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好知 kuaihz

工人

  

  一

  小赵和老刘被人领到这儿来的时候,我们这群汉子正光着膀子,围着一张油腻、破旧的矮木桌大口的扒饭吃。一身破破烂烂的小赵和老刘一老一少怯怯懦懦地跟着一个老板走进来时,我还以为他们是父子。他们一来就找了张板凳坐下来,没有讲话,目光呆滞地看着他们面前发了黑的塑料板。

  我们的工头姓张,还算是个懂点人情世故的人,他没有和这个广东老板还价,就两百块钱买了他们。这是我在工地上第一次看见这样的交易,心里有点丝丝发寒。

  老汉告诉我,一般随便在工地上被人买来卖去的都是些在外面流浪的人。小赵看上去才十五岁多,也不清楚在外流浪了多久,他来时全部的行李就一张旧凉席和一本黄色小说。老赵更可怜,五十多岁,瘦瘦高高,来这儿什么都没有。他们总归不是父子,总归还是给这个世界留了一点温情。

  工头带小赵买了一套衣服和一些生活用品回来,很是伤感地跟我们讲,我儿子跟他一样大,哪里吃过这样的苦哦!一说起这,老王带着一点骄傲感寒暄起来,都是为了娃嘛!老王的女儿去年考取了重点大学,五十多的老王说再苦也不能苦孩子。可是小赵就没有这么幸运。小赵不怎么爱说话,但还算合群。他普通话讲得蛮好,不像我们到哪都是一口川话。问他哪里人,他总是含含糊糊,一会说是贵州一会又是云南。我们也不大爱问什么,都是些乡里汉子,不像婆娘似的跟他唧唧歪歪。

  二

  小赵他们一来就跟着我们在南街建体育场。广州的夏天阴晴不定,刚还好好的,这会冷不丁地就下起大雨来。我和小赵在吊车上误了几十分钟,下来时,工头们都走了。这里离我们住的工棚有个几站远,平时都是货车接送。雨下得也不大了,我一时兴起说要带小赵坐公交回去。

  在等公交时,我兴致勃勃地跟小赵炫耀,对面的写字楼是几几年建的,还有……小赵一直都是低着头听我讲话。在公交站牌下还有几个人,离我们远远地站着。公交车来了,本来我们都是一起向前倾的,那几个城里人一见我们也要上车,都一齐往后退。呵,现在城里人都为啥子不挤公交了哟?

  我前脚刚踏上去,小赵从后面一把把我拽下来,“小哥,我们走回去吧!”,我一脸迷雾,朝他大声喊“你他妈闹啥子哟?”。小赵一边朝前走一边骂回来“你他妈不知道公交车都是城里人坐的啊!”。他一直埋头往前走,看着他瘦小的背影,才发现他一身的破烂和脏乱与这个干净繁华的城市极不相符。我竟也忘了,自己和他一样。

  出来打工好几年了,好像已经适应了在这个格格不入的城市里抬头向前走,适应了一身泥巴的自己在衣着光鲜的城里人中间穿梭,适应了无所顾忌地在公众场合下操起一口家乡话大声说脏话……我觉得小赵应该比我更早适应了,他应该知道,对于我们,生活才是王道,自尊能值几个钱。

  三

  下午三点多的室外,火烤一般,热气腾腾的空气里流动着无比的躁动和煎熬。体育场里露天广场上尘土飞扬,老王他们沉闷地在那里刷水泥,我看见他们满身汗水的皮肤在烈日下闪闪发光。一时想起,今年又多了个建筑物,浑身好似有劲了些,有没有人知道又有什么关系。

  我带着小赵在走道平地,迎面而来的阵阵尘土融入汗水紧紧粘着皮肤,身上隐隐瘙痒。我停下来,胡乱在脸上抹了一把汗,转过头看见小赵在气吼吼地凿地,他满是黑垢的背上有几道清晰的抓痕。我放下铁锤,走进旁边的茶水棚,拿起一个满是污泥的茶缸,舀起被晒得温热的水大口地喝起来。一股液体流入体内后,感觉有股异体涌上来,我偏了个头扯着嗓子一咳吐出一口粘粘的痰,顿时感觉好多了,又是一鼓作气地做起事来。

  大约五六点,太阳开始缓缓下山。这天,工头带着几个领导过来视察工地。他们从我们这边的过道走过,小赵一锤砸碎一块石头,碎石溅得领导一身。一个领导厌恶地拿出一张湿纸巾擦脸,用一口广东腔喊了一句“看着点嘛!”,于是小赵低着头很识相地朝边上挪了几步。好像小赵一直都是低着头,外人都看不到他的真实表情。我一开始以为小赵不会这么容易屈服,现在看来世人都是一样,卑微的人永远看不到自己的价值,高傲的人永远都把他们踩在脚下。这是一种劣根性,改变不了。

  等他们走远了,我狠狠地朝他们吐了一口口水,“狗娘养的,什么东西!”。骂完之后,我感觉有点自取其辱,像是在帮他们骂自己。小赵听到我的骂咧声,抬起头笑起来。他笑得很下贱,很不要脸。

  四

  每天晚上从工地上吃完饭回来,我就习惯性地洗个澡换身干净的衣服去不远的集市逛逛。我不大爱和工友们打牌,也无心向他们一样买彩或去红灯区耍女人,怎么说我也是半只脚踏进过大学的人。家里有个弟弟正准备高考,小妹马上要上初中了,还有我自己的事情,实在是这些无形的压力在约束着自己。

  我自己的事情也就是该找个女人成家了,我不知道为什么,一想起女人,就感觉像掉进了一个色彩斑斓的漩涡里,既令人陶醉,又令人难受。

  还是和往常一样,就着微弱的灯光,从公路到烂泥巴路回到工棚。我的内心总是飘飘荡荡,恍恍惚惚,一直都不清楚这是种什么情绪。我走进工棚,大部分的人都睡了,还有个把人在打牌。我想去水管那洗个脚然后睡觉。

  这晚黑夜笼罩,天上什么都没有。在这个重工业的城市,我好像还没有看见过星星,那种漫天密布的星星。在家乡这个时节,人们一到夜幕降临,就会围在风口处乘凉,看星星,好不热闹!家乡的星星比这多,比这亮,连月亮都比这儿的圆,我觉得。

  因为很暗,所以我走到水房门前时,一眼就看到了水房旁边蹲在角落里的小赵手里的烟。他把烟放在嘴里猛吸了一口,烟头上的火光瞬间增亮,照出了小赵那张孤独的脸。我突然之间特别欣赏小赵的孤独,这种特属于流浪的人的孤独,没有矫情,没有懦弱,有的只是不被理解故事。

  五

  没过几日,在一次吃饭的时候,老刘走丢的事件开始沸腾起来。老汉讲得绘声绘色,我们都端着碗看他讲,讲到好笑之处一齐哈哈大笑,他便越发起劲,索性站起来跟我们讲。

  “那个老刘,一看就是活不长了,神志都不清了。他走了那条北街,往南路耍了一路后,搞不清楚该怎么回来了,就又开始往北走,哈哈,这不是越走越远,哈哈……”

  “他可能是想绕到那里耍女人去哟?”

  “你看他那个鬼样子,还动得了?”

  “就是,就是,哪像我们老汉”

  “哈哈……”

  老汉见打起自己的玩笑来,拉下脸和大家一哄而散了。

  我是觉着好笑,但不知道好笑什么。老刘又开始流浪了,好像又是什么都没有。

  六

  我是亲眼看见小赵被挖土机推倒在车轮下轧死的,也是亲眼看见工头拿塑料纸把他包住秘密拖走的。那天很早就收工了,一路回去过了好久都无法平复自己慌乱的心情,我很害怕,害怕这种被玩弄的命运。

  我并不比小赵高贵些,一样卑微,一样下贱,一样活在这个没有半点人样的世界。

  小赵离开了很久,他的床铺还是一样在那,一张旧凉席和一本黄色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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