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下人的规矩,但遇生老病死,到了入地的年龄,总要当白喜事热闹。所以先人到了入棺的那天后人也只是假腔哭哭,由道士同唱歌般吟功颂德,在棺材上浇酒。孝子后辈垂着头规矩地跪在前面。一个个倒也不作声不作气。
后辈人中,有一个是这死去老人的孙子,八九岁般大。他的泪可算是真的,沿眼角从鼻子流到嘴边,没有间断,像一条小溪。他两只泪眼同时放出毒恶的光。逼着老道士,作怒目状。
“栓子,你干什么?”他的母亲在身后死死扯了几下他白色的孝服。使他的头猛地跌在地。他们跪在这儿整整三个钟头了。
他倒下,他脸上的泪和了地上的泥。变了大花脸。
众人看到“大花脸”,发出咯咯的笑。虽说见惯了各种离奇的打扮,在额上涂鸡血黄泥,在脸上描鬼脸。但那也不好发笑。
那倒下的花脸少年栓子没有言语,眼睛还是逼着老道士。好像他爷爷的死与他有几分瓜葛。然而眼中的泪不由他,继续从眼眶夺目溢出,他同时闭眼把它挤出。然后睁开。
他是个恨心极大的少年。他的眼睛总像山上吃人的野狼的样子,白多黑少,脸也是凶狠的,一副青面獠牙的模样。这是他的父母经常说的。
更少有的是这少年的左边眼珠灰鸽色的瞳孔附近,长着一颗明显的黑痣。他的母亲知道那是极不详的征兆。
“栓子,你的那颗在哪呢?翻出来给我们看看!”
“栓子,左眼生黑痣是克亲的。你爷爷不就是被你克死的?你还要得么?”
…………………………….
他的父母也是恶狠狠地看着栓子。同要吃人一般。其实他们明白,乡下的说法不能全信。可是全不信也是不行的。毕竟这生黑痣征兆了他们的命运。
他们说栓子的眼睛恶毒。会吃人。
难道他们就不会吃人?他们不也是吃人的眼睛?爷爷就不是被他们吃了的?栓子同死了一般,身体直在泥地。然而忆起父母吃人的经历来。
栓子的爷爷年轻时是祝湾很风流的人物。祝湾的老一辈的男人们,他们的女人们,很多都被栓子爷爷的甜言蜜语说开了心,跟他睡觉了。这一辈的男人,有的已经死去,有的竟或活到现在还撑着一条残命,终日苟且度日。他们的女人,这不是这些老男人的一种悲哀么?
经过村头的时候,他们的眼色很怪。似乎怕栓子的爷爷,又似乎想害栓子的爷爷。七八个交头接耳地议论着他。
栓子的爷爷使他们蒙了羞。他们也要他蒙羞。不只是他蒙羞,他的家人也要蒙羞,因为栓子的爷爷蒙羞去。这不是很好的报复手段么?
栓子的母亲刚嫁过来的那一天。栓子的爷爷喝得大醉。事后就有人道栓子的爷爷轻薄了新媳妇,不规矩了。栓子的母亲,那年轻的媳妇,也只是觉得委屈,也只是哭哭,解释不清了。村头村尾,河边岸头,看到那一辈老人们对着栓子的母亲指手划脚。她无可奈何,新媳妇骂人怕乱了礼节,更何况那些狡猾的老人们会承认么?
天长日久,那老祝家的新媳妇成了年逾30的妇人。可那些老人们竟苟延残喘至今----------栓子的爷爷还没有死呢?他们怎么能先他一步而去呢?
可怜了栓子的母亲和父亲。他们终于向栓子的爷爷送来白眼。同村头那些老人们一样,似乎仇恨还多了几倍。
栓子记得爷爷死去的那一刻,他的眼睛分明在认错,但他连说了好几句“没有!没有”。栓子的父母立在他的身边,仍旧是一种毒狠的要吃人的眼光。窗外的狗终于叫了起来,星光寥寥但格外的亮。栓子的爷爷流着泪,从眼角流到太阳穴,再流到鬓角。
栓子爷爷埋在村尾山头。是经老道士早就看的风水。
“不能埋在村前的那块地?”栓子的父亲凑上前去点了老道士一根烟。
“大概不能。村头人多了。老人们是不许的。埋了怕不好。动了坟头气重埋就更不好。”老道士说了一串,终于烟雾憋不住从鼻口倾泻而下。
“我是想。村尾的山头常有雨水冲泥土。前几年,我路过时看见累累白骨经雨水冲了下来。我是不怕的。那白骨与我有什么关系?”他也为自己点了一根,然而手抖得厉害,嘴也在抽搐,猛吸几口烟才又说了起来。而这次终于从兜里掏出看来早已准备的两盒烟,软中华的。看来已经动了头。“你看。这个,能不能有什么法子去治?”
他有些急了,怕了。打开一盒。确认里面有100块,老道士这才收下。
“法子是有的。问题就在栓子的身上。”他说。
“老爷生平喜爱栓子,这你们大概知道!他的眼睛有一颗黑痣,就是克亲!坟是不能挪的,要是有什么是非也是出在那颗黑痣上。”他说过。回头发现栓子坐在爷爷的灵前。一声不吭,或是听到了些什么!笑着马上把烟塞到怀里,走了。
夜里没有月光,星星也还是寥寥几颗。
栓子的父亲一早就进了栓子母亲的被窝。两个人头就深深埋在被褥里。
“老道士说黑痣克亲,是不是与老头子有关?老头子喜欢栓子!”
“那…………….?”
他的眼睛发出恶毒的光。随即像狼像兽在他女人身上拼命地蹂躏。(也许只有这样才能让他舒缓一下)
窗外的狗叫得很响。像发动稠密已久的阴谋,终于要龇牙咧嘴地吃人了。
栓子还没有睡。狗叫的声音他是听见了。他望着空中的几点星光,像散布在他黑色瞳孔附近的那颗黑痣使人夺目。
第二天,栓子的母亲在屋里玩死玩命地哭。她的儿子死了。
老道士又来了。带着他的司仪。那怀里还兜着那两盒烟。看来还没来得及抽。
走时,老道士的怀里的兜又鼓了一些。拴子的父亲给了他又两包烟。
栓子入棺的那天,仍旧是假腔哭哭。他的父亲清早起来杀了一条狗。做了一件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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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雨清明,小寒霜冻,日子一天天过下去。
村尾并排了三座坟,经雨水冲刷,露出累累白骨。
村头的那几个老人,又七嘴八舌地说些话。据说他们发现村尾弃了一条死狗。那狗的左眼被挖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