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好知 kuaihz

只是一种不想要痊愈的病

当你说想要死的时候,其实你只是想要被拯救。

        她开始回望已经铭记于心的走过的路。那路上,有她想要补偿的人。

       他握紧她的手。而他的手心像一座斑驳的墙,吹过无数次温暖的微风,还有滂沱的雨。她听到他说,今年,恐怕是要死了。她惶恐。他是要死的。他已经年过八十,缠于病塌。她曾想过,我要活到多少岁才会甘愿死呢?他在乎的恐怕是以怎样的状态,或者有多少人担心这回事。

       她问他,你怎么知道你就要死呢?

      他答,走不动路了,眼睛快看不见了,夜里睡不着了。

     她的脸上一片苦涩。她不知如何安慰。她说不出,“你可以长命百岁”这样的话了,那些其实算得上是敷衍吧。

     她便要走,对他说,你好好休息,不要多想。

     他嘴角蠕动,眼睛里淌出大滴的泪来。

     屋里灯光昏暗,她就当看不见那些,转身离开。

       她熬夜,失眠,抽烟,患得患失,偶尔发疯,对面前的世界报以观望态度。她以为,这些是她命定里要有的东西,就像,玫瑰有刺一样,附着美丽的谎言,她在这些东西里找到一种可以栖息的满足感。她很坦然地说,这些太不健康,迟早有一天,我要懊恼,曾经的我怎么会这样。可是那个男人说,已经晚了,而且你并不想要痊愈。连他也看出来了,这是一种表现得明显的病。

      她和那个男人在一起已有七年,也是痒。她开玩笑说,很痒的时候,就用力挠挠。他便摸摸她的头,说,我陪着你。

     老人总是对她说,和那个男人分开吧,他和你走不到最后。她反复问为什么。他反复答那个男人不思进取。她只是苦笑,然后一如既往。

     那个男人,永远都在打工。她跟着他挤在狭窄的出租房里。老人知道这些,他怕他委屈了她。

    他每赚到一笔钱,就给她送一束蓝玫瑰。在卡片上画她的笑脸,淡淡的眉毛,并不漂亮的眼睛,眼角有不明显的疤痕。他对她说,你笑起来真的是好看。

    她嫌弃她的黑眼圈,问,有这么深黑眼圈的女人,也可以美丽吗?

    谁说不可以呢?他很肯定地回答。

     他恰好是这样温柔细腻的男人。她说,爱情不过各取所需。他对她的好,她照单全收。她警告自己,在爱情里,总有些丢三落四的主,总好过另一些人挑三拣四。

      老人开始吃素。他说,不是我们的命不够好,只是功德没有到位。她信这些话。却无法忍受他这样怠慢自己,她并不愿意,如他所说,今年就要死了。她把那些深切的爱藏得很深,她以为这样如同深扎的根,可以长出鲜绿的叶子。她劝过几次,无果,就作罢。即使,心痛如绞。

     他枯黄的脸,年轮都在那上面雕刻得惊心动魄。她永远不敢多看。她以为,每次回来都去看他,他就可以感受到她的心疼。可是呢,后来,她才发现,并不是这样。

     她不止一次问自己,真的是爱他吗?还是只因为小时候他阻拦她的父母,使她不至于被重男轻女的父母抛弃?他是唯一夸她可爱的人。她疑心自己竟这样虚荣。他每年给的压岁钱,她都收在旧旧的饼干盒里。很多人往往是这样,别人对自己的好,自动收藏,有一天,必要拿出来,予以报答。在她看来,似乎无关意志,无关爱。

       那个男人一米七七,小眼睛。她说,小眼睛可以装更多更好的东西,看见原本看不见或者不敢看见的东西。这分明是谬论。她叫他:七先生。高中时候,她是七号,他是十七号。中间隔了十个人。他先跨越的。她差了那么一点点时间。有些爱情会有时差。

       这些可见或不可见的误差,都不需要借助外力去消除。她是这样想的。就像,她和闺蜜说,爱情本是画面里的本像与倒影,如果有一天,倒影没了,本像也就无所谓那个状态里的自己。所以呢,她从来不羡慕那些谈过很多次恋爱的人,不追究目的及其他,都是要走向一处的。

      夜里,她和他并不面对面睡,他总是从后面抱住她,梦里会说,傻瓜,你怎么又瘦了。她总能不错过这样让她心动的时刻。她应他,没关系,有你在,再瘦都不怕。

       她去上班,日复一日沉闷的工作。他大概半年便换一个工作,他说,这样可以保持新鲜的心情。新鲜的心情,她的脑袋里重复着这些字,她在出来工作之前,也渴望这个东西。只是越来越发现自己的无能为力。而他却仍然这样坚持。她便开始疑心,她会是他想要改变的一部分吗?

       她和他在一起,感觉在一追再追,却不知道在追些什么东西。她问他,我们可以一起一直往前吗?他也有不耐烦的时候,我们不是一直在往前吗?他的脸上露出不悦。七年过来了,不是在往前吗?她却突然感到委屈,像是二十四年前要被父母抛弃的感觉。又有些心虚,凭什么自己可以感到委屈。

       然后,她和他开始了很多次的争吵。她试图在努力,让他知道,她在他的生活里是很鲜亮的存在,并不仅仅是那个陪他一起走过这些年的人。因为人们总说,什么三年,七年,十年,回放起来,也不过几分钟,且到最后的六十秒已是乏味的惨白。她不确定她于他是否如此。她明白自己并不优秀,也不够动人,虽然他也不过如此。她明白自己真的是有相当的虚荣。

      可是呀,人与人之间,不就是靠着这些我们不愿承认的虚荣而长久维持。

      她开始注意自己的打扮,开始调整自己的作息时间,只是仍然爱抽烟。开始策划着一次两次的离家出走。像十六七岁时候摔家门,离开她的父母一样,她要趁年轻,再做些好玩的事情,增加她与七先生的情趣。并相信着,他可以应对,然后,更用力地抓紧她。她懂得了,          她要的是这种又危险有刺激的安全感。

     她告诉自己,我可以等,他可以给出最终的答案。

      老人不时咳嗽,发烧。一生就在那么多的难眠之夜里一遍遍回放。他这样强烈地感受到生命带来的空洞与丰富。他不懂,一生未做坏事,也要被这般折磨。

      可是,生老病死,不都是老天对人的总结?

     他反复说着,就要死了。周围的人都在对他说,只管活着,何必总说死。

      他却这样固执,她同他一样。

       她带他去见老人,即使老人并不待见他,他仍亲热地喊他,爷爷,你还好吗?七先生笑起来的时候,真是善良。她想着,她要汲取这种善良,来完成过渡。比如,想要更好地表达自己的能力能不再受限。

      于是,她开始了第一次的离家出走。这只是局限于对自己的善良呐。

     她整理了简单的行李,没有显露要出走的迹象。在一天心情不算坏的夜里,便果断地离开了。

       第二天,他醒来,他发现她不见了。因为床头的合照不见了,她说过,如果有一天要放手,我不会像别人那样,烧毁相爱的证据,只会把它们一起带走。

       他笑了,心里想,你只是想要我去找你吧。

       他找了所有所有他们一起去过的地方,找了两天,却没有找到她。他有点慌,眼角湿润。他很少哭,因为她说,不喜欢轻易哭的男人。可是,她又说,为心爱的女人哭的男人最可爱。于是,他蹲在屋里的一角,哭了,阳台上的花骨朵听见了,不忍此刻绽放。 那并不是她喜欢的花。

       她走的前一天,还从后面抱着他,问他,阳台里为什么会有我不喜欢的花?他答,可是我喜欢呐。她就要撒娇,想让他投降。他一脸严肃地说,你也得喜欢我喜欢的东西才行,不然要吵架的。她想不到他如此坦白,就说,那好,等着我,直到我喜欢上为止。

     她说过她会等的,那些他身边或他身上她不喜欢的东西。他这样安慰自己,她从来说话算话。

     他振作起来,他从来没想过,他要与她分开。他相信他可以找到她。

      她无数次想象过他失去她或者她失去他的情景。她对他说,七先生,如果有一天,我们因为一件什么事情不得不分开,请你先扔下我。

      她是有私心的,她不想自己显得那样无情。

    七先生只是笑,到时候再说。

      她躲在破旧的车站里。外面下着大雨,门口挤满了躲雨的人。她的手里拽着七点半去南京的票,现在是六点五十七分。以前每次等车的时间,她都会比他焦躁。他就会准备很多很多有趣的故事,讲给她听。此刻,她的心境倒平和了许多。

     七点二十五分,就要检票上车。她还在等七先生。

      七点二十八分,广播里叫着,请还未上车的乘客尽快检票上车。

     她死守这两分钟。

       然后,他出现了。电视剧都是这样放的。她赌赢了。她总觉得,她上辈子是赌徒。又漂亮又聪明的女赌徒。这辈子,她只是偶尔这样赌,不是在乎赌赢多少,而是还有一个让她有兴趣去赌的人。

     他穿着拖鞋就来了,因为被雨浸湿,走起来更是啪啪响。他小跑到她身边,还呼呼地喘着气。她便笑他,鞋大得跟帆船似的。他就答,要不要上来,一起出去游几圈。她笑得更欢了,好啊好啊!

     他揽住她的腰,在她耳边说,以后不许离家出走。

     她点点头。

     外面的雨停了。

       他带她去见他的妈妈。他唯一的亲人。她笑着看她,问,你爱我的儿子吗?她突然说不出“爱”这个字。她没有为他赴汤蹈火过,只是有过很多辗转难眠。她不知道这算不算爱。在一起的七年,说过那么多的“我爱你”,这次当着另一个女人的面,她说不出口了。他抓紧她的手,对他的妈妈说,我爱她。她听见自己眼泪掉落的声音。黑眼圈被打湿了,显得柔美。

回去的时候,她握了握他的手,说,我只是想要成为你的第二个亲人。这样的话,我对你的爱情,不止是喜欢了吧!他摸摸她的头,说,当然不止。

       那天晚上的月亮并不圆,终有一天要圆的。

      老人病危。病了这么久,他从来没想过可以痊愈。

     年老是一种无法痊愈的病。

    他依然说着,就要死了。她赶回来见他,生怕错过。

     他的手心还是暖的,她用力握紧,这次她没有安慰他,只是面无表情地回答他,恩。然     后,转过身去,淌下这二十多年来最滚烫的泪。

    她忽然明白了,为什么自己可以和七先生在一起这么久。

    她以前对他说,有一天,我们因为在一起太久而变成彼此,然后对一个太完满的自己心生厌倦,只有丢掉其中一个才能过活。请你先扔下我,我占据了太多本应属于你的部分。

   所以,她一再害怕他会失去她。

    其实她只不过需要把自己削薄一些而已。因削薄而留下的伤口,她并不想要痊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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