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这样一个故事。你也许会怀疑它的真实性,但是请你耐心地听我讲下去。
当我踏上离开家的旅途,我突然发觉那么想要远离的地方一旦真正的脱离,便会生出些许矛盾与失落。
我在海边租了一间房子,价钱还算不错。里面有着一张床,一张沙发,一个梳妆台,几把椅子,还有简单的厨房跟卫生间。我把床搬到了落地窗子旁边,这样即使到了夜晚也可以看到大海氤氲的水汽。我在窗子旁放了一盆太阳花,赤黄色的,三个沉甸甸的花盘固执地朝向太阳的方向。
住进新房子的第一个夜晚,我买了两罐啤酒来到海边。远离了那些还在散步的情侣,我独自一个人躲在岩石后面,倚靠着硕大的灰黑色岩石,我拧开了啤酒,开始描绘着我未来的生活。
我看到月亮,从海平面的地方慢慢升起,像是蛋黄,把自己的颜色跟周围隔开来。吹着潮湿的海风,我竟似乎醉了一般看到月亮上的仙子,她迎风起舞。紧接着,我听到了哗哗的水声,本来在海滩上听到水声是很正常的,毕竟这海水经常汹涌着,拍打着岩石,但是这水声奇怪的很,像是沾满水的衣服被拖拉着浮出水面。而且,这声音逐渐靠近我。
我转过身,模糊地看到不远处的岩石上有个人的身影。
定睛望过去,才发现,那不是人,因为它有一条很长的鱼的尾巴。或许由于我是从它的后方望过去,所以我以为那是一条巨大的鱼,它被海水涌上了岩石。但是,当我起身想要帮助它回到水里的时候,我忽地又蹲了下来,不是因为我改变了主意,而是,我看到了……看到了一个人。她有着鱼的尾巴。
我说不出的吃惊,“怎么会?我喝醉了吧。”我暗想。但当我转过头去确认的时候,竟然看到了更加令人吃惊的场景。
那人,确切说是人鱼,她正在用力地撤掉尾巴上的鳞片。她忍住疼痛,一片一片地拔掉这碍人的外壳。我能听到她偶尔吐露的呻吟。我按捺住激动的心,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
她有一头黑色的长发,在海水的浸润下显得异常柔顺。她的脸藏在头发里,我似乎能够看到她苍白的脸颊,那些因为钻心的疼痛而扭曲的五官,和从她脸上滑下的不知是海水还是泪水的液体。她赤裸着双肩,露出两条雪白的胳膊,但是因为拔掉身体一部分的疼痛而微微颤抖着。我以为她会放弃,不论因为什么原因,简直是在剜自己的肉,可是她透着一股执着的勇气,将那些拔掉的鱼鳞丢在身侧的岩石上。
我不忍地望着她,直到她把尾巴上最后一片鱼鳞拔掉。她吃力地站起来,说也奇怪,我并没有看到一条脱了鳞片的尾巴,而是一双腿,一双已经血淋淋的腿。
我忽然转过身来,抹去眼角划落的泪水。再转过头去,一切都已经不见,只剩下月亮,孤零零地擎在天空中,周遭没有一颗星星。
是我眼花了?
我踉踉跄跄地回到新房子,还未来得及收拾就倒在床上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头痛得厉害。我喝了杯牛奶后就赶往昨晚那片岩石丛,却什么也没有找到。昨晚发生的一切真的是梦吗?可那么真实?
我失落地往回走,完全没注意从岩石背后突然冲出来的人,她仿佛被什么追赶着,一下子撞到了我的身上。
啊,对不起,对不起……
哦,没关系,你没事吧?我扶起她,才看清她有一头乌黑的秀发,直直地垂在肩上。仿佛昨晚的人鱼……
她慌张地站起身来,匆匆离去了。
我还未来得及看清她的容貌她就从我的视线里消失了。
我只能折回去,想起这一天的任务,我又重新充满了力量。离开家以后就只能靠自己生活了,所以,我准备了一下就出门找工作了。
可谁知一整天下来竟然被拒绝了十几次。我第一次懂得,上帝是公平的,即使他给了你一副健康的躯壳,也要让你在世间挣扎。
我在一间叫做水吧的酒吧驱散这一天的不悦。我给艾禾打了电话,却在电话的这头听到艾禾抱怨,什么编辑催稿,什么文坛放水之类的,她问我,是不是有什么事?我苦笑,说,没,你忙吧。
我叫了一杯红酒,坐在吧台前,想着这一整天发生的事。刚喝了一口酒,我就听到身后的T台上传来的歌声,有人在唱五月天的《时光机》。一股清泠的声音传入我的心扉,像是炎热夏天里的一缕清风,像是入口甘甜的酒酿,直使我萎靡的精神为之一振。我转过头,看到一个男人。他蓄着及肩的长发,留海遮住了半张脸,以至于无法看清他的容颜。他着一件白色棉布衬衫,在隐隐忧伤的灯光下泛着微微的蓝色。他安静地坐在昏暗的灯光里,左手拿着话筒,如同孩童一般天真,但从他嘴里吐露的歌词却是这般忧伤。
那阳光/碎裂在熟悉场景/好安静/一个人/能背多少的往事/真不轻/谁的笑/谁的温暖的手心/我著迷/伤痕好像都变成了曾经/全剧终/看见满场空座椅/灯亮起/这故事/好像真实又象虚幻的情境/只是那/好不容易被说服的自己/藉口又顶不住懊恼的侵袭/好后悔/好伤心/想重来/行不行/再一次/我就不会走向这样的结局/好后悔/好伤心/谁把我/放回去/我愿意/付出所有来换一个时光机/对不起/独自回荡在空气/没人听/最后又是孤单到天明……
我用心听着这一切,如同一个刚出生的婴孩,对这个世界充满了好奇。我沉浸在那略微忧伤又带着深深的悔恨的歌声中,仿佛看到了那曾经还在一步步成长着的自己。可是,这一切沉思都被突发的嘈杂声打破。我寻声而望,看到水吧的入口处挤满了人。
歌声还在继续,可我却没有了先前的心境,我起身朝门口的人群走了过去。透过缝隙看到一个柔弱的少女,她低着头,双肩颤抖着。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我挤过那些为了看热闹而紧凑的人群,来到女孩的身边,一下子握住了她的双手,说,别害怕。然后又抬起头,瞪向怒气冲冲的老板,问,她怎么了?
老板忽然笑嘻嘻地回答,这位小姐,你认识她吧?正好,把这账单结了!接着,他把账单摊给我看。我霎时目瞪口呆,那账单上的数目是我所不曾想到的,我看了看瘦弱的少女,怎么也想象不出她到底吃了些什么。于是我吞吞吐吐地说,这个,我没有这么多钱。
怎么?那好,你还是把这位小姐交给我吧,我只能带她去见警察了。他说着便一手拉住少女,她吓得直往我身后躲。我挡在了少女的前面,老板,有话好说嘛!
谁知老板硬是拉着少女的手不放,正当我无力挽回这种局面的时候,从人群中突然伸出一只手拉住了少女的另一只手,少女愣了半晌,才看到那个从人群中走出的人,我才知道原来那只手就是刚刚在T台唱歌的人。
老板见状,松了手,说道,阿菜,你怎么过来了?
申哥,她的账算我工资。他淡淡地说。
这,怎么行?老板有些许迟疑。
那个被叫做阿菜的歌手却不再回答,另一只手拉住我直往外走,我和那个素不相识的少女被莫名其妙地拉到水吧外。然后,他松开了我们俩的手,说道,你们走吧。
我还在诧异,他就已经走了进去,身边的少女忽然大声喊道,我会报答你的。
我这才反映过来,可是阿菜已没了身影。我重新打量少女,惊奇地发现她柔顺的长发,说道,我是不是见过你。
少女面向我,嫣然一笑。不知为何,我竟然被这笑容倾倒了,并不是因为这少女有一张倾城的容貌,而是她的脸显得干净纯洁,未受过一丝污染。她说,今天早上。
哦,那个人是你啊!呵呵。我笑道。
刚刚谢谢你。她倾了倾身。
又没帮到你什么,别这么说。那我们有机会再见了。我转身离开,感觉一切都妙不可言,似乎有些事从一开始就已安排好了,虽然细节不同,但是无论我们怎么走,都会从那个最初的点走向预定的终点。我总是感觉身后有着跟我相同的脚步相同的步调,像是合唱时的默契。但是转过头去,看到的仅是刚刚那个少女,我以为她或许是我的邻居,跟我有着同样的回家的路。但是,待我开门的时候,她仍旧站在离我十多米的距离里望着我。
我好奇地走到她的面前,问,怎么了?钥匙丢了?
她摇了摇头。
那怎么不回家?
我没有家。
我感到奇怪,就问道,你从哪里来?
她望了望不远处的海面,悠然道,从海的那边。
我忽而想起早上遇见少女时的情景,她好像刚从一艘船上下来,或许被小偷窃去了钱财吧。看着她,我忽然想起了自己因为要独立要自由地生活而远离家人,她或许就是另一个我呢! 于是心生怜悯,说道,你今晚就住我家吧。
后来我知道她的名字叫做巫歌,一个很奇怪的名字。
我觉得这像是巫女的名字。我跟还未睡着的巫歌说。
是啊,我母亲告诉我,这是一个神圣的名字。她自豪地说,仿佛真是一个巫女,一个来自海上的巫女。
我默默笑了,好了,睡吧。
我又在梦中看到了那条人鱼,她坐在海滩杂乱堆积的岩石上,映着一丝星光,从尾巴上一点点将鳞片拔离,鲜血从她的尾巴一直流淌到岩石,然后顺着石缝滴落到咸涩的海水里,直至消散无踪。我仍旧躲在岩石后面,虽然极力想要冲出去阻止这一切,可是脚像是在沙子里扎了根,怎么也拔不出来……
我醒来的时候,身边的巫歌已经不在了。我以为她走了,就像她的名字一般,是个神秘的人,莫名其妙地出现,莫名其妙地离开。
巫歌?
我摇了摇头,把这一切当做梦,就像我昨晚的梦境一样,一旦醒来,烟消云散。可是当我准备继续寻找工作的时候,巫歌出现在门口。她的脸色略显苍白,浑身湿漉漉的。
我吓了一跳,问道,怎么了?
她沉默不语,只是突然闯入我的怀里,像个孩子无助地哭了起来。
巫歌?巫歌,进来说吧。我拥着她走到沙发上坐下,拂去她脸颊上晶莹的泪珠,我温和地 问,巫歌,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他……他不记得了。她抽噎着说。
他?是谁?
巫歌盯着我,突然很认真地说道,你愿意听我讲一个故事吗?
我点了点头,仿佛那是一个我一直都在期待着的故事。
哭声渐渐停止,巫歌整了整思绪。于是,一种柔和的嗓音传入我的耳朵,那不再只是一种单纯的声音,它是一个故事,是一首歌,是一缕抹不去的记忆。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有条还是孩子的人鱼。由于母亲的娇惯,她经常偷偷溜出水宫,游到浅水的地方,然后坐在岩石上唱歌。
歌声是那么悠扬,仿佛天籁,她是族里歌喉最优美的人鱼,同龄的孩子们也都很羡慕她。但是,有一天,她发现,那些海底闪光的珊瑚,那些点缀的海星,那些成群结队的游鱼已满足不了她心底小小的好奇时,她变得沉默寡言。母亲看到女儿这样,难过极了。于是,为了让女儿打起精神来,她给小人鱼讲了许多稀奇古怪的故事,讲了那些在海面上在陆地上发生的关于两足人的故事。小人鱼变开始向往起来,她想象自己也有一双腿,一双可以在浅海滩上漫步可以在岩石上跳舞的腿。
小人鱼逐渐不再忧郁,她常常缠着母亲讲故事,又经常游到父亲的身边问父亲是否看到过两条腿的人类。可是父亲总是严肃地对她说,人是可怕的,绝对不要碰到他们。小人鱼是不怕的,她在自己漫长的五十年里伴随着这些故事长大。于是,她不仅仅是一条小人鱼,她拥有了自己的思想拥有了自己的梦想。她想踏上那片土地,她想随着潮水而游。
有一天夜里,人鱼在自己精心的计划之下,游到浅海滩杂乱的岩石旁,借着月光她扫视了一下海滩,然后试图爬上岩石。可是刚一触及岩石就听到沙子吱吱的声音,她吓了一跳,却也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是啊,她就要看到第一个人,第一个拥有两条腿的人,她是多么兴奋多么幸福啊!
于是,她把自己潜入水里,只露出脑袋,静静地听那个即将走上岩石的人所发出的一切声响。虽然海水还是那么调皮,发出一阵阵噼啪的声音,但是人鱼一样听得到,就像发生海啸时她仍能够听到海面上船帆猎猎的声音。
人鱼以为那个人也会跟她一样高兴地唱起歌来,可是她听到的却是一声哀叹,然后那人站在高高的岩石上,对着这大海,对着这浩瀚的海面吼道,人生如果只是这样,啊,上帝啊,我这就上去见你!
人鱼听到了奇怪的话,不知这人到底想要干什么,但是岩石上传来的脚步声告诉人鱼,他将一步步靠近边缘,他将一步步走进大海的怀抱,他将一步步步入死亡。在他的脚步即将离开岩石而腾空的时候,人鱼突然喊道,不要!
脚步声停止了,那人显然很吃惊刚才的喊声,冥冥没有人。是谁?他在问。
不要跳!人鱼又喊道。
可是,那人冷静下来,似乎并没有被这神秘的声音吓倒,可是我的心已死了。
怎么会呢?人鱼竭力劝他,生活总是从这一刻开始的。
你怎么会理解我的苦痛,它像锥子一样在钻我的心。那人伤心地说。
我理解,虽然我不知道你的伤心事是什么,但是当我还小的时候,我被父母困在家里时总会产生不想活了的念头,但是后来……
你的这些小事怎么能跟我的相比?那简直是拿大象跟蚂蚁相比。他打断了人鱼的话。
大象?蚂蚁?那又是什么东西?人鱼听到了新鲜的词,突然产生了极大的兴趣,忘记了自己还在劝慰一个极度绝望的人。
你不知道?怎么会?虽然刚刚的问题使那人好奇,但也平息了他内心里涌起的悲伤。
我父母从来没有告诉过有那种东西。人鱼诚实地回答。
原来,你也是一个可怜的人。那人感慨道。
不,我虽然从来不曾知道你所说的大象跟蚂蚁到底是什么东西,但是,我知道珊瑚的颜色,知道海星的摇曳,知道游鱼的舞蹈,知道海水折射出的月光的光晕,总之,我知道海里所有的一切。人鱼自豪地说。
是嘛,而我,却什么也没有。他失望地说。
我所知道的一切都是我自己发现的啊,人鱼急忙解释道,当我整天被困在家里的时候,我只能跟游鱼作伴,跟水藻跟兄弟姐妹为伍。于是,我开始期盼,期盼有一天可以走出去,可以到外面的世界看一看,看看月亮真正的颜色,看看那个有着跟水藻一般的树木,看看你所说的大象跟蚂蚁。
呵呵,那个忽然笑道。人鱼见他笑了,认为她的话已经起作用了,于是接着道,那么,可以告诉我吗?你为什么想要跳入海里呢?就像当我忧郁时我母亲让我告诉她一样,她告诉我,将痛苦分解以后,便会感觉轻松了。请相信我,请让我与你一起分担痛苦吧。人鱼很诚挚,那人似乎被小小地感动了,他一度认为自己是个不幸的人,可如今遇到一个肯与自己分担痛苦的人,他忽然觉得如果就这么死了,会多么遗憾啊!
谢谢你,那些事如今似乎都已陈旧了,如果你不介意我就告诉你吧……
于是,那人将自己所经历的一切都告诉了人鱼,因为那是过于不幸的往事,所以我们此刻也不用详细地了解。人鱼听了那些故事后,落下了晶莹的眼泪,月光下闪着善良的光芒。在那人讲完这一切的时候,人鱼还沉浸在悲伤中,她突然明白,那样拥有双腿的自由的人类们也是拥有如此多的烦恼如此多的痛苦。原来,自己是幸福的啊!
喂,你还在吗?那人忽然问道。
我还在。人鱼从悲伤的情绪里将自己抽出来。
我可以见一见你吗?
这,这……人鱼虽然由于被邀请而兴奋不已,但是她低头看到自己闪闪发光的尾巴,蓦地把尾巴伸入海水里,她只能回答,对不起……
怎么,难道你也遗弃我吗?那人伤心地说。
不,不,请相信我的诚意,我有不得已的苦衷。
那么,我什么时候还可以跟你这样聊天呢?人鱼听的出那人语气里的期待,跟她期待再次见到他一样,那个人应该是自己见到的第一个用两条腿走路的人。于是,人鱼怯生生地说,明晚这个时候吧。说完人鱼便纵身潜进深水里游走了,把那人傻傻地丢在岩石上。她没有望见那个人突然笑了,那因为被悲伤折磨太久的笑容仿佛立刻解了冻,宛若一朵沉眠的花朵突然就绽开了。
人鱼回到水宫里,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她想象着那人的容貌,有着略带忧郁的下巴,修长的线条,尤其是那双腿,走起来应该很有力吧。人鱼笑了,但又忧郁起来,因为这样一个虽然已只剩下几个时辰就要见到初生太阳的夜晚也是令人煎熬的,明天还有一整天的时间,要怎么度过呢?
第二天,人鱼及早就醒了,以至于看到朝阳艳丽的色彩,她在水宫里游来游去,时而唱歌,时而跳舞,像只快乐的精灵。她对所有见到的人鱼都热情地呼唤,仿佛他们都是自己快乐与幸福的见证者。
好不容易等到了晚上,她精心地打扮了一番,虽然这样子是不可能被让那人看到的,但是她仍旧为自己戴上了最亮最美的海贝项链。
于是,当月亮朦胧的光通过海水而折射到水宫的时候,人鱼兴奋地出发了。她寻着自己偶尔发现的那条水宫的缺口游着,仿佛那是通往天堂的长梯。
终于来到了那群岩石附近,她从水里浮出头来,远远地看到岩石上有个模糊的人影,人鱼高兴地游了快去,她又躲到了那岩石的下面。
那人听到拨动海水的声音,他以为她已来了,就问道,是你吗?
人鱼回答,是我,我准时来了,就跟这月亮准时升起一样。
……
从那天开始,人鱼每天都伴着月亮的升起而来到岩石底下和那人相会。他们谈天说地,也是从那人口中人鱼得知大象跟蚂蚁的区别,得知所有海里不存在的一切,比从母亲故事里了解到的东西更多。人鱼也会跟那人讲海底的一切,讲到那座壮观的水宫的时候,那人仅仅以为这是一个女生孩子似的想法,多么不切实际。她给他唱歌,声音绵长而悠扬,有时快乐有时悲伤,宛若某些故事的起始,有着非凡的内容。
终于有一天,那人忍受不了了,他提出要见人鱼,因为这许多日子以来他只听到过人鱼的声音。那声音仿佛是从天堂或是地狱或是某个神秘的地方传来的,一点也不切实际,让那人害怕地颤抖起来。他害怕这是上天跟他开的一个玩笑,一个不让他跳海的理由而已。所以,他发疯般提出要见人鱼一面。可是人鱼拒绝了,她知道,如果被那人知道了自己的秘密,那么将永远见不到那人了。于是那人痛苦地吼道,好了,好了,你是遗弃我的,同以前的所有人一样。
不,不,人鱼也极端痛苦地回答,她多么想告诉他她只是一条人鱼啊,然后出现在他的面前,但是她不能,她知道绝不能,不然将会在悔恨中度过漫长孤独的一生。
她祈求道,总有一天你会看见我的,但是请你回答我,如果有一天我出现在你的面前,你是否能够记起我,当我用歌声唤起你的时候,你是否能够听到我的心声?
我会的,我会的,可是会是哪一天呢?他急切地问道。
请你耐心地等待,耐心地,耐心地等待……
巫歌不再继续了,她只是无尽地重复着这句话,就像是回声,荡漾在这偌大的空间里,然后回音不绝。
我抹去她满脸的泪水,仿佛突然明白了一切。我忆起那晚看到的人鱼,她绝不是梦。我柔声问,那么,人鱼来找他没?
巫歌抬起乌黑的眼睛望着我,来了,不过是晚了一百年。
一百年,很多事都会改变的,沧海桑田啊!我感慨道。
是啊,人鱼她不知道人类的生命也只有短短数十年而已。人鱼伤心地喃喃自语。
那么,人鱼是没有找到他了。我握紧了巫歌的手,她的手因为伤心而冰凉。
不,当年的那人虽然早已不在了,但是他的灵魂一直延续着,一直存续着,直到至今。巫歌眼里重新闪着希望的火光。
啊,太好了,我真为她感到高兴,我开心地说道,那么,人鱼还是可以见到他的是不是?
可是……巫歌突然不再言语。我能看出她满眼里的失望,于是我追问,可是什么?
那人,那人已不记得人鱼了。她的声音虽然几不可闻,但是沉甸甸的满是悲伤。
也是,都过了一百年里,他一定有了另一番模样另一种生活。我喃喃自语,其实我很理解人鱼的感受,等待了这么多年等到的却是一场空而已。一百年,看似短暂的数十年而已,可是对于一个苦苦等待的人是多么漫长难熬啊!对于一个有限生命的人类而又是多么不可估计啊!
巫歌沉默着,眼泪又不自觉地落了下来。
我安慰道,你有什么打算没?
你不害怕?她抬起满是泪水的眼睛问。
我摇头,告诉她,我不怕。我知道巫歌所讲的故事里的那条人鱼便是她,起初是很震惊的,因为我一直把那晚看到的人鱼当做是个梦,可在巫歌的嘴里证实了它的真实性,又偏偏遇到了故事里的人鱼。但是从那晚看到人鱼拔鳞片的场景时我就对人鱼产生了怜悯之心。
我不知道,我只有七天的时间。她沉声道。
七天?我诧异道,什么意思?
她抹去眼泪,笑了,谢谢你!
好了,可以告诉那个人到底是谁吗?既然你已知道他不记得你,那么一定知道他是谁了。
是的,他叫阿菜。人鱼肯定地说。
阿菜?我极力搜索着脑海中对这个名字的记忆,忽然浮现出昨晚水吧里的情景,那个唱着歌的男子被人叫做阿菜,是他?
巫歌点头。
那么,你昨天就是去找他?
嗯。
我奇怪,那么你为什么不直接告诉他?
告诉?巫歌解释道,我绝不能告诉他。
为什么?
因为那个誓言。巫歌郑重地说,我们是用声音是用心灵来唤起彼此的记忆的。虽然我仍旧不知道他前世的样子,但是从他那颗心里我能肯定那个人就是他,那个心灵里还有我的一席之地。
那该怎么办?今天是第二天了。我思考着,脑袋忽灵光一闪,我拉住巫歌的手,我有办法了。
我第二次到水吧里去是在夜晚来临时,当月光透过水吧硕大的落地窗而洒了一地的时候,水吧里的一切都被蒙上了朦胧的面纱。我像参加化妆舞会般地带着月色予我的面具,坐在吧台前,静静地听着阿菜的歌声。我忽然开始怀疑阿菜是不是前世的那个人,那个和巫歌有着誓言的人?
直到水吧里的人渐渐走尽,我仍旧坐在原地,喝着红酒。我不知道到底怎样跟阿菜搭讪,虽然是我提议无意识地提醒阿菜,唤醒他潜意识里的记忆,可是此刻我竟然像个懵懂的孩子不知接下来该怎么办。
于是,我只能失望地离开,刚踏出门,就听到有人在叫,请等一下!
我转过头,突然看到阿菜,他背着吉他,站在我的身后,我惊讶地说道,你?
你认识巫歌吧?他淡淡地问。
是,你也认识他?我诧异地道。
她今天早上找过我,说了很多奇怪的话。他搔了搔头。
你真的不记得她了?
嗯?怎么你们俩一样奇怪啊,阿菜更奇怪了,他不知道为什么这两个女人都这么怪异。他补充道,我只是想问问你,那个女孩没事吧?她从我这走的时候有点激动。
嗯,她还好。我暗想,若不是因为你她怎么会这样?随即灵光一闪,说道,你现在是不是已经下班了?我看他点了点头,就突然拉着他,说,跟我去个地方。于是,不顾身后那个男人莫名其妙的语言,我拉着他穿越安静的胡弄,穿越拥挤的人行道,穿过单车急行的马路,来到海边。
这才停下了脚步,深深地呼了口海风,感觉整个身心都是舒畅的。我完全忘了身边还有个陌生的男人,他用异样的眼神望着我,直到我转过脸来。
他说,为什么带我来这?
我微微笑道,讲故事。
什么?我跟你又不熟干嘛要听你讲故事啊,真是莫名其妙!说完,他转身便走。
我也不急着拉我,只喃喃道,一个关于歌声的故事。
他突然停下了脚步,仿佛只要是歌就会对产生吸引力。他说,既然有故事,我还是勉强听一下吧。
于是,我开始讲起那个关于人鱼的故事来,从月亮的爬升开始,一直讲到朝阳重生,我揉了揉发涩的眼睛,转过脸来,却看到阿菜满脸横生的泪水。他哽咽道,这是一个凄美的故事。
我暗自高兴,感觉似乎有什么起色了,至少阿菜完整地听我讲了这个故事,于是接着说道,于是,人鱼……我把那天晚上所看到的一切触目惊心的情景都讲了出来,然后心痛地说,可是,那个人却忘了人鱼。接着我保持了良久的沉默。阿菜望着朝阳初生的地方,静听海水安静的流淌,也难过得说不出一句话来。
良久,我打破了沉默,说,好了,我的故事讲完了,你可以回去了。
我站起身,似乎已经将任务完成了,跳下岩石,踏着早晨清凉的沙子往回走。只听身后传来阿菜的喊声,我还能再见到你吗?我顿足,却什么也没有做继续走下去。我听到身后飘起一缕歌声,轻轻浅浅的忧伤,我知道,那是阿菜的歌声。
回到家的时候,我看到巫歌蜷缩在落地窗旁,入神地望着船外的海面,仿佛从那里会升起一颗太阳似的。她见我回来,带着欣喜的心情问我,怎么样?他想起来没?
我坐在她的旁边,微笑道,他听完故事后独自唱起了歌。
啊,是嘛,他想起来了!太好了!他想起来了!巫歌径自跳起舞来,像只蹁跹的蝴蝶,像只起舞的丹顶鹤。可是,随着“啊”的一声,她突然跌落在我的面前,我惊惧地扶起巫歌,怎么了?这是怎么回事?
她惨白的脸上已满是汗水,她说,没事,我的时间在流失。
那怎么做你才能好点?我焦急地说。
没事,给我一杯水吧。
我把巫歌扶到床上,又倒了一杯水递给她,说,你歇歇吧,我一会还要去找工作,等你好多了,我带你去水吧。
我把巫歌留在了家里,独自找工作去了,可是又碰了一天的壁。加上昨晚没有睡觉又奔波了一天,我拖着沉重的身体走回去,可打开房门的时候只看到一张空床。我喊了声,却没有人回答。巫歌哪里去了?她还很虚弱。
我也不知为何会遇到巫歌,虽然莫不相识,但是对她充满了爱怜。看着她,仿佛多了一个妹妹,总想在她的身边保护她,因为她是那样瘦小,那样弱不禁风。
我突然想到阿菜,对,阿菜!我锁上门后直奔水吧,可是在半路上我停下了脚步,迎面遇到巫歌。她踉踉跄跄地走着,似乎随时都可能被风吹倒。她乌黑的长发把整个脸都遮了进去,我能听到她的抽泣声。
怎么了,巫歌?我走上前扶着她。
他,他还是不记得。她失望地说,似乎刚刚跌在了深谷里怎么也爬不上来。
怎么,我以为……对不起。我难过得说,我们回去吧。
可是,可是我的时间不多了。她忽抬起头,擎着满是泪水的眼睛望着我。
别怕,我相信,他很快就会想起来的。
没用了,等到他想起来的时候,我再也不能以现在这副模样见他了。
为什么?我惊讶地问道。
我以我的血跟鳞片换了这七天。她低声说。
我抑制住自己的难过,把巫歌扶回家,让她躺在床上安静地休息。还有四天,阿菜,你是否还能想起前世,想起那个拯救了你的人鱼?
我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一直陪着巫歌,她越来越虚弱,像是一朵即将凋零的花,即使曾经灿烂芳华如今生命也已在一点一点流逝。我跟她讲故事,讲那些她从来没有听到的故事,就像从前的那个人一般讲着,她新奇地听着,但是无论怎样都不能阻止她低落的心。我烧菜给她吃,告诉她熟菜的做法,她总是不厌烦地听着。若是窗外或者门外传来什么响动,她便兴奋地让我去瞧瞧,我知道她一直在等着阿菜,等着他的记忆被唤醒。可是阿菜一直没有来。
或许阿菜他不知道我家的地址吧。我安慰巫歌。
如果他记起来了,无论我在哪里,他都会寻着而来。
直到最后一天的夜晚终于来临,月亮似乎想要看一场演出及早挂在空中,海水荡漾着,安静地触碰着岩石。有什么要来临,我的预感告诉我。可是巫歌仍旧躺在床上,她的嘴唇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她不断呻吟着,手紧紧地握着,她的腿似乎开始变色,似乎开始出血。
我守在门后,望着那条通向水吧的无尽头的小路,希望突然从那片阴影里走出一个人来,然后握着阿菜的手说,我想起来了,请你别难过。可是,当可怕的时间流过,那阴影里仍是寂静的。
看着床上的巫歌,我忽然告诉她,等等我,我觉得他肯定不知道我家的路,我去带他来。 我奔进了阴影里,在月光的照射下寻找人鱼前世注定的人。我跑进水吧的时候,里面溢满了人群,我听到忧伤的歌声从T台上传来,是阿菜的声音。他还坐在泛着蓝色光芒的灯下唱着歌。
我穿越人群径直走上T台,然后拉着阿菜消失在人海茫茫中。直到走出水吧,他才挣开我,大声嚷道,你这是干什么?
跟我来!我吼道。
我还得唱歌呢!
我忽然哭了出来,求求你求求你了!去看一个人好不好?
你,没事吧?他吓了一跳,又赶紧问道,是谁?是巫歌?她到底为什么要找我?
你还没有想起来吗?还没有吗?
你们都让我想起什么呢?他疑惑地问。
你还记得我跟你讲的那个故事吗?那个人就是你啊!你怎么就想不到呢!我痛彻心扉地喊道。
什么?他吃惊地望着我。
当我跟阿菜赶回家的时候,却发现巫歌不在了。她拖着那么虚弱的身体会到哪里去了?去找阿菜?可是一路上并没有遇到她。我着急地哭出声来,阿菜拍着我的肩膀安慰我。
我突然灵机一动,对了,阿菜,我知道她在哪里了!
我们迅速赶到最初见到巫歌时的杂乱的岩石旁,月亮正在爬升,我知道时间剩得不多了。我抓紧时间在乱石中穿梭,终于,我听到了一缕悠悠的歌声,从某个岩石后传来。
我描述不出那种感觉,似曾相识,却又如隔世。仿佛那歌声来自我的身体来自我的脑海来自我潜藏的内心,一点一点刺痛我的记忆。我仿佛看到了一片海,看到了脚下浩瀚的海水,不知是何决心想要纵身跃下去,似乎只要踏出那么一小步,所有的不悦都会随风而逝都会烟消云散。但是我听到一缕声音,就如这歌声似的,她焦急地喊道,不要!不要跳!可是一瞬间里又被这歌声灌满了脑袋。我又似乎看到每每月夜我盘坐在岩石上,跟那来自于岩石下的声音对话。然后,画面一直在变换,如同默片般的闪过。
我突然跌坐在乱石中,再也无法前进一步。阿菜看到我此时的模样,急忙来到我的面前问我怎么了?
怎么了?我反问,呵呵……我不再解释原因,只是不停地苦笑。
那歌声仍旧不断传入我的耳朵,我踉跄地站起来,寻着歌声而去。
终于看到了那歌声的主人,她瘫坐在岩石上,看到我的到来她停止歌声转向我,我就要走了。
不知怎的,我一步也迈不下去了,双脚好像被嵌在了石缝里。
巫歌微笑着,笑得那么恬静安然,她的长发被海风扶得此起彼伏。她的双腿渐渐蜕变,慢慢变得血淋淋的,我突然想起巫歌拔掉鳞片时候的场景,触目惊心地心痛。
我看到巫歌在朦胧的月光下,在激荡的海啸声中慢慢变浅,消失。终于对着她喊出声来,我想起来了,我一切都想起来了!那个人是我,是我!一直都是我!
她笑了,笑得如同盛夏的花,我知道。
她只说了这三个字,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仿佛从来不曾来过。
有些人有些事,其实一直都在,但又或许来过,或许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