点盈盈立在手心,竹叶包着糯米蒸成的糕点薄皮儿晶莹剔透小巧玲珑,那雪白柔软的肌理好似江南美人吹弹可破的肌肤,从花蕊至花瓣每一寸都散发出醉人的清香。忍不住低下头咬一口,薄薄的糯米入口即化,瞬间质感绵软流沙般的馅儿便从里面冒出来,旖旎的桃花香气纷涌而至,在唇齿间缠绵萦绕久久不散……
“哎,姐姐为什么每天只卖前三十个啊,做多少都卖的完的!”我一边慢慢回味着那甜蜜的香气一边问道。
阿碧垂下头,有些羞涩地微笑“我怕……他回来的时候却恰好卖完了,可怎么办呀?”
“咦?阿碧姐姐在等谁啊?”我趴在糕点车前,好奇地眨着眼睛望着面前清秀的少女。
阿碧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呆呆地望向那镇口的方向。半晌微微勾起嘴角,眼里是一片模糊的笑意:
“他说等战争结束了,就回来娶我。”
童年的时光犹如白驹过隙,伴随着每天早上第一笼桃花糕的冉冉清香,画面徒转至离开的前一天。
阳春三月,花影重重投下浓酽的荫影,将那青石台阶上两人的剪影映的恍惚交错。跃动的光斑里,少女宽大的裙裾在清风里翻飞起伏,随着头顶卷起的层层香浪,一同在春光里摇曳。
“阿碧姐姐?”那坐在一侧的,是已经十五岁的我。面容仍是稚气未脱,却已拥有了成年人的身高与轮廓。
“姐姐是在发呆么?”带着心里小心翼翼的被忽视的怨忿,石阶上的我不满地将手在阿碧眼前随意挥动“我说啊,以后好像不能经常见到姐姐你了。”
“因为……我要上高中了,爸妈要接我去省城上学,以后要来大概也只能是放暑假的时候吧。”
阿碧微微一怔,眉睫之间闪过一瞬间的讶异,仿佛片刻间才意识到身侧的少年早不是当初那个齐腰高的面容稚嫩的儿童。随后梦呓般喃喃自语:“这么久了,原来又过了这么久。”浓密的睫毛低垂下来,掩住了那一闪即逝的水光。半晌,她忽地抬起眼睛微笑:“真好,小路都成了大人了呢。”
“是呀,”心里莫名的涌起一阵苦涩“我要成为男子汉了呢,以后就可以保护姐姐了……因为,因为姐姐看上去总是那么小……对了,到现在我连阿碧姐姐的年龄都不知道呢。”
抬起头——正碰上对面恍若深潭的双眸里攒满了神秘莫测的笑意,眼底尽是温柔与狡黠:
“这是秘密呀。”
“哈,不敢说啊,姐姐说不定是个老太婆呢。”我嬉笑着不经意间抬起眼——面前的少女皮肤白皙光滑,双眼如秋波般灵动,额间洒下的细碎发丝漆黑如墨,两颊和唇间像是不经意点上的一抹胭脂,清秀里透着几分妩媚。那模样,分明——分明还只是十五六岁的光景!像是突然闯入了以前从未到过的神秘禁地,无数的疑惑与画面瞬间如江潮涌入脑海一发不可收拾。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春夏秋冬四季轮回,从我七岁来到这个小镇起都能看到,每日晨光熹微里,那被唤作阿碧的少女便站推了糕点车站在小镇的第一家,一袭翠衫黑裙,笑容温婉如水,恍若深潭般平静无波的双眸久久凝视着镇口的方向……悠悠岁月已将我从垂髫的儿童变成青涩的少年,却仿佛没有在这翠衫少女的身上留下任何痕迹。
我不知道此时此刻自己与阿碧此时相对的双眸中究竟流露了多少讶异与慌张,可在那黑白分明犹如古潭般沉静的的眼睛里,我却第一次那么真切地看到深藏的无望与悲戚,甚至还有一抹哀求的无奈。
半晌,她默然微笑,伸出手来缓缓地整理我前额被风吹乱的碎发“小路下次回来的时候,想要看到桃花么?”
“可那是夏天啊……”
“嘘,告诉你一个秘密——”耳畔忽地传来一阵温暖的鼻息,有点痒,却无比令人心悸:
“——若是为了等到想见的人,就算是再短暂的花期也可以延长呢。”
耳侧一阵暖风倏忽而过,满树桃花漱漱落下,那水粉的花瓣似是依依不舍,道别般在风中纷飞起舞,一寸寸吻过那深翠的衣袖和如墨的长发。落英缤纷铺满一地嫣红,染红了面前那清妍的面容,染红了那年明媚的春光,染红了我的双眼。
——回忆的幻梦戛然而止。
睁开双眼的刹那,我竟一时想不起自己是谁。
冗长而纷乱的记忆如同藤蔓,在亦真亦幻的画面里蜿蜒着盘根错节地铺开,步步生莲。那些本该褪了色的记忆在一瞬间冲开了潘多拉魔盒,清晰到锐利的画面在不远处对我微笑,招手,亲切的像是对着多年前分别的故人。待我迈步走进,却又在一瞬间以坍塌破的姿态碎开来,斑斓的碎片化作水粉色的香雾,纷纷扰扰,掩住我的双眸。
我只有加快脚下的步伐。
还未到街口,远远地看到路旁的草丛间一位佝偻的老人的背影,手中执着扫帚细细清扫着地上的落叶,动作滞缓却认真到几乎虔诚。而她的身前,零零落落地立着几座青石的墓碑。
“阿婆,”我近身唤她“这些是……”
“啊?”她望了望我手指的方向,喃喃“哦哦,他们啊……都是这个小镇的亲人呢。”
“……亲人?”
“是啊,他们呀可都是我们镇上的英雄。……大概有六十多年了,那时候,外边起了战事,镇里所有年轻的男人都得去参军,和敌人打仗,拼命。很多人这一去便再也没有回来,有的自此杳无音讯,甚至连尸体都找不到,”那沟壑纵横的苍老面容此时显露出一片怅然,满头白发犹如银雪皑皑“直到前些年,才陆陆续续有遗物和消息被送回来,他们终于回家了,可半个多世纪过去,记得他们的人还有几个呢……”
我默默地低下头,向那些过去的无名英雄们致敬。夏日的暖风缓缓拂过脸颊,夹杂着阳光的温暖,有种说不出的熟稔与悲伤。
“对了,老婆婆,那镇口卖桃花糕的姑娘还在么?”
“姑娘?你是说阿碧吧……”
面前的婆婆望着我,浑浊的眼中突然堆起攒满了神秘莫测的笑意,不知是否是我眼花了,恍惚间那眼底似乎有一闪而过的温柔与狡黠。
“自从这些墓碑立起,小镇里就再也没有桃花糕了。”
“回去看看吧,”那沧桑嶙峋的手掌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枚精巧的脂粉盒子,“对了,孩子,这个送给你,算是答谢今天听我说这么多。”
我已经顾不上揶揄,接过那盒子匆匆道了谢,便急切地跑向小镇的方向。
一路小桥流水柳暗花明从两侧匆匆掠过我却早已无心观赏,马上,马上就要到了对么——
熟悉的镇口有着厚重的青石板路,满街的桃花树已经长满了茂盛的绿叶,街上行人来来往往摩肩接踵似乎什么都不曾改变,清风徐徐里却不见了那漫天盛开的桃花,和花下卖桃花糕的碧衣少女。
好像突然间明白了些什么,我连忙从口袋里拿出那老婆婆给的脂粉盒子,古朴的花纹与暗淡的色彩无不显示着它的古老,却依旧可以看得出它的主人曾是多么精心地保存着。我小心翼翼将它地打开——
盈盈立在盒子里的是一枚仿佛白玉雕刻的桃花状糕点,糯米蒸成的糕点薄皮儿晶莹剔透八面玲珑,那雪白柔软的肌理好似江南美人吹弹可破的肌肤,从花蕊至花瓣每一寸都散发出醉人的清香。忍不住低下头咬一口,薄薄的糯米入口即化,瞬间质感绵软流沙般的馅儿便从里面冒出来,旖旎的桃花香气纷涌而至,在唇齿间缠绵萦绕经久不散……
眼眶蓦地湿润。
香气萦绕间我忽地抬起头,须臾间,仿若心跳都停拍——所有视线所及之处尽是千万朵艳粉色的桃花,闷热的盛夏里无数花瓣纷飞席卷款款而落,绚烂明艳的犹如一场璀璨的烟霞。
“嘘,告诉你一个秘密——”耳畔仿佛传来一阵温暖的鼻息,有点痒,却无比令人心悸:
“——若是为了等到想见的人,就算是再短暂的花期也可以延长呢。”
眼前花雨缤纷散落满地,
就如同,
一场忘却了时光的守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