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养德咋也没想明白，进藏考察前，和县委书记钱念之已经谈妥的事，回来后县上部门班子调整中，他不仅没如愿以偿地由县委宣传部副部长兼文明办主任这个虚职，去政府文化局任局长，还被贬谪到工商联去当主委。这让他备受打击。
妈的！你钱念之心也太歹毒了。不重用我也罢，也不该把我扔到这个鬼地方，这样掷我，往干里阴着。周养德坐在办公桌前，手托着下巴，呆呆地望着窗棂上一个蜘蛛在结网，心里狠狠地骂着。他是个文人，曾在县政府当过秘书科长，后又在县委办任过管文字材料的副主任，社会兼职县内一个很有影响的杂志主编，发表过许多小说、散文等。这样不雅的话从他心里产生，是不曾有的。
蜘蛛忙碌得很，一条经丝，两条经丝……牵向不同的角度；一圈纬丝，两圈纬丝，从一个圆心向外拓展。没一锅烟的功夫，古铜色的桌面上，便撒下一张网。
这是周养德在这儿上班一周后，第二次坐在这里。这个单位4个人，一个姓崔的副主委比他大，在乡镇党委书记的位子上，抓计划生育不力上级亮了黄牌，被降级放在这里；一个姓庞的办公室主任比副主委大，社办干部转正通过走门子调到这里，儿子出了车祸，留下一儿一女和几亩地，要他抚养要他耕种，顾不上上班；一个姓赵的中年女干部，县政协办公室主任的老婆，由教师队伍中来，任办公室文书兼作会计。组织部的一名科长把他领来宣读在这儿任职的时候，他在干部会上只说了两句话：感谢组织对我的信任和重用！大家以前干嘛，现在继续干嘛。
感谢组织的信任和重用，谁都能听来周养德这话里的弦外之音。可确实在他任职前，钱念之委托组织部长和他进行了一次谈话，说什么工商业是县域经济的引挚，工商联是县委联系工商业的桥梁，这个部门很重要！希望他利用在“两办”（县委办、政府办）工作过的优势，加强和工商业者的联系，促进全县工商业的大发展……尤其是工商联原创办的工商业基金会关闭后，原经理转移基金办铁厂，亏损破产无钱兑付，股民长期上访，打了个死结，严重影响全县稳定大局，希望他利用给在A市经济开发区管委会主任当过秘书的优势，托这位主任招商引资，盘活铁厂，替县委解开这个死结……云云。他心想，我见过给人灌洋米汤的领导多着哩，用你在这儿给我说教？我替领导给人灌洋米汤，比你说得还好听！觍着脸，嘴都懒得张，从腹部深处只发一个音节：嗯……嗯……嗯……
蜘蛛结好了网，退到了一个阴暗的角落‘守株待兔’；两个老鼠无视他的存在，堂而皇之地嬉戏调情，在他面前眨巴着黑豆儿眼睛，示威似的亲热一番，沿楼棚担子穿堂而过；老旧的桌椅、阴湿的砖铺地面、年久失修的墙壁、比地图颜色还丰富的纸糊顶棚散发的杂合霉味儿，再一次强化了他被抛弃的意识。本来愤懑烦躁的情绪经过一周的沉淀和稀释，略有好转，今天周一，他准备等人都来了，打扫一下卫生，这种勇气瞬间又没了。他反剪着手，步出办公室，一股风在小院打着旋儿而来，扑面凉意让他打了个寒噤，一种不祥的预感迅即攫取了他的心：妈的，人要是倒霉了，喝凉水都碜牙！又来啥鬼鬼缠我？他脱口骂道。
周主委早。一声充满激情而又脆亮的声音唤他，他转过身，老赵，不，应该叫赵大姐红着脸，推着自行车从铁门外进来，朝他笑。
你来了好。等他们一会到齐了，我们打扫一下卫生。他不知是从她的声音里得到了激励，还是从她干练绰约的风韵中得到了慰藉，抑或是没话说了，又想到了老话题。
等他们？赵大姐白皙的脸蛋上那双铜铃般的大眼睛疑惑地眨了眨，你没让我通知他们来？
正常上班时间，还要通知？
哈哈。赵大姐嫣然一笑道，看来大姐还得给你说一下这里的规矩。崔主委说他有高血压，见了上访的股民闹活，他的血压就往上蹿，胳膊腿打颤，给上任主委说，不开会不要叫他；庞主任儿媳妇重跟了人，老婆半身不遂瘫在炕上，家里小的小，病的病，猫吃糨子，嘴上都刨不过来，还有精力上班。这儿除过你来就是我，再下来就是上访的股民……正说着，一群股民从铁门外扑了进来。
周养德听了赵大姐的话，皱着的眉头还没有舒展开来，见了这帮来势凶凶的股民，一股莫和气登时冲上心头，插着手，冷着脸，横着眉，瞪着眼，瞅着一位冲在前面的白发苍苍老太婆。
周主委好！白发老太婆粗喉咙大嗓门道，听说县委为了解决我们的问题，专门挑选了你这位能人出马。我们今儿来，就想听听你的高见，讨个啥时候能还清我们股金的说法？
周养德听了这话，一股恶气又上来了，你钱念之做事手段也太毒辣了！把我放在这个地方阴着不说，还放话让这群饿蚊饥犬来咬我，吃我乱饭，看我哈哈笑，简直没起码的领导道德了。心里想着，嘴里就不由得说出气话来，啥时候能还清？——你看我的胡子，啥时候像你的头发一样白了，就还清了！
你说啥？白发老太婆听人说工商联换了个新主委，还是“两办”干过的，以为救星来了，兴冲冲组织人马来，想听听他筹款的新想法，没料到热脸偎上了冷屁股，也躁了，手指着周养德吼，咋一窝不胜一窝了！说话不上畔畔？我们起鸡起，打半夜，走村串乡挑猪煽牛赚点儿钱，容易吗？！
我咋不上畔畔？周养德声更高了，前五任都没能解决你们的问题，我才来，啥情况都不了解，你们就要拽着我的胡子，问我要立生钱，我又不是孙悟空，给你们能变下钱？！
上，白发老太婆手一挥说，给这位不上畔畔的二马子上上课，把他喔两个虎牙拔了。猛扑下去，抱住周养德的腿。其他人像饿极的野狗见到了猎物，疯狂地你推我搡，连打带骂，你工商联挖的坑，拿高息当诱饵，日弄我们往下跳，这阵儿给我们说胡开咧……你们主管部门，当时熬洋蜡去咧，让基金会老板明修栈道，暗渡陈仓，把我们的钱胡日了啦啦，办什么铁厂，赔咧你们不尽快设法还，还这样说……我们又不是三岁娃么，你们给我们耍车轮战术，今儿换张来忽悠嘎，明儿换王来搪塞嘎，耍笑谁呢？……人一言我一语吵闹着。
周养德这一个礼拜来，心不平顺，天天恍惚，夜夜失眠，食不甘味，身体已十分孱弱，经这么多人围攻摇晃折腾，腿脚一软，像扶不起的面条一样，瘫在地上。
赵大姐心想周养德在“两办”干过，处理群众上访的事儿经得多了，这还在话下？还当他和这帮人开玩笑。但见这帮人一窝蜂地扑上去揪扯他，他跌坐在地上，才急中生智，大喝一声，我家领导有心脏病，你们这样围攻他，懂下麻达，可要负法律责任！
这帮人看周养德昏倒在地，刺破了胳膊肘儿，又听说他有心脏病，还真怕弄下啥乱子，狗肉没吃成，带铁索都赔了，都丢了手，纷纷站在一边。
赵大姐奋不顾身地俯下身，抱起周养德的头喊，周主委……周主委……
周养德睁开眼，憋足气往起势，赵大姐顺势把他扶起来，搀着他回办公室。
白发老太婆手一挥说，改日再来。边走边砸讲，县委真够英明的！我当派了个啥五虎上将，才是个银样蜡枪头，病秧子。拿这样的人吓唬我们，花样够多的了，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胳膊这儿不要紧吗？赵大姐扶周养德回到办公室，掏出纸巾擦着他的伤处问，不行了我扶你去上些药。
不打紧，擦破了点儿皮。周养德摇着手，执意不去，让我性一会儿。
赵大姐处理完周养德的伤口，打开热水器，给他热了杯水，双手呈过去，带着关切地口吻责备说，你咋能和这帮人硬碰硬碰呢？他们七八年咧要不回钱，个个像个疯子，你敢和他们叫劲？
我也不知道咋就莫名其妙的气上来了。我何尝不清楚在这上访的群众窝里，要保持冷静，只听不说，可我控制不住自己啊！周养德喝了口水，一副情不能抑的样子说。
我知道把你派到我们这个单位当领导，委屈了你。可这已成了事实，你要面对现实啊！与其整天活在苦恼中，不如快快活活地拿起这个事，做给他们看看。赵大姐安慰说。
可我咋都想不通呀！周养德听了赵大姐的话，一肚子的冤屈冤枉似乎有了倾诉的对象，眼泪刷刷地流下来，哽咽着说，我在‘两办’起早贪黑任劳任怨勤勤恳恳地为领导服务了十年，又在宣传部副部长文明办主任的位子上，默默无闻地干了八年，送走了两位常委部长，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说好的事，咋突然拧了向，把我贬到了这里？
哪你还不明白？人家为啥把你贬到这里？赵大姐眨巴着大眼睛，惊诧地问。
我明白啥。周养德惊骇地抬起脸问，我啥都不知道。你说为啥？
你真的一点儿风声都没听到？
没有么。周养德像受惊的骨碌雁，皱起眉头瞪大眼，引颈问。
哎呀呀，你也太实诚了！赵大姐一脸惋惜地说，我听你哥（赵大姐丈夫）给我讲，你招了两个祸。她伸出两个指头。
哪两个祸？你快说。
一个祸，黄部长（现任宣传部长），是不是仝书记（上任县委书记）提拔的？
就是的。
这就对咧。你在县委院子，还不知道仝书记后来和钱书记弄不到一搭儿，人家把你划到了仝书记那条线儿上，还能重用你？
可我没有参与他们的派系斗争啊？我去西藏考察前，找过钱书记，他有意要发挥我的专长，让我到文化系统去任职。
哈哈。赵大姐笑了笑，不以为然地道，说你实诚，你还真是实诚。你没参与，人家就信？况且领导的话，十句有九句都是大话空话假话，你也敢信？也许正是因为你去了趟西藏，才招了个大祸！
我去西藏，与我到这儿有啥关系？再说，我去，也是通过黄部长请示，他钱书记同意的。
人家不是择你去西藏的不是。我问你，你回来后，是不是给钱书记送过一把藏刀？
是的。你咋知道的。
我咋知道？全县都嘈火圆了，就你一个人不知道。
我去趟西藏，给领导捎件当地的小纪念品，这有啥嚼舌的？
啥嚼舌的？文章大哩！
咋的个大法？你说。
我听你哥说，钱书记在饭堂吃饭时，非常生气地讲了一件事，说这次部门乡镇班子调整中，有人送了把藏刀威胁他，他是吃饭长大的，不是吓大的。他非要和这个人较较量不可，看不重用能把他咋样？大家听了后，就找最近去过西藏的人，排查过来排查过去，就只有你。这话像一股风，也就迅速传开了。
周养德听到这里，打了个冷颤，手中的杯子差点儿掉在地上，唉，唉，唉，连叹了三声，再不言语，起身围着办公桌打转转。
是的。他在西藏考察时，爱心爱意给钱书记选购了把地道的西藏藏刀，千里迢迢地邮寄回来，夹在衣服里送了几次，钱书记房子都坐着人，没能送进去。最后他想了个办法，用报纸再将藏刀的包装裹着，找了一个大牛皮纸档案袋装上送去。结果，那天钱书记办公室里仍坐着人。他硬着头皮说，这是我西藏考察的报告，你抽空看看。没想到发生了这么大的误会。钱书记把他划到了仝书记线儿上，再解释也是包公描眉——越描越黑，身子像泻了气的气球一样，软绵绵地落在了椅子上。
赵大姐见周养德平静了下来，瞅了瞅外边的太阳，开溜说，时间不早了，我还要给娃饭呢，再没啥事，我提前走了。
周养德怅望着窗外，嗯了一声。
室内重归于静。顶棚上的老鼠不知是闹春，还是争王争霸，斗得叽哩嗞的；墙上电子钟许是好久没人打理了，秒针在原地嗒嗒跳着舞；几只苍蝇追逐着，嗡嗡叮咬地上带血的纸蛋儿；一群蚂蚁穿过门框的罅缝，在削根的墙脚上川流不息忙碌着。周养德痴痴地望着，脑里倒海翻江，波澜起伏……老鼠苍蝇蚂蚁之类的卑贱小虫，都能在这个地方快乐地生存，我咋就不能呢？许久，一个奇怪的念头突然跳进他的脑海。人要主动去适应环境，而不是环境去适应人。这是自己搞宣传时，常给别人讲的一句话，怎么搁在自己身上，就不管用了呢？难道马列主义只能对别人，不能对自己？……他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窗棂上，那只结网的蜘蛛，一忽儿扑出来，张牙舞爪食一个自投罗网的虫子。吃毕后，前爪抹抹嘴，数足抖着，在网上舞蹈一番，好不逍遥。忽听“啪”地一声，一只黄雀横空出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破丝网，啄住蜘蛛，扬长而去。周养德猛乍一惊，打了个冷颤。弱肉强食的自然法则，这么残酷无情！刚还给其它昆虫结网挖坑，设置陷阱的蜘蛛，瞬间成了黄雀的腹中餐。他的心突然像针扎了一样，倏地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我不能沉沦，坚决不能！狭路相逢，勇者胜。你钱念之把我放在这个地方，看我的哈哈笑，看不成！我要让你瞧瞧，金子放在啥地方，都能放出光来。赵大姐说得对，与其整天活在苦恼中，不如快快活活地拿起这个事，做给他们看看。
周养德如释重负地走出办公室。几片云彩在南山的上空飘过，太阳羞怯怯地露出脸儿来，暖烘烘的阳光洒在身上，他感觉爽极子，腿上像插上翅膀，信步走出铁门。
一月后，周养德在做了大量调查研究的基础上，依据市场，结合铁厂和股民诉求实际，拿出了盘活铁厂招商引资方案。对股民提出，愿意入股的，将基金会债务折成股份，股民作为股东，参与铁厂经营，享受红利；不愿入股的，由投资方全部清偿债务。
天无绝人之路。这年，适逢全国经济过热，钢材市场货源紧缺，铁粉价格一路攀升。周养德包装的铁厂项目经他的老领导在经开区老板中一介绍，就被一个搞房地产的老板看中。这老板斥巨资，没出两个月时间，铁厂就起死回生，投入了生产，效益比贩卖大烟的利润还高。
常言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股民们为了讨这些钱，七八年来入县进省上访，已经精疲力竭，大部分人都要了钱，没有入股。白发老太婆是个兽医，天天下乡防疫看兽病，市场意识比较强，只有她带着少数几个人没退股。当她拿到铁厂分到的红利后，晃着一叠崭新的人民币不无调侃地笑着对周养德说，没想到你个病秧子，长俩虎牙，还真能啃硬骨头！
周养德一不做二不休，又将工商联这块地方盘活，怂恿这个老板开发房地产。他将一楼做为门面房，四五六楼作为住宅楼卖给单位干部，余下的推向市场出售，常下的钱付老板的投资和补贴工商联办公用的二三楼。结果既没要政府投资一分钱，又改善了办公条件，还为干部谋了福利。庞主任拿着一套三居室的房产证和铁厂股权证，激动地流着热泪，跪在了周养德面前：你真是我家的救星啊！不是您把单位搞活，不是您帮衬，我没说没精力上班，就是有精力，也怕股民闹事，不敢来。是这，他扫视了一下周围坐着的崔主任和赵大姐，举起手中的“两证”，斩钉截铁地说，我保证，从今天起，我一天不拉的上班，单位就是我的家。
第三届工商业联合代表大会应运而开。钱念之出席了会议。他上台讲话前冲主持会议的周养德一笑，看来，我煽的藏刀风被藏刀本身还锐利，一箭封喉，拿下了股民上访这个顽敌。然后大踏步走向麦克风，热情洋溢地说，……工商联的工作前几年起色不大，甚至时时给县上的稳定大局造成威协，有人指责，这是县委县政府放任不管造成的。果真是这样吗？我看不是，还是我们干部的思想解放问题，工作能力问题，敬业精神问题……我们八年时间换了五位主任，为什么周养德同志能在这个地方扎住脚，干出一番事业，把一个猪狗都见不得的单位，变成了人人羡慕争相调入的单位，原因昭然若揭……以周养德同志的卓然业绩和本事，再领四个人的工商联，我看容不下了，像这样有开拓精神的干部，我们应该给他更大的舞台，譬如说去工业园区管委会，或者建设局等更大的部门，发挥他一聪明才智……
周养德听了，脸上绽成了一朵花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