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从望涯谷返回的时候,日头已经当空,暖融融的,仿佛要将这个白雪世界完全融化。
阳光虽然微弱,但草木上的雪显然熬不住这份热,边角处化身为雪水,滴答滴答的从枝叶间流淌而下,使得路有些难走。但是阳光打在枝叶间的光闪闪烁烁,煞是好看,冬日的阳光哪怕再微弱,也是让人欢喜的。
面对着站在谷底的人,我提着裙角走至他跟前:
“你一直在这里?”
他虽然面色淡淡,但看得出来有些不快:“我醒来时你不在。”
我歪着脑袋看他:“生气了?”
他没有回答,上前来牵住我的手往回走。
一路上,我一直在说话,试图消除他心中的不快。
“我们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牵着手走路。”
“这段时间我想清楚了,既然已经将自己交给了你,那么便会全心全意待你。”
“你别因为我去望涯谷的事不开心,我不是有意要瞒你,只是答应了他,不向别人透露他的身份。”
“你是个男人,又比我大十岁,怎么这般小气?”
“我承认你在我心里的分量越来越重,但你也不能霸道的让我为了你抛弃自己的朋友吧。”
“况且,以后日子还长,难道你要将我身边的人都赶走么?”
“母亲去世后,我一个人在红缨谷住了好些年,要不是他们,我的生活该有多么无趣,你怎么不替我想想?”
觉察到自己说得已经够多,却不见他回应,我不禁有些生气,顿住脚步不动,抬眼瞪他。
他这才停步,转头看我:“这次又是谁?”
我一愣:“什么谁?”
青善皱眉:“亡涯已经好些日子不曾找过你,那么这次让你去望涯谷的人是谁?”
我呆呆的道:“我的朋友。”
“你对我说,亡涯也是朋友。”
“没错,我是这样说过。”
他沉着脸道:“你的朋友太多了,而且全是些男人。”
我噗嗤一声笑出来,怎么又吃干醋了?这个人,让我怎么说他好:“什么叫全是男人?只有两个好不好?”还有一个青黎,不过因为水葵的原因,也与之来往甚少了。
“你还笑?”青善面色不愉:“什么叫只有两个?你还想有多少个?”
“我们真的没什么,绝对只是朋友。”
“是么。”
“我心里只有你,真的。”
青善看了我一阵,突然怪异的凑近我:“那你证明给我看。”
“证明?”我再次怔然。
只见他偏过头,指指自己的脸,我随即明白过来,瞪着他脸烧得通红。
他笑:“怎么,不愿意么?”
脊背发凉,我猛地摇头。
“可是,后悔已经来不及了呢。”
我忙后退一步,便见他一步跨近,将我一把扯进自己怀里。
正在这时,一股浓烟从红缨谷的地方冒出,依稀还可望见跳跃的火焰,我大惊失色之下不禁面色一白。
“怎么了?”青善顺着我的目光望过去,面色说不出的古怪,我的心咯噔一下,不过也没有细想,忙提起裙摆,欲回红缨谷。
“别回去了”,他一把拉住我:“那边全是朝廷的人。”
我愕然,惊疑道:“你知道是谁做的?”
“他们马上会追到这里,红缨谷不能再待下去了,快跟我走!”
青善说完这句,不由分说的拉着我便跑,我一时云里雾里,但见情况紧急,怕分散他的注意力,也没顾上多问。
我一边被他拉着跑一边回头,心里百般滋味,却终是茫然多一些。
刚从望涯谷下来的时候就闻见了奇怪的味道,只是被青善转移了注意力,一颗心都在他身上,此时想来,红缨谷应该在青善来之前就已经烧起来的,收回视线不再往身后看,我的目光不由看向青善,心里某一种猜测油然而生,只是,我不愿意相信,更不想从他口中得到证实。
“他们往望涯谷的地方去了,快追!”
身后果然传来士兵的声音,他们脚步纷乱急促,盔甲发出的声音合着脚步声,听上去至少有十人以上。
心里的不安越发明显,而平时往谷顶而去觉得容易的路此时也显得艰难陡峭起来,几次三番差点跌倒于地,幸好青善一路抓得我很稳,不然已不知道跌了多少回。
但青善的耐心毕竟有限,如此几番下来,在我又一次要跌倒的时候,他一伸长臂将我拦腰抱起,足尖一点,便飞跃起来,高高低低的穿行在去往望涯谷的路上。
我双手下意识的环上他的脖颈,看到他浓黑的眉,微眯的眼,挺直的鼻梁和坚毅的下颚,仿佛怎么也看不够似的,这不是我第一次看他,但是却仍是觉得英挺威武。
这是我的男人啊,我怎么会怀疑起那场大火是他放的?这样做,对他又有什么好处?
发现我在看他,他温柔的低头道:“冷么?”
我摇摇头,将脸更深的埋进他的怀里,很暖和,很安全。在这一刻,我觉得我可以为了他什么都不要,我爱他,从而爱生活,爱世界。
这段情,就如同那夜梦中的彩虹一般,令我梦牵魂绕,令我欲罢不能。我是这样爱他啊,他,也是这样爱我吧?不然就不会再来找我,向我表明心迹,并且为了我,暂弃了他们那不成文的宫规。
虽然脸埋在他怀里,但因飞速太快,冷风呼呼的从身上扫过,我瑟缩着蜷在他怀里,他察觉,将我整个抱到身前,双臂紧紧护住我的背。
他是个温柔而体贴的男人,但是,他又是个霸道蛮横的男人,多么矛盾的特质,可是却让我这样安心。
古往今来,多少女子的愿望便是:生死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而我现在,心里最大的愿望也就是如此了,纵使要我现在死了,那也是甘愿而无憾的,倘若能一直这样和他爱着,那生命该是多么美好无憾的事。
愿勿相忘,愿勿相负,愿勿相弃。我爱你,期盼,你也一样,像我爱你一般爱我。红缨谷毁了又怎样?纵使有难过,纵使有不舍,但一切的一切,怎及得上与你在一起?不求荣华富贵,只求相依相伴,恩爱不疑。
神水湖虽已经冻得坚固如石,但当那片葱郁的草木映入眼帘的时候,我还是不得不感叹生命的伟大与神迹。
青善不假思索的飘飞而下,脚尖在神水湖上快速的滑行,衣摆长发在这片冰天雪地里飘摆飞扬,看起来竟少了平时的沉稳缜密,多了几分意气风发。
那样子,好看极了,仿佛神水湖是一个天然舞台,他带着我,在上面自由翱翔。没有仇怨,没有往事,只有眼前一生一世一双人,这仿佛就是这个世界的极致了。但忽然而至的混乱,打断了我迷离飘渺的思绪。
霎时,那十数人已经围追上来,用同样漂亮敏捷的身姿飞跃而下,向我们这边迅速追来。
十多人在冰面上滑行,按理说应该是一场精彩的表演,而此时,我所面临的,却正是一场生与死的较量。
不过刹那之间,那十五人已将我们团团围住,他们直视着青善,仿佛我是透明人一般:“看你还往哪里逃?”
青善将我放下来护在身后,依旧不惊不惧的笑:“你们主子可真是小瞧我青善呐,就派了你们几个人来么?”
“真是有够狂妄”,那领头的也不怒,反而扬天大笑,随即面色一整,凛然道:“够不够分量,阁下一试便知。”
“来吧,一起上。”青善说罢,抬步迎上去,穿梭于刀光剑影之中,他不见丝毫慌乱,反而游刃有余。
这个人,不知是太有本领还是自负过头,我从未见过他慌张无措的时候,也从未见过他脆弱畏惧的时候,很多时候,他让我觉得他仿佛不惧怕这世间的一切,包括痛苦,包括死亡。
乒乒乓乓的声音此起彼伏,我不懂武功也看不清什么套路,但见士兵们屡屡被击得后退甚至是身负重伤,而青善一派胜券在握的样子毫发未损,不禁松了一口气,在一旁静静观战。
就在这时,一个已经重伤在地的士兵突然翻身而起,趁青善不备,将一个物什抛了出去,那物什虽然细小,但我平时视觉极佳,一眼便看清那是枚银针,那银针快速刺向青善的后背,但却直冲心脏的位置,我心里一窒,惊惧万分,失声叫道:“小心后面!”
尽管青善及时侧身躲过了那一枚银针,但他的身子却突然一顿,有一柄长剑滴着血从他的前胸贯穿......
只听他低笑一声,道:“果然有些本事。”
顿时,整个世界没了声响,但是我的心里,却听到什么轰然崩塌的声音,我张开口却发不出声音,只有泪不停从眼角溢出,当我想到要做些什么的时候,自己的身体已经先一步奔向他。
明明是不远的距离,可是跑起来却觉得这样远,又由于不会在冰上滑行,越是着急越是走不稳,磕磕绊绊的到不了他跟前,我无措而恐惧的站在离他几丈远的地方抽泣起来。
却见他面不改色的站直身子,手指用力,一个快速回身,刀光一过,便见那名刺了他一剑的士兵瞪圆了眼睛,胸口有血源源不断的溢出,“扑通”一声倒在地上。
冷冷的对着面前的士兵,一步一步携剑逼近,本已经胜利的一方却碍于对方的气势,手握冰刃的手颤抖着脚下不断后退。
他的眼神轻轻从每一名士兵身上扫过,带着凛冽的杀意,冷哼道:“我青善在江湖上混了数十年,什么风浪没见过?只不过一把穿胸剑就想置我于死地?只怕尔等的剑术还不够火候。”
又是一番刀光剑影。与青善缠斗的十五人转眼间只剩下五人,几人眼看就要节节败退命丧于此,却不料正与青善打斗的那名士兵头领突然从战局中抽身而出,还不及我反应便将那柄雪亮的长剑逼近我的脖颈。
我的身子一僵,浑身发颤,但却紧紧抿着唇,害怕自己发出哪怕一丝声响致使青善分神而受制于他人。
身后的人将长剑再向我的脖颈逼近一分,高喝:“这个女人现在在我这里,青善,还不束手就擒?!”
只见那边的青善冷笑一声不予理会,“唰唰唰”几下便将那四名士兵斃于剑下,缓步朝这边走来。
他步伐稳健如初,面色淡淡,不见任何慌张无措。
本想用我做筹码好换取其余几人的性命,却不曾想青善竟然如此狠绝,在这样的情况下不但不见丝毫慌乱,还能不偏不倚的杀掉其他四人,身手干脆利索毫无犹疑,且神情如常,冷静的看着他。
纵使有砝码在手,但迫于对方的气势,那人拿着剑的手因为恐惧和不确定剧烈的颤抖,但他毕竟也是有几分胆色的,虽然心中害怕,却还是强自镇定下来,看向青善,手微施力,笑道:“你就不怕我杀了她?”
随着他的动作,我冷吸一口气,只觉眼前一黑,疼痛从脖颈间传来,滚烫的热血只暖了片刻,便被寒风吹凉,渐渐冷却在皮肤上。
那人不羁的笑,朝着我受伤的地方吹了一口热气,对着青善道:“怎么,还想上前来么?”
青善蹙眉望着脸色发白呈痛苦之色的我,又看向那头领:“你想怎么样?”
那人露出胜利的笑:“我要你放下武器,自毁武功。”
“不可能!”想都没想,直接拒绝。
我虽然没想过要他为我牺牲自己,但当听到这样毫不犹豫的回答还是不由一怔,心里阵阵发凉。
“看来你不值这个价”,那人也不急,看了一眼青善又凑近我,调笑道:“这个男人没那么爱你呢,不如从了我如何?”
闻言,我紧闭双眼握紧拳头,默默不语,心中却抽痛得厉害。
只听青善的声音忽然响起:“为什么不是叫我自裁?”
那头领看看他又看看我,道:“我接到的命令就是这样。你们椋宫横行江湖数十年,作恶多端手段很辣,但是介于是你们自己内部的事也就罢了,偏偏前不久你在御药局露面还伤了人,朝廷自然要过问。”
“你待如何?”
“自然是活捉回去,交由大理寺。”那人道,却又突然一顿,看着青善道:“不不,像你这样的,应该先入刑部,等到学乖了,再交由大理寺提审。”
青善不动声色的道:“只怕你们没有这个本事。”
“有没有这个本事,可是我这柄剑说了算。”说罢,剑向前一倾,原本血已干枯的皮肤再次被割裂,只不过这一次,深了许多。
我“嘶”地一声痛呼出声,青善见罢猛地上前一步,可是又突然顿住了脚步,阴沉着脸,死死盯住那头领,咬牙道:“你若敢再伤她分毫,我毕叫你生不如死!”
那人脸色一变,但也立即恢复镇定,讥讽道:“我承认阁下有些本事,但现在这种时候还能说出这样的话,不知是手上的本事,还是嘴上的本事?”
我知道练武之人若失去武功就等同于废人,但见他现在满脸担忧的看着我、蹙眉艰难抉择的样子,我不禁叹息一声。他本就是靠这个吃饭的,倘若没了武功,就算不被大理寺提审,以往的仇家也会纷纷找上门来,到那时,可不就是废武功这么简单了。想到这,不禁对着他摇头,安慰道:“没事,不用担心我。”
青善的神色复杂莫名,深深看了我一眼,刚将手中的剑抛于地,却忽然对着我们身后笑了:“你看看你的身后。”
领头人一怔,随即大怒,以为青善是在戏弄他,再加上青善这样磨蹭拖延时间,他早被磨尽了耐心:“少来糊弄我,动作快些!不然我可不能保证自己的手......”
正在此时,只听“彭彭”几声,原本坚固如石的冰面某处突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龟裂开来。
“在我的地盘上,你们会不会太吵了些?”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是水葵!他从龟裂开来的窟窿中飞跃而出,身上带着湖水还有碎掉的冰屑。
他如同一个白影一般忽然而至,速度快得不及人看清,只不过略略改了装束,脚上有了鞋,头发变成了浓墨一般的黑色,只是仍然披散着,随着他忽然停下的动作,长发也飞舞着渐渐停下。
他站在我们中间,仿佛其他二人是透明人,对着我道:“小岚,你来了怎么不叫我?”
我着急的对着他道:“你不该出现在这的。”
水葵摇头,笑:“你知道,没有人比你更重要。”
我的眼泪一下子涌出来,不知是因为先前的委屈还是现在他给的感动:“你这个傻瓜!没有人值得你这样,包括我。”
“你又是谁?”领头人已经极不耐烦,不禁出口打断。
水葵这才将目光转向他,笑得风轻云淡:“一个你想不到的......人。”
“你认识这个女人?”
水葵点头,温和的道:“不但认识,而且关系匪浅。”
“那你是想她活还是死?”
“自然是活”,水葵又点头,对着领头人笑:“你想我怎么做?”
领头人扬扬下巴对准青善:“我奉朝廷之命前来捉拿此人,只要你帮我生擒了他,我便放了她。”
“朝廷啊”,水葵为难的看着他,蹙眉:“你不说这个或许我会帮你,但是我不喜欢朝廷的人。”
那人一愕,显然没有料到他会这么说,不禁脸色一沉,盯着水葵的脸神色惊疑不定。
水葵扫了青善一眼:“你若乖乖放了她,我便助你逃命,若不然,可别怪我。”
那人上下打量他,脸上神情变化几许,但也隐约知道水葵必不是一般人,只是惊疑道:“我们素不相识,我怎么能知道,你是否是真心帮我?”
水葵蹙眉:“你的话太多,啰嗦。”说罢双脚骤然离地,身子腾空而起,缓步行走在半空中。
那人面色煞白,不可置信的看着这一幕,手中的长剑一松,滑落在地发出“哐当”一声响,吐字不清的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你......你......”
“我是妖啊,”水葵一挑眉,有趣的看着他,黑发瞬间变成深碧色胡乱飞舞,光脚在空中闲适的走来走去。这次不止声音和手,连同整个身体也在剧烈颤抖。那人眼睛瞪得圆圆的,喉咙里咕隆着,再说不出一个字来。水葵犹自得意,俯身看着他:“男子汉大丈夫,你怎地如此不经吓?”
我听闻哭笑不得,谁见到你这样都会吓得屁滚尿流的好不好?要不是我早已经司空见惯,恐怕现下的情况,不比那人好多少。
青善只是微一怔愣,快速反应过来后立马奔到我跟前:“岚儿,你感觉怎么样?”
我摇头,被他揽住肩,靠在他怀里。
水葵失了玩心,顿时不再吓他,手中蓝色的光芒骤起直冲那人面门,历经青黎一事,我知道他是在销毁那人的记忆,不禁长舒一口气。
水葵是一个与世无争的水妖,他应该永远是明朗干净的,双手不应沾上鲜血。
青善揽着我的肩,望着水葵道:“他在做什么?”
“销毁他的记忆。”
青善不再说话,只是目光却久久停留在水葵身上。
那人被销毁记忆后陷入昏迷,水葵这才落地转身向我这边走来,只是这一次,他看向的却不是我,而是青善。
他的神情是我从未见过的冷厉,看着青善的目光仿佛利刃一般尖锐:“你清楚自己在做些什么么?”
青善闻言身子一僵,只道:“你知道我是谁?”
“想不知道都难,”水葵那双看透世事的眼冷冷的看着他,道:“希望有一天,你不要为你今天的所作所为后悔。”
青善浑身一颤,亦是冷冷的道:“不愧是水妖,竟会预知先后事。”
我的心里也是咯噔一声:莫非,青善早就已经知道水葵的存在?那么,他有没有告诉宫主衡玉?水葵是不是,已经被算计进去?
“请你先回避一下,我有些话,要对小岚说。”水葵不再理会青善,一步一步朝我走来。
青善不为所动,盯着水葵手指用力,紧紧揽住我的肩。
水葵见他如此嗤笑一声,看我一眼,不屑的对着他道:“你的那些龌龊事,我没有心情拿来玷污小岚的耳朵。”
青善放开揽住我的手,举步一半突然顿下来,对着水葵道:“你不打算消去我的记忆?”
水葵走到我面前,淡淡对着他道:“回去告诉你们宫主,有什么手段尽管使出来,我拭目以待。”
“水葵,你......”我刚一开口,水葵便对着我摇摇头,示意不要多问。
直到青善离去,水葵才看着我,道:“小岚,红缨谷烧毁,你无处可去了。”
我苦笑道:“我不知道接下来要去哪里。”
“他没有娶你过门么?”
我摇头,黯然的道:“他是江湖中人,行踪飘忽不定,不可能给我一个安定的家。”
水葵沉着脸道:“你不该这么草率的将自己给他,我看亡涯就很好。”
我牵起嘴角,道:“都现在这个时候了,你怎么还惦记这个?他自从知道我和青善的事以后,就再没出现过。”
“他不是那种轻易打退堂鼓的人。”,水葵摇头:“宫中最近出了些事,文王派大理寺与刑部协助他,调查椋宫一事。”
我惊讶道:“他不是素来对朝堂之事不感兴趣的么?”
“文王承诺过他,只要能够瓦解椋宫在水域城的势力,必定放他自由,从今往后,凭他‘天高任鸟飞,海阔任鱼跃。’”
“为什么不是整个椋宫的势力、而只是水域城的势力?”
水葵无奈的道:“椋宫在江湖上横行数十载,其组织内部盘根错节牵连甚广,就情报网已遍及世界各地,哪是一年半载可以完全铲除的?文王本就忌惮椋宫势力,现在他们的爪牙已经明着向朝廷伸来,文王怎么还坐得住?”
“就为前去御药局偷药之事么?”
“不止”,水葵摇头,道:“偷药只是一个引子。他还伤了御药局数名宫人,这个原本也属小事,但最近宫里很多秘事都被泄露出去,文王怀疑自己身边有眼线,只是还不能够确定,这眼线是谁派来的。”
“除了椋宫,还有别人么?”
“文王现在面对三大劲敌--椋宫、风起,还有朝中权倾天下的柳相流云。”
“看来身为帝王,他也有着许多担忧无奈。”
水葵却不欲再继续这个话题,话题一转,道:“我恐怕要在神水湖中再多待几天,这几天你就先跟着青善,等过几天我再去找你。”
“不是三天就会好......”还没等我将那个“么”吐出来,便见水葵的身子变得透明,脸色发紫,整个人开始不住哆嗦。
“我的寒毒发作期还未过去......刚才又动用法力,现在......得尽快进神水湖底,没有个五天怕是出不来了。”
“你刚才就不该冒然显身!”我急得跺脚:“还不赶快进去!?”
语毕,水葵已经朝先前的洞口掠去,那洞口如同机关一般,当水葵连一片衣角再也寻找不到,冰面慢慢缝合回归最初的样子,我不禁有些目瞪口呆的看着:神水湖果然不同凡响。
我慢慢往红缨谷走去,当烟火熄灭,能看到闻到的,不过都是灰烬。红缨谷,我生活了二十年的地方,从此,便要与之告别了么?
茅草屋已遍寻不到痕迹,只依稀看得见屋前那被烧得只剩两根焦黑的短棒的围栏。
心里一阵阵痛楚和怅然若失,我再次望向这片原本应该蓬勃无限的花野,现在却连残叶枯枝都不曾留下,无声的哽咽从喉咙深处涌出,我再也控制不住,捂着脸哭了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一双臂膀从身后揽住我,哄小孩般呢喃:“你不会无处可去,你也不是一无所有,还有我呢,不怕。”
我猛地翻转身来,扑进他怀里,嚎啕大哭。
“流岚,一切都过去了。”他身子一僵,仿佛有些陌生和不适应,笨拙的抚着我的背,艰难的开口安慰。
“我在这里生活了二十年,有着我生命里最珍贵的人和回忆,母亲的、你的、水葵、他的,可是就这样,被一把大火全部烧毁了......亡涯,亡涯,我将无处可去,天地之大,何处是我容身之所?”
亡涯紧紧的拥住我,叹息一声道:“流岚,在红缨谷生活了二十年,你不厌倦么?”
你不厌倦么?我一颤,愣愣的抬眼看他。
亡涯深情脉脉的看着我,道:“倘若哪一天你想离开了,一定记得要先告诉我,那时,我便带你走尽万水千山,陪你看细水长流。”
我摇摇头,道:“我还没想好,有些事......我还放不下。”
“我只是说,倘若有那么一天,你想离开了,便来告诉我。”
我脸上挂着泪,皱眉道:“可是......我都无法联系你。”
亡涯一笑,竟如冬日里的一股暖风般醉人。他从衣襟间取出那支绿竹长笛交到我手中,道:“当你想见我的时候,这就是信物。”
我眨了下眼睛,水珠从眼角滚落,为难道:“可是,我不会吹笛。”
亡涯抬手,用拇指拭去我颊边的泪,竟难得的玩笑,道:“只要吹得足够难听,我便能够知道是你想见我了。”
我噗嗤一声笑,捶了他胸口一记:“想不到你还有这样的一面。”
“答应我”,亡涯却不接话,握住我的手,低头看我:“倘若有那么一天,一定要先告诉我,不论你想去哪里,我都奉陪。”
我低头,不敢看他的眼睛:“你知道的,我心里只有他。”
“我不是要你现在答应我”,亡涯捧住我的脸,让我看着他:“是人,总有厌倦的时候,你明白我在说什么的。”
我不再后退,看着他点头:“如果有那么一天,我一定会。”
“不是跟你说过,岚儿已经与我互许终身了么,你怎么还来纠缠不休?”
这时,青善的声音突然响起,我慌忙推开亡涯,与他拉开距离。
他究竟看到了多少?又,听到了多少?
一路走来,青善牵着我的手,他不问,我也不说,我们彼此都没有提起过刚才的事。但这样的青善让我陌生,失去了那份霸道不羁,回到了我初认识他时的冷漠,而这份冷漠......令我不安和委屈。
他一定是听到了我与亡涯之间的对话,一定是。我们各自怀着心事,谁也不愿第一个开口。我不愿意妥协,但是我知道,这件事错在我,纵使亡涯给予的承诺有多诱人,我也不该答应随他而去。
想了想,终究顿下了步子,伸手拽拽他的衣袖,抬头看他:“你没有什么要问我的么?”
青善摇头,道:“走吧。”
心中涩然:“去哪里?”
青善顿了下,道:“你想去哪里?”
“我不知道。”刚说完,便险些掉下泪来。
青善似是没有发现,兀自走在前面:“我在城南那边有处住宅,虽然小了些,但还算简洁清雅。”
有些落寞的跟在他身后,我只“哦”了一声,他也没有在意,走自己的路,胸口又沉又闷,走着走着,便落下泪来。
半个时辰后,我们上了街市,他买了一匹马,先将我抱上去,然后自己抬脚跨了上来,双臂从我身后伸过来拉住缰绳,抖了一下,马便哒哒哒的跑起来。
这还是我第一次骑马,似乎与他在一起后,我的人生多了很多不同的东西,当我突然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我们已经行驶在一条两旁植满树的街道上。
枝叶、枝头,还有未及融化掉的白雪,水域城很少下雪,但下的雪却极难融化,没有半个月的时间,万物依然是一片白雪皑皑。相较于城中心,红缨谷却是一处类似于苍都气候的所在,但是现在,它没了。
我一直低着头,泪落无声,害怕被青善发现--我们现在的情况,不允许我钻进他怀里脆弱撒娇,我亦有我的骄傲。
地面上依然有着些许小水摊,当马蹄踩进小水摊时,溅起的水滴会偶然打湿衣服的裙角。因为是阴天,加上心情沉闷,竟越发觉得冷了,但是硬是撑着不发一言,直到受不住冷打了个喷嚏,身后的人才将身子前倾,将我更紧的护进怀里。我的泪越流越凶,当风将它们吹干的时候,又湿又冷,过了片刻便感觉有些疼。
他带着我穿过一片绿树林,然后我就看到在一条清浅的湖上面有一栋木屋子,一条木桥从岸边一直通往木屋,水中的植物是一簇一簇长出指甲大小般的圆叶子,看上去清新可爱,精巧之极,这种不知叫什么的植物彻底将湖水覆盖,依稀间,还可看见下面颜色鲜艳的金鱼。
实在想不出一个男人的住所会是这个样子,我有些诧异的看了青善一眼。
他上了木桥,向我伸出手,我沉默的将自己的手放在他手心里,他握紧,然后牵着我,一步一步朝那木屋子走去,当终于走到中心的时候,我才看见木屋子的匾额上写着“天水居”三个大字。但看外面清新雅致,屋内,却也是一应俱全,太多的疑问卡在喉咙里,想问他却也不知从何说起。
“这两年我被宫主调遣到水域城,这里便成了唯一的去处。”青善牵着我进屋,在一张方桌旁的椅子两边我们分别坐定:“这里,是我找人按照小时候的记忆修建的,那时,我还未入椋宫,只是一个七八岁的孩童。”
这是我第一次听青善说起有关于自己的过去,我的心里有着微微的动容,不禁问道:“你是怎么加入椋宫的?”
“我的父亲孤苦无依,又是贫寒农户,母亲的家族虽不是大户,却也是出自书香门第,两人的结合本不是受祝福的,但父亲母亲两情相悦,被逼无奈之中双双私奔,背井离乡到了苍都”,青善轻叹一声,道:“但好景不长,在我四岁那年,父亲因为一次外出遭遇匪徒撒手而去,母亲心力交瘁,一个女人家又要担负起养家糊口的重担,终于在父亲死后的第三年缠绵病榻,半年后,也离我而去......”
心中微疼:“那时,便遇到了你们宫主么?”
青善摇头:“生活没了着落,母亲在时,我们母子本就是相依为命艰难度日,她这一走,我便过上了乞讨的生活,几乎讨遍了整个苍都。三年之后的某天,有个比我大四岁的白衣少年出现在街头,他的脸上是温雅之极的笑,问我能否发誓效忠于他,只要我答应这一条,他便给我饭吃给我衣穿。”
“他便是你们宫主吧?”一个十来岁的少年,如何会有这样的心思和动机:“他是什么来历?”
“我当机立断答应了他,正如他所承诺的那般,不,甚至比先前承诺的还多,不但衣食无忧,还有先生专门教我读书习武,只是不同的是,那个地方有很多与我一般大小的孩童,与我过着同样的生活。”
“你们是他培养出来的心腹么?”
青善点头,感叹的道:“那时,椋宫不过是他一时兴起的臆想,谁料如今,它已经成为闻名于天下的江湖组织。”
依然提出我之前的疑惑:“你们宫主那时不过十来岁,如何会有那样的手腕?”
青善淡淡道:“他出身于大家,不算仆役奴婢,一家上下就好几百人,见惯了人与人之间的算计争斗,加上天资聪颖,心机又深沉缜密,早早培育出自己的心腹,就是为了从那个大家中脱离做准备。”
想了想,我问:“你为什么会忽然告诉我这些?”
青善握住我放在桌上的手:“因为我知道,纵使我在你心里的分量越来越重,但你始终没有完全将心交付于我,只有让你了解和知道我的过往,也许才会完全接纳我。”
两人闹了一天别扭,此时听他如此说,我竟鼻子一酸喜极而泣:“我见你一路对我冷淡,只以为你还在介意我与亡涯的事,不想,你想的却是这些。”
“我当然介意”,青善起身走到我的身前:“只不过,是我一直以来没有向你交代我的过去,让你不安,这样一想,也就不怪你了。”
看着他的眉眼,他依然是我熟悉的那个心里人,我带着泪对着他笑,起身靠近他怀里,抱着他的腰:“对不起,我不该怀疑你对我的心......”
青善回抱住我,笑道:“怎么能全怪你?我也有错。”
这一晚,思绪纷乱,辗转难眠,借着昏暗的烛火,细细打量着他的脸。
我伸手抚过他的浓眉,顺着浓眉而下滑到他的鼻梁,再到他的唇,轻抚他的脸庞,仿佛怎么也不够似的,轻嘲一声,轻轻将头依靠在他胸口,听着他有力的心跳。
幸福,该是如同这般,相依相偎吧。直到睡意袭来,我从迷蒙中倚着他的胸口沉沉睡去。
梦里依然有梦相伴,是红缨谷与母亲相依为命那一段时间的点点滴滴,如同碎光一般轻轻闪耀,不疾不徐。
我醒来时他已早早起床,在绿林里练武,这是他的习惯,每天清晨必会练武一个时辰。我进灶房熬了些粥,做了几道简单的苍都小菜,然后出门来,拉紧肩上的狐裘,倚在围栏前手肘支着下颚,望着木桥对岸的人,痴痴的笑。等到他将剑归鞘,踏上木桥向我走来,笑道:“怎么?喜欢看我练武?”
我使劲点头,撅着嘴埋怨道:“你练武练得挺带劲儿,却连我都忘了,看来你喜爱你的剑,胜过喜爱我。”
青善哭笑不得,伸手抚上我鼻子,捏住:“越发胡闹了,为夫练武练了一个时辰,现下肚子正饿着,你却来胡搅蛮缠,我怎么就这么命苦,招惹上你这么个不讲道理的丫头?”
拍掉他的手,我道:“是你自己练武忘记了饿,你看我大冷天的站在这儿等了你一个时辰,明明饿着又不能先吃,也不是件容易的事不是?”
“算你有理”,青善也不再与我玩笑,拉着我的手进屋:“怎么手这么冷?站了多久?”
我撒娇道:“我可是足足在外面等了你一个时辰。”
“是么,我给你捂捂。”说罢,双手捧起我的手包裹严实,顺带放到唇边呵着热气。
见他装模作样的样子,我好笑的抽回手:“今天的菜全是你爱吃的,快去洗洗手吧。”
兴许是真的饿了,连回应都顾不上就匆匆去内室了,我在火炉里填了些柴火,这才盛好饭,将热好的菜端到桌上。
他照常拿起筷子就要夹菜,却被我挡了回去:“饭前先喝粥,对身体有好处。”
他听罢点头,果真听话的先喝了两口粥,后又抬起头道:“现在可以吃菜了么?”
我忍俊不禁,亲自夹了菜喂他。
他将菜嚼碎咽下后,向我竖起大拇指,赞不绝口道:“娘子,你的厨艺又精进了。”
或许当人厌倦了漂泊,就会喜欢安宁平静的生活,我是如此,青善亦如是。
天水居的日子过得飞快,转眼五天过去,我们相依相伴,如同相处多年的老夫妻,闲来无事时,就会相携走出绿林到热闹的街市瞧瞧。
他白天会去打猎或是去林子里弄些柴火,而我守着天水居,像平常的已婚女子般洗衣烧饭,等着他回来。
生活中充满了琐碎,然而这琐碎在此时竟是如此迷人芳香,花儿是因有情,才更显娇艳么?
每当我心里的欢愉让我更加爱我自己,这世界就变得五彩缤纷,在我眼中,生命也就有了更好的解释。
幸福,是最甜美的果实,待看云卷云舒。
我很期待天水居的春天,尽管冬仍在驻足,但春无疑是心中的另一番憧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