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好知 kuaihz

烟殇

  ­一

  

  梅婶儿的丈夫敦儿叔死去多年了,她没有改嫁,守寡在家中拉扯她的一儿一女。这次回家碰到她,她从牙缝里勉强挤出了几丝笑意,似乎她久已丧失了笑的能力,她更瘦了,腊黄的哭丧脸上雕着个尖尖的下巴,骷髅似的一个头上,那两只无神的眼睛直愣愣地瞪着。才四十出头的女人,却早已满头华发,形容枯槁。­

  

  在家和母亲闲聊,偶然提到了梅婶儿。母亲叹了口气,说:“你梅婶儿也是可怜人,一个寡妇养这两个孩子,男人活着的时候就够累了,现在男人死了,你看看那累得还有人样吗?我也跟着叹了口气,母亲接着说:“儿子要读大学,哪有钱呀,大姑娘素铃死活不上了,说要帮着她妈干活,挣钱要供她弟弟上学,多董事的孩子!可是你看呀,她今年都二十一岁了,你表姐这岁数孩子都怀上了!”我附和着:“是呀。”“你梅婶儿也是个知事儿的人儿,跟素铃说呀,‘你弟弟我供,你先给我把人嫁了!’你梅婶儿东托西找的说了五六家。”我饶有兴致地问:“成了哪家?”“哎,真是作孽呀!这五六家愣哪家都不同意!”母亲唏嘘,“为啥?素铃姐那么漂亮。”我不解地问,“人家都嫌呀,你想她爸是抽烟抽死的,活着的时候吞云吐雾的,他的家人能不受污染吗?再说了,单亲的孩子命毒,娶回家是要克夫的!”­

  

  母亲煞有介事地滔滔地说着,我却听不下去了,突然感觉很忧伤,目光移向窗外,月光微弱,在幽暗的夜色中显的可有可无。混沌之间似乎缭绕着一层青纱,像烟卷里冒出的青烟,只是少了几丝运动。­

  

  ­二

  

  ­

  

  敦儿叔,生前没闹肺病的时候,是个胖胖的汉子,很壮实,能肩扛三百斤的小麦,大胖脸蛋子上偶尔点缀些红的痘子,声音洪亮,就是说话有点儿讷。敦儿叔是个老实憨厚的庄稼汉子,因为家底薄,为生计就不得不早出晚归地劳作。城里人在工作的间歇常常会选择喝喝咖啡、吃点儿点心、品品茶,以缓解疲劳的神经,庄稼人累了,是必得在田间地头坐上一会儿,抽上一两郭儿烟的。敦儿叔就是用烟来缓解疲劳的,累的时候就在田埂子上一蹲,麻利地点着一颗旱烟,把烟的另一头轻轻放入嘴里咂么咂么,然后嘴又慢慢地撅起张开,把一汩汩青烟缓缓吐出,在孩子们面前,敦儿叔常常把那烟雾吐成圈圈,螺旋上升。­

  

  有个成语叫“杞人忧天”,那个杞国的人,整天担心一些不可能发生的事情。敦儿叔不是杞人,也不为那些飘渺的事情发愁,可是敦儿叔是爱发愁的,他为实实在在的事情而发愁,为生计,为亲人。人说“借酒浇愁”,烟又何尝不能麻木忧愁?他一发愁,就爱蹲在一个角落里,默默地吞云吐雾,一会儿整个人就像立地成佛了般,烟雾缭绕起来。­

  

  记的一天,“赤日炎炎似火烧”,敦儿叔家的柴房忽然着了火,正是午睡期间,火势肆虐时才引起了睡眼朦胧的人们的注意,一切都来不及了,几年积累的柴草,登时化为灰烬,很宽敞的柴房只剩了四面黑糊糊的墙,火场还在不断地冒着浓烟。敦儿叔欲哭无泪,八尺汉子的男儿泪岂能轻弹?只是这对于本不富裕的家来说又是一个沉重的负担,也许生活本就是苦海无边。­

  

  敦儿叔蹲在院子里,默默抽起了烟,望过去,火场的烟时而把他淹没,时而又将其显现。敦儿叔沧桑的脸上挂满了愁容,他整整蹲了一下午,也抽了一下午,思索了一下午,思索那些实实在在的东西。­

  

  ­三

  

  不知何时起,再见敦儿叔的时候,就感觉他很瘦削了,说话有气无力的,声音不再洪亮,而是变的有些沙哑。他说几句话,会突然咳嗽几声,有时甚至连着咳嗽很长时间,据说有一次还吐了血。咳嗽时地动山摇,全身向外冒汗,那脸红得像高烧不退。­梅婶儿吓坏了,说:“这可不行,我得赶紧陪你去看看!”边说边拽着敦儿叔的手往外走,敦儿叔这时突然变的很强硬,往回也拽梅婶儿,死活都不去。他心里明白,像他这种平时连个小感冒都不得的人,一旦得病,那就极有可能是要命的大病,村子里就有很多这样的例子。他这次没咳嗽,脸却从额头红到脖子。说到死,谁不忌惮几分,是有不怕死的,可是他不是他们当中的,他上有年迈的老人,下有一双未成年的儿女,他这个顶梁柱要是倒了,那这个家不就完了吗?他想到这里,浑身瘫软,跪倒在地,抱着拽着自己胳膊的梅婶儿号啕大哭。“悲剧就是将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如今八尺男儿的尊严在哀号中被贬值,一个要强了一辈子的男子汉在哀号中乞求哀怜!­

  

  ­四

  

  敦儿叔终究是没到诊所去,他不想再花费一分钱,他活着没给孩子们积攒下多少,不能死了还给他们留下债山。他默默忍受着痛楚,一天天的,他感觉自己的肺在慢慢地烂掉,装肺的肚子越来越空了,撕心裂肺地咳嗽更加重了肺的负担,每吐一口血痰,他都觉得那是他的肺。他咳呀咳呀,一天三分之一的时间在咳嗽,有时那咳嗽惊天动地,有时就是喘,总觉得有痰贴在嗓子眼咳不出来,敦儿叔就用手按着脖子咆哮般的使劲咳,还是咳不出来,敦儿叔胸闷,堵得自己掐着脖子在床上打滚,沉重地呼吸使胸膛中传出“吼吼”的声音,梅婶儿刚从外边买药回来,她的眼哭得都肿了,才几天人就瘦了好多圈,她看见丈夫那么的生不如死,她心疼而又无助地瘫软在地,泪已哭干,悲哀没有泪水来表达,那种直接攻心的痛苦比死还可怕。­

  

  敦儿叔终究是死了,那年女儿16岁,儿子13岁,双亲60多岁。还没来得及把他的柴房盖好,它还是黑乎乎的,空荡荡的,像敦儿叔那被烟烧坏了的肚子,矗立在冷清的院子里。­

  

  敦儿叔走了已经很久了,选择守寡的梅婶儿也正经历着沉重的生活,梅婶儿想不通一颗小小的烟,一个小小的坏习惯,居然要了她丈夫的命,还害的她老来命运如此的坎坷。梅婶儿苍老的脸上显出几分担忧,烟文化在中国那么根深蒂固,村里的男人几乎人人都抽,那么悲剧是还会上演?想到这里梅婶儿只觉骨头里一阵寒冷,打了个战栗,她想想儿子,下了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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