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小的段有福驮着沉甸甸的方形麻袋活像一只乌龟在烈日下城市的街头焦急地爬行。时间已经来不及,看样子只能去乘地铁!他无奈地盘算着,怀着一丝忧惧不知不觉来到地铁站入口。段有福抬头望一眼地铁站牌,狠了狠心,飞快地钻进去。一辆汽车忽地飞驰而过,身后涌起一股凉意,袭遍全身。
“我要——买张票,多——多少钱?”段有福弯着腰把脑袋探到窗口前怯怯地问。
“两块!”窗口里蹦出两个冷冰冰的字。他从泛白的上衣口袋里,翻出两张皱巴巴的纸币仔细捋平,递进窗口,随即一张卡片扔了出来。
段有福前后左右都是人,他干脆努力把行李高高举过头顶,瘦小的身体如金刚罗汉稳稳当当地镶在人堆里。列车徐徐驶进,人群逐渐骚动起来。段有福全然不顾周围的拥挤,他只坚定地瞪大眼睛死死盯着车门。车门一开,呼啦喷出另一群人,把段有福从车门前足足冲出一米远。他卯足劲往前挣扎防止离车门太远。一个、两个、三个,车厢里渐渐空了,剩出一大片空间。这诱人的空间仿佛撒哈拉沙漠里的绿洲向焦渴的人群招手!待最后一个乘客踏出车门的一瞬间,疯狂的人们便向空间直扑而去,车厢里顿时又塞满了人。
段有福简直弄不清自己怎么上的车!他像只过街老鼠,硬着头皮拉扯着麻袋野蛮地挤过腿腿脚脚胡乱钻进一个角落,尽量把麻袋放平,如释重负地坐上去,人群里涌起几声厌恶的干咳和一阵窸窣的脚步。
段有福满脸发烫,他微微举起的脑袋,在遭遇了周围充满鄙夷而冷漠的眼神之后,又惭愧地重重低垂下去,目光偶然触碰到了高跟皮鞋上。他暗自盯着高跟鞋凝视了一小阵儿,心里逐渐有些发痒。他傻笑着想起自己的女人来。想她也能穿上这种高跟鞋该多好!想她此刻正在做什么。她可能正忙着把和好的猪食倒进猪槽里;也可能正抱着他的银根儿喂奶,八斤多的胖小子现在不知长成了什么样。他想,他已经当了九个多月的爸爸。他必须多揽活,不能让银根儿像他一样!车身猛然一晃,高跟皮鞋外雪白的皮肤蹭着了段有福的手,他触电似的把手藏到怀里,腻腻滑滑地,浑身不自在,感觉这只手从未像现在这般多余。他不好意思地抬起头斗胆地瞥了一眼高跟鞋的主人。这是个丰满女人,打成小卷儿的褐色长发披在肩上,身体裹着一袭丝质碎花衣裙,突显出柔美的轮廓。女人不动声色地歪躺着,眼球在微合的眼睑里轻轻蠕动,好像丝毫未感觉到刚才轻微的肌肤之亲。段有福不能自已地又将目光暗自落到女人小腿上,从小腿到膝盖,从膝盖到大腿,又从大腿透过丝裙戳到那令他朝思暮想的幽幽青纱帐深处。他已经两年没尝过女人那滋味了!
地铁“咣当”一声戛然而止。女人慵懒地欠起身子用迷离的眼神瞄了段有福一眼,神秘的微笑里满是嘲弄。她若无其事地拽着头顶上的空拉手慢慢起身,探出高跟鞋斜插进腿与腿的缝隙里,微微露出了雪白的大腿,又滑又腻。段有福如获至宝,不顾一切地半蹲着身体溜进沾有女人体香的空座里,黑脸皮几乎贴到女人又圆又翘的臀上。他享受地半抻着胳臂挺了挺腰肢,飞快地扫一眼周围仿佛僵尸一般的黑乎乎的人群,“啪”地一声放心地躺到椅背上,美美地盯着女人远去的背影,十分心满意足地样子。
地铁上的人陆续挤出,鄙夷的眼神逐渐退去,一点一点的空间被慢慢地剥离出来。段有福终于好奇地抬起头仔细观察着车厢:一只只挂满手臂的拉手整齐地排列着;银白色立柱如黑袍巫师的禅杖将人体轮廓严重地扭曲变形;洁净如洗的地板微微泛着冷光。他忍不住羞愧地打量着自己粗陋的穿着,心里异常孤独。他显然和这个世界毫不搭调!他后悔自己唐突地闯入这个陌生的天地,他觉得自己就像个怪物一样被周围的一切赤裸裸地嘲讽。他真该藏到历史博物馆里去,或许只有在那里他才能发现自己的价值。一缕阳光投到段有福身上,如照妖镜一般使他卑微的身躯再也无处可藏。
“妈妈,妈妈——,我好——累!”不远处隐约传来一丝疲弱的童音。男孩约莫四五岁,留着齐眉的蘑菇头,脖子里挂条光闪闪的银链子,满含期待地望着旁边女人的脸。娇小的身体似被一块巨石压着逐渐朝地板坠落下去。
“快起来,再坚持一会儿就到了,快起来。成什么样子!”女人紧紧拉着孩子的小手命令道,严厉的目光里流露出掩藏不住的温柔。
段有福微微挑起眉,偷偷瞟一眼这对母子:这孩子的衣着打扮真是耐看。不愧是城里人!他不由地又想起了自己的女人和孩子。他想知道他的女人是怎样扎过(山东某地方言:打扮)自己儿子的。要是像这孩子模样,那肯定会被村里人笑话!不过他想,他也该给他的银根儿挂个银项圈。往年的“挂娃娃锁”如今早已不再时兴。还是挂个银项圈有面子,就那破衣烂衫的段三儿还给他自己小子挂了一个呢!
过了不久,段有福耳朵里再次传来女人严厉的呵斥声。他迟疑地抬起头,发现男孩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清澈的黑眼睛里透出一种哀求的光。他鬼使神差地站起来,仿佛被一种无形的力量驱使着,语气坚定地冲着孩子的母亲说道:“让孩子坐我这里吧!”女人扭过头上下飞快地打量了一眼段有福,眼睛里闪过的一丝亮光瞬间暗淡下去,只剩下满脸的不屑。男孩乐呵呵地跑过去,美滋滋地坐在空出的位子上,一脸幸福摸样。段有福闪到一边,出神地望着孩子的脸,流露出无限的慈爱。“快下来,快下来!”女人慌张地一步跨过来,“脏不脏啊你就坐,快起来,快起来!”她不容分说地一把拽起孩子,好像这个椅子上粘着什么肮脏的东西。周围的人像一只只被关在笼子里的鸽子纷纷探出头好奇地欣赏着这幕闹剧。
段有福吃了一惊,满脸臊红地低下头去,万分懊恼地直勾勾盯着椅子,仿佛要把椅子里那不可见人的脏东西一股脑刨挖出来。蓝色的椅子在阳光的照耀下泛着洁白的光。
“这上面干干净净地,什么也没有啊!”男孩委屈地扭过头满脸疑惑地盯着空荡荡的椅子。女人紧紧拉着男孩的手望着窗外匆匆而过的景致不再作声,眼里射出冷冷的光使整条列车不住地颤抖。
长长的地铁站总没个尽头。段有福僵硬的身体如一尊雕像直直挺立,凝固的眼神里冰封着的,尽是茫然。温暖的阳光努力地透过玻璃,直直投射到段有福身上。
2012年2月1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