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挖宝

挖宝

  这是一个古战场,当年尸骨累累。几百年后,一群算是“太”字辈的外乡人逃难于此,一个庄子就这样诞生了。虽然后来几经灾荒,但他们的子女们依然耕耘于此地。

                                                             ——题记

(1)

  自从李棍在砖厂挖到一只金鸡之后,王小贵的爹王大富就再也没有睡上一顿安稳觉。那可是他的砖厂,从砖厂出土的无论什么东西。从一般意义上说都应该归属于他,可全庄没有一个人认这个理儿,也包括王小贵。

  王大富自认为自己不是个好欺的主儿,第二天一早,便提着一根硕粗的棍子轰轰烈烈地开向李棍家,并在心里琢磨着这一去的非要讲出个这般那般的道理不可。

  毕竟是五十好几的人了,单棍匹人,跟正值壮年的李棍相比,王大富根本没有料到“粗棍下出政权”只是随便说说而已。

  鸡蛋碰石头的结果决不是两败俱伤,王大富是人准这个理儿的,可冲动下的他却一直坚信蚂蚁可以拱倒大山,这也本是个死理儿,可毕竟他不是蚂蚁,李棍也不是大山。


  对峙的形势很不理想,吵得头脑发胀老眼发昏的王大富自始自终只听到李棍那句似乎有点亘古不变味道的话:“那只金鸡是自己愿意跑到咱家的!”

  好在有李棍的婆娘帮忙,王大富才侥幸躲过了那场即将上演的非要了他老命不可的角斗。

  王大富回到家便倒下了,高血压的极限冲动让他此时也没有了脾气。

(2)

  听说李棍挖到了金鸡,庄子里的男女老少都扛着自家的锐利的法器跑进砖厂,把巴掌大的砖厂塞得满满的,绰绰有余的只是围观的挤不进去的老娘们和怀里抱着的嗷嗷待哺的孩子。

  王小贵一直都在砖窑上喊着粗话:“龟儿子的,这可是王大富的砖厂,你们决不能挖!”先是掐着腰喊,后来干脆把明晃晃的大铁锹举在手里喊,颇有点当年日本鬼子查哨的味道。

  没人理会,任随王小贵喊破了喉咙,大汗淋漓。

  王小贵也不是傻子,静下心来一琢磨,刚才自己是他娘的犯了哪门子的傻?反正砖厂也不是自己的,操他娘的啥心?一明白过来,他立即操起铁锹,飞奔下窑,也热火朝天地投入到挖宝的行列中,不亦乐乎。

                                   (3)

  夕阳西下的刹那,王小贵像焉了的公鸡,无精打采地最后一个从砖厂走出来。掂了掂手里的两串青迹斑斑的铜钱,看了看别人扛着的坛坛罐罐,他着实伤心了好一阵子。要是当初不占据那个制高点喊话,他定能找个最佳的挖宝位置,兴许还真能挖到一只李棍式的金鸡,到时卖了鸡,也许还能盖上几间房子,然后还可能再娶到一个婆娘,也可以至此告别作为光棍的那段苦涩又难以回首的日子……他此时的确想了很多,想着想着,不禁忿恨起王大富,要不是这辈子跟他沾点亲带点故,他根本不会去喊那逞能的几嗓子,自己多少会找个能挖到金鸡的位置,这样以来,他的命运也许会从今天起得到翻天覆地的变化。唉,许是命吧,王小贵又使劲地掂了掂那两串铜钱。

                                  (4)

  没有宝了,就再也没有挖宝的欲望了,王大富的砖厂终于恢复到从来不曾有过的寂静,而且将可能一直持续下去,连同着一个死气沉沉的庄子。

  王大富的砖厂被挖得乱七八糟,千疮百孔,唯一的制高点砖窑陡然间变得摇摇欲坠了。

  李棍家的两间平房是在三月后建成的,庄里人被他邀去吃落成饭,也包括王大富

  从李棍家出来后,大伙的眼睛都红红的,像得了红眼病似的,即使这个庄子历来没有红眼病的病例,即使他们都没有喝太多的酒,可是他们的眼睛还是红得可怕。王大富也不是个例外,他的眼睛上像开了两朵山丹花,正红得鲜艳,还汩汩地涌动着红红的山丹汁。听说他哭了,而且还是悲痛欲绝的那种,像死了自家婆娘一样。

  王大富又来到了荒废了三月之久的砖厂,此时的他又老泪纵横起来,吃饭的家伙已不复存在,没想到晚年竟这样的不景气。要是他早发现了那只金鸡,至少现在可以用它盖一个更大更气派的砖厂,至少也可以再找一个老婆娘与他一道走过晚年那没有火与热只有风霜雪雨的日子,至少也能给王小贵再绪一个婆娘以深入一步父子关系,至少……他的泪就一直那样流淌着,可那泪珠并不可能幻化为珍珠。

                                 (5)

  王小贵在发现自己的小瓦房在那场大雨中有种摇摇欲坠的趋势之后,就一直没缓过神来。他一直就不相信这是一个活生生的现实,毕竟这是他这些年来忙碌奔波的唯一,也是全部。没有那两间小瓦房,他的世界便坍塌了。

  事实摆在面前,很残酷的,可日子还是要过的,这些容不得王小贵去逃避,可钱在哪里?富贵又在哪里?

  冥冥中,百思积虑中;王小贵很自然地又想到了那只李棍的金鸡,这已不是几次的了,甚至是上百次,上万次的了,伴随的永远是全庄人思考过后的捶胸顿足两眼泛红的苛刻模仿,而且又是不厌其烦,却又不得要领。

  虽然砖厂有宝已成为众所周知的过去,但庄里人仍坚信李棍式的金鸡不应该是个唯一,可面对着众多的残破的坛坛罐罐,他们又能说些什么,抑或是做些什么,一切之余他们都是多余。思量再三的结果,他们一致认为这个庄子应该是块宝地,有着极其丰富的宝藏在等着他们去发掘,去变卖,去流着三丈垂涎地数着大把的钞票,去盖几间李棍式的平房,去……他们简直不敢再想下去,那真是一幕幕容不得任何人去亵渎去糟践的沁人心脾的绝世情景,而且激动的心情是难以描摹的,简直跟狗一样,望着一根硕大的骨头,感动得哭了,便是一泻千里了。

                                  (6)

  王小贵也早想到了庄子有宝这一点,但是他却难以判断该从哪一点入手,偌大的庄子,偌多的宝贝,他生怕自己第一锹会真的挖到一只李棍式的金鸡,那时他一定会激动得难以自控,非窒息了不可。

  有那么一天黄昏,一位瞎眼算命先生路过庄子,他只说了那么几句:这个庄子到处都是宝,还有那个坟堆,正冒着大股大股的青烟,看来一定有更多的宝。

  庄子顿时炸了锅,万般声音全归于其中,笑声,叫声,磨锹声,猪狗牛羊鸡鸭鹅鸟外加乌龟王八的狂叫声,还有一些人兴奋得狠咬空气声,一起做作,真是热闹极了。美好的日子只在明天一天,或后天一天,而或是明天的明天,反正离李棍的平房没多远了。那简直是一部空前的历史,世人会永远铭记这辉煌的一刻的。

  王小贵当时也跟其他人一样眼巴巴地随着算命先生的手指摆动而摆持着脑袋,又是在刹那间将直愣愣的眼光锁定在算命先生的手指敲定的那座低矮的坟上。顿时庄子人全都惊诧万分,有种王小贵般的张大嘴巴使劲呼吸的状态。原于那座坟不仅低矮而且已被雨水冲刷得乱七八糟,根本没有富贵样,原于他们的确没有看见有什么青烟从坟头上冒出来,更原于那座坟不是别人家的却偏偏是有着两条早年死了婆娘成了光棍的王大富家的那个也是早年死了婆娘的祖宗——“太”字辈的小人物。

  那个时候,庄人都用鄙夷的眼光瞅了王小贵一眼,又白眼了算命先生一下,然后怏怏地离去,此时的他们都恨恨地将牙根咬得直响,像当年小日本上了八路军的当一样。什么狗屁算命的,简直是个瞎眼的活骗子。直到这时,他们才恍然觉得这个穿着讲究的老头儿的确是个正二八经的瞎子。

  可是谁又能料到,就是这么一个纯正的瞎老头儿胡诌了那么几句,竟会在黄昏时掀起了一场空前宏伟的挖宝大波呢?是昏了头,还是钱窍心?磨明了铁锹,系紧了竹筐,填宝了肚子,然后呼啦啦地沉沉睡去,因为他们也不知在谁那儿打听到的:瞎子是用耳朵来看东西的。

                                   (7)

  王小贵也是个自知之明的主儿,他对算命先生的话深信不疑,要是他不是个得道的“活神仙”,他怎能知道这个庄子会有宝呢?别的不说,就凭李棍式的金鸡,这就是一个板子上钉钉子的事实,容不得别人对他的话质疑。有了这种理念,那么动手便是刻不容缓的重中之重,要不然那帮龟儿子的蜂拥杀将到自己太爷的坟上,王大富砖厂的悲剧将会在刹那上演,那么痛苦的便不止他一个,有他的叔们,还有他的爹,便也都会捶胸顿足,直至骂娘,不可遏止。

  王小贵知道一个人的力量不足以与全庄人的铁锹对峙,便英明地找到他的二叔王大发,一个满身膘肉的老头儿。

  几盅小酒下肚,王小贵抖出来一句:“信我的没错,要是没有宝,我的‘王’字倒过来写!”

  “呵呵,你这个王八羔子,你可知道你二叔是个老江湖了?啥样的脉还有我号不准的?要是那坟里真有宝,我随你的姓!”

  他们爷俩达成了口头协议。

                                    (8)

  深秋的阳光依旧是那么明媚。

  “王八羔子,你的姓一定要倒过来写!”王大发的这句话一直在他爹的坟头盘旋着。

  拆着坟堆,掘着坟坑,装着美梦,撇开大逆不道,他们的小铁锹从一早一直挥舞到下午。为了能显宗耀祖的事业,他们将在天之灵的祖宗挖得没有了一点脾气。

  庄子人也忙活了大半天,结果不容乐观,他们在庄人连王大富式的坛坛罐罐也没有挖出,这次的确是上了鬼子的当了。

  “用耳朵看路的人世上压根儿就没有!”一个信基督的人搂着《圣经》说,“耶稣说有就有,说没有就没有!”

  希望随着夕阳慢慢坠下了。

  王小贵此时十分恼火又十分遗憾地对王大发说:“看来老天爷存心跟我过不去,非要把我的姓倒过来写不可!”

  王大发痛苦地拈起铁锹,悻悻地走了。

  看看被发掘的祖宗的坟墓,正空空如也。王小贵是怎么看也看不明白,是怎么想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在埋着太爷的坟堆里会连一块巴掌大的朽木也挖不到呢?要是木头烂掉了,至少也该挖出丁点儿的铁钉。没有,什么也没有,一个死人竟然一直欺骗着自己每年来上坟时对他的虔诚。这难道是那场洪水的过错?此时,他蓦地立了起来,有着受到莫大耻辱的愤恨,弩着弹丸之地明珠般的大眼珠,对着苍天使劲一吼:“是谁哄了老子?宝贝在哪里?”

  陷入极大愤慨的庄人此时是怎么想也想不明白,偌大的一个庄子难道就没有一只李棍式的金鸡?这真的不现实,别的宝贝不说,至少也应该有一只与李棍式的金鸡相配对,要不然人世间存在了许多年的“好事成双”便是句空话。

  突然,人群中传出一句:“挖,挖到了……”振聋发聩的声音还没有从人群中传出,只见黑压压的人头全聚拢在了一起,“见一面,分一半”是此时庄人最大的心愿,而且是打架也解决不了的非要变成事实的心愿。

  此夜无星,庄人打着手电筒争吵着。

                                 (9)

  第二天一早,有人说王大富躺在倒塌的砖窑下面,右手拿着铁锹,左手紧握着一样东西,死了,而且脸上还流露出那种莫名其妙的微笑。

  入棺前洗澡的时候,王小贵流着恁长的鼻涕使劲地掰开了王大富的左手,取出了一样东西,那是一小串铜钱,比王小贵挖出的那两串还要羞涩,可他仍死死地握着,好象紧紧握住了整个世界。王大富的左手空了,他脸上那打皱的微笑却在顷刻间消失了,慢慢变成了铁青色,竟流露出跟那天和李棍要金鸡没要到的表情简直如出一辙。

  入棺时,王小贵又重新把那串铜钱,连同自己挖的两串全放进王大富的手里,他知道可怜的王大富在天堂也许能派上用场。

  很是安详,很是无奈,很是可怜,王大富就这样地离去,在他爷爷的坟墓里,他也许不再寂寞。

                                (10)

  第二年春天,村支部盖起了四间比李棍家气派十倍之多的平房,外加一个六连蹲的厕所,据说是村干部用庄人拼死相挣的玉搓板卖的钱盖的。

  有人说看见王小贵在王大富的坟前烧过纸钱之后,就再也没有回过庄子。

  有人说王小贵出去打工了,也有人说他出去当算命先生了,还有人说他又去挖宝了……

                                  后记

  没钱的人是可耻的,想钱的人也是可耻的。这个社会,要想好好活着,要么呆里耍奸地玩弄,要么自强不息地对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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