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风多少恨,吹不散眉弯。
她的父亲是一个忧郁沉闷的诗文爱好者,所以眉弯是她的名字,而给她这个名字的人却在有天夜里从高高的悬崖跳了下去,结束了自己苦闷庸碌的人生。
眉弯对父亲的记忆停留在一张泛黄的黑白照片上,却从不知关于母亲的任何描述,因为外婆从来不曾提起。
她的童年自闭而孤僻,常常一个人望着蓝天失去语言与一切的想象力,但她深深的热爱着它,蓝天能给她宁静的力量,又能让她孤单而脆弱,她那时甚至幻想能够住在云朵上。也许孤单的小孩儿都会做一些奇怪的梦,而且随着年龄的增长与岁月的洗淘不会淡忘或轻易更改,特别是在对人生有了一定的认知后,对于幸福的定义也就不再那么单调浅薄。
那是一个细雨频繁的春天,时晴时阴的天气使得那段时光与记忆显得忧郁,而她就是在那个时候遇见的他,后来每当想起都会归咎于宿命的必然,尽管有些事情从来没有结果和答案。
那是一个美好的年纪,青涩的青春才刚刚开始,眉弯从童稚的幼女成长成情窦初开的少女,怀揣着对未来的一切美好想象朦胧无知的踏上命运的轨道,与她的同龄人一起站在人生必经的路口,茫然无措的向前走,不管愿不愿意都不能回头。
而相较于其他的同龄人,她在不管心里还是生理上都慢人一拍,等到终于有人指着她的鼻子骂她丑八怪的时候她才开始认真的照镜子,注意起自己的五官来,但是青春期就像是发酵面一般,不知不觉间就砰砰砰的膨胀起来,以一个巨大的阴影毫不留情的覆盖住整个青春,令人感觉窒息与痛苦。
骨子里先天的自闭孤僻加上成长路上与他人的不同,注定了她在不管人际还是面临社会时都比别人要走的艰难而吃力。但是在那个纸笔的年代,一切都是慢节奏,带着令人留恋的时光剪影,洋洋洒洒的堆积在眉弯的记忆中,挥之不去。
她是自卑的也是自负的,而这矛盾的性格完全取决于她天生的敏感感性,使得她看起来沉默清高,有些难以亲近,但终究不过是一个初长成的十六岁少女,脑子里经常会有一些稀奇古怪的念头和甩脱一切无所顾忌的疯狂。
很多时候她显得呆板而木讷,就像现在,那男生明明就站在眼前,她张了张嘴却始终无法自然而然的打个招呼,内心几番挣扎之后,不过是彼此淡淡望了一眼,然后错开目光擦身而过。
她推着自行车走出几步后,挫败失望的垂下头,过长的刘海遮住她的眼睛,看不清她的神情,夕阳的余晖洒在蓝白条的校服上,她回过头去看着他离开的背影,久久不愿移开目光。青涩的青春是那样美好动人心弦,尽管情窦初开的暗恋带着难以启齿的羞赧和细微朦胧的期盼。
她翻看过每一篇席慕蓉的诗篇,细读纳兰性德绚烂短暂如烟火的一生,她整日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中无法自拔,她幻想着自己终有一日能够放下自尊与矜持主动对他说哪怕一句话,太多太多的细节她已经画好框架,可是她是这样胆怯与羞涩,畏首畏尾的不像属于这个时代。
这大概是人们所说的一见钟情,那天开学,他们推着自行车来学校报名,校园的走廊两旁植满了柳树,枝头长出嫩黄嫩黄的细叶,俏生生的挂在枝头,她在往外走,他在往里走,彼此的目光短暂的相汇,那一瞬,眉弯的心里出现一道缤纷的彩虹,让她觉得青春里的一切让人充满向往与想象。
接着,他们被分到一个班级,当天交了学费发了书本排了座位,距离有些远,她在第一组第一排,他在第四组第五排,心底的甜蜜冲散了暗恋的苦涩,她以为他们会发生些什么,至少班主任们为了让大家彼此认识,会进行一次“自我介绍”,但是他们的班主任是个不解风情的老头子,第一天上学在打扫卫生与百无聊赖中度过,这多多少少令眉弯有些沮丧,但转眼一想,才刚开学日子还长,不是么?就又乐观起来,直到现在看着他的背影离开,又有些小小的惆怅。
她对自己是没有信心的,因为大家都说她丑,所以久而久之,连她自己也这样认为,童年或成长过程中的阴影以及不愉快会影响伴随一个人的一生,不管是身处校园还是进入社会,身份背景有无明显的改变,随着年龄的增长不但不会淡忘,有些东西反而会更加根深蒂固很难根除,就像家乡的记忆一样,成了故土与根茎。
他叫林丰,树林之林,丰收之丰,钢笔字下的蓝色墨水呈现出一派行云流水刚柔相济之感,字如其人,着实好看。
班主任赞叹他的钢笔字,美术老师称叹她的水彩画,于是班级里的板报一类的东西就交给了他们二人,他们开始有了一些最基本的简单的对话,比如“你先排版画画还是我先写字”,“这一部分这样写或这样画会更好看些”,“我觉得这样不太好,没有突出主题”之类,这开始是出乎意料的,带着绚烂多姿的色彩冲向想象的未来。
眉弯这样欢喜,这欢喜是属于她自己的,别人不能涉足与干涉,它完完整整的被自己封存起来,偶尔拿出来翻看回味,就好像意外得到玻璃鞋的灰姑娘,不能告知别人和分享,不然奇迹就会消失,王子再不会出现。
这样美好的年纪,这样朦胧的感情,本该是动人心弦的,然而也是充满缺憾与伤害的,因为出现了另外一个“她”,就像所有的故事一样,追逐幸福与梦想的路上总是充满着阻碍,没有谁能够轻易获得幸福与成功。
她白皙纤细,文雅干净的如同一束刚刚绽放的雏菊,带着雨后初晴的明朗与雨露沾湿的娇弱,安静而美丽,她坐在他的后座,风扬起她的马尾青春肆意,而他的头微微扬起,脸上嘴角是她所不熟悉的痴然与欢喜。他们从她身旁经过,带着风与青春远去,好像全世界就只剩下他们二人,乘着通往地老天荒与诗篇的列车一路远去,不曾回头。
记忆中,他是那样少言寡语吝啬笑容的男生,即使是与班上最好的哥儿们一起,也总是沉默的站在一边很少言语。浓眉挺鼻,嘴唇微微抿着,穿着黑色的风衣站在风里,手插在口袋中背靠围栏或门扉,静默无声的如同画卷。
郎才女貌,原来是这样的意思么?
镜子里的这张脸,它不但平淡而且黝黑,皮肤粗糙长满了痘痘,身材粗短矮小,没有任何的吸引力......身体里那根脆弱的神经突然绷到极限,眉弯看着镜子看着自己,无声的落泪。
都说人不可貌相,但如果外表寒掺,又有谁会有耐心去关注你的内心?即使这心可以让荒芜变成麦田,可以使废墟开满花野,但又有谁能真正看到?有谁?在这一瞬间,骨子里的自卑感全部涌出来呈现在眼前,眉弯充满了无助感。
有些感情有些时候是不应该存在的,因为会使自己显得狼狈和卑微,但人容易执迷不悟,能很好的克制自己的行为却不能关闭心门,在感情的世界里,如果当真用心,必然不能全然全身而退。
青春是纠结的,也是脆弱敏感的,眉弯想收回自己的目光,但总是不由自主的停留,直到听到旁边的嗤笑声,才猛地转身坐好,心砰砰砰的跳,脸烧得通红,面对男生的询问,支支吾吾吐不出一个字。
男生仍不放弃,冷冷看着她,与平时的热情温和截然相反,从此再不对她说哪怕一句话。他让她感觉茫然,毫无头绪,明明平时都是好好的。直到事后几天,她想起他与别人的不同,他对自己的种种好,才幡然醒悟,不禁失笑,又有些怅然。
她不喜欢他,眉弯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一个好消息,但他比平时更加沉默的神情又令她难过,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怎样。他经常推着车子在校门口等她,但总遭到她的拒绝,理由是已经有喜欢的人了,至于那人是谁,她不肯说,这个平时看起来文静瘦弱的女生此时一脸倔强。
他似乎有极大的耐心,几次三番被拒绝,几次三番看着她走,然后继续等待持续着失望,直到有一次终于忍耐到极限,大吼一声一脚踹开了自行车,头也不回的再也不出现在她面前,眉弯以为这个故事已经到尾声了,然而不是。有些事情没有结局,但有结局的事情却更令人痛苦。
那一天他没有来学校,她像往常一样对着天空怔怔出神,却见平时与林丰走得比较近的一个男生气喘吁吁的忽然跑进来大喊一声“出事了!”准备上课的班主任一愣,顿时变了脸色问什么事,那男生泣不成声,脸色煞白的说林丰心情不好要他陪着去喝酒,最后喝着喝着两人都睡着了,直到今天早上起来,怎么推林丰都推不醒,送去医院之后医生说是酒精中毒,已经来不及了......
酒精中毒,眉弯一字一字咀嚼着这四个字,脑子里轰隆隆一阵响,犹如晴天霹雳。
她曾经在他心情最坏的时候偷偷跟在他的身后,看他靠过的围栏门扉,站在风里的姿态,写字时的样子,走过的每一条路,这让她感觉自己与他离得很近,他们共同走过很多条路,看过很多次春雨与冬雪,仰望着同一片天空,他们紧紧相偎不离不弃。
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他的后座空了,没有谁再能坐上去,他扔掉的自行车还在她那里,她没有再擦洗,上面落了厚厚一层尘土,有时候太想他,眉弯就会伸手拂掉那些灰尘,细细描摹,仿佛用手指轻轻划过他的眉毛与鼻梁。
所有的时光如同列车一般呼啸着开过去,到了终点匆忙下车,人们习惯性的与时俱进,将过去远远抛到身后。没有多少人再愿意拾起。
人们很少再用到纸笔,没有人再去用心写一封书信,QQ、手机、微信、MSN,一切看起来都好像便捷没有距离,但却充满了距离。
眉弯再没暗恋过别人或被人暗恋,那样的感情也如同那班列车一般远远而去。
老一辈的人都会互相笑着说一句:“时代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