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枣在车来人往的大路旁闲庭信步,一双铜铃般大的眼睛此时眯成两轮钩月,毫不在意地用余光来辨别眼前的路。
头顶灼阳如炎。耳旁嚣声如洪。
她甩了甩头,跳上人行道。芽尖发蔫的小草撩过她的脚,痒痒的,像个可爱的招呼。她跃过一块隆出地表的树根,轻巧地落地后,继续向前走去。
没什么人注意到她,除了转瞬即逝的叫声:
“啊,猫。”
是的,阿枣是只猫,而且还是只黑猫。
她不紧不慢地走着,像个贵妇人般高贵地温柔踱步。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觉得有些累了,于是寻了处树荫,整好脚下的平地后,舒服地趴了下去。
这一睡便睡到了只剩晚霞游空的时候。
她打了个哈欠,伸了伸懒腰,惺忪的睡眼蒙了层雾。
又梦见那个人了啊。
她迷糊地揉了揉眼睛,慢条斯理地梳理着自己的毛发。
不知为什么,睡着后总能梦见那个人,不知道是男是女,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是端庄清秀还是潇洒温柔,只有那触及肌肤传至灵魂的温暖,让她一直铭记不忘。
无法忘记。不想忘记。
偏偏又是这样捉弄人的模糊记忆。
有时没有梦见那个人,便觉得向深渊高速坠落似的整日心神不宁,然后就是没来由的恐惧与绝望。
是不是被梦魇缠住了,她在想。她觉得自己会疯掉。
也因此她常常为自己神智清醒感到幸福。
去洗个澡吧,这样打算着,她穿过大路,来到不远处的河岸。
从前是靠着这河水生活的人在河堤上用石板搭了七八级阶梯,方便人们洗衣洗菜。大部分时间只有三级阶梯位于水面之上,其余的就在河水的拥抱中安静地沉睡着。
阿枣从河堤上跳下,敏捷地落在第三级阶梯上。今天河水刚刚漫过下一级阶梯,深度刚好,不会被淹死。于是她跳下,溅起四散的水花。一粒水滴落在她的睫毛上,竟似垂着的泪珠,藏着些许哀怨。
其实阿枣并不是个幽怜女子。泛着绿波的河水洗刷掉她身上的尘土过后,一身纯黑的毛发在这样的晴空下熠熠生辉,毫无杂色又颇有金属的光泽和质感,仿佛吸纳了墨夜的黑之精华。而那又整日半张着的眼睛在这清爽的傍晚也得以放松。冰蓝色的曈孔,闪着晶莹的冷光,泛波似水,冷固如冰。那样时时处处散发着的不可抗拒的魅力,让人无法自拔地沉沦。
这样的尤物在猫的世界里也实属罕见吧。
更不用说她总是一副冷漠的面孔,静静地看着周遭的世界,不苟言笑,高贵的气质如同帝王一般凌于众生。优雅与傲骨完美地融合,内敛的张扬巧妙地被隐藏起来。
魔物。怪物。
总有这样细碎的窃窃私语,或是不可一世的高声评论,突兀地闯入耳中,相当刺耳。要么被极端地注视,要么被极端地无视。
阿枣默默在心里冷哼一声。真是可笑之极。
她湿漉漉地跃上上一层石板,也不把水甩干,直接坐在那儿享受着昼夜交替时的淡淡余温。
以为自己会一直以这种状态继续下去,然后和其他猫一样无波无澜地往生。直到有一天,梦见了那个人,她的心第一次为此悸动不已。
压抑不住汹涌而来的莫名冲动,她毅然离开了自己生活的地方。
身体逐渐暖热起来,可以清晰地感触到周围气温的下降。阿枣眺望着缓慢变色的天空,想了想,今晚还是在这儿过夜吧。然后她起身,在石板上悠闲地散起步来。
她离开时没有任何留恋。没有什么值得记挂,也没有必要思念。她的存在不过是那个世界里作为消遣的谈资罢了,连做个异物的资质都不够格。
她不属于那个世界,她不属于这个世界。哪里都不是她的容身之所。这或许也是她看起来超凡脱俗,不染红尘的原因之一吧。
阿枣不知道父母是谁,不知道家在哪里,只知道自己叫阿枣。没有人告诉过她,似乎自己在冥冥中就知晓自己的名字。
她见过枣的模样,是成熟后的枣,暗红,深红,鲜红。有着与自己名字相同的称呼,但与自己的形象一去千里,结果还因此被大肆讥笑和嘲讽过。明明是一只猫,却叫着“阿枣”的名字,怎么想都觉得难以理解。
她挠挠头,觉得有些口渴,便俯下身喝水。夜色渐渐深了,在晴空里漫延,所有顔色都带入墨色之中,失了踪影。
现在想想,或许跟梦里的那个人有关吧。所以才会冲动地选择离开。不停地朝前走,不停地朝前走,却永远不知道真正的目标和方向。
就像永远不知道自己的归宿处一样。
可自己还是必须走下去,直到找到那个人,抑或者,是无法再次站立起来的那一天。
即使是梦,也要自己亲手测量梦与现实之间的距离,然后才决定要不要放弃。
只不过那时,自己早已心力交瘁了吧。
阿枣觉得有些倦了。她蜷缩着躺在石板上。今天好像想太多了,平日里只顾着行走都不怎么想事。河水,河堤和河岸,都被黑夜笼罩着,小小的声响像温柔的呢喃,一切都显得静谧安宁。而隐于黑暗中的阿枣,再也没有人能打扰她了。
还会梦见那个人吧,她想,然后沉沉地睡着了。
而等到再次睁眼的时候,冰瞳里映出的又是一个黎明。
一个新的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