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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缘修道半缘君3

  梦里,母亲油尽灯枯的面容充满悲凉哀愁,她颤颤的拉着我的手,眼里是魂去千里的迷离寂寥:“岚儿,你一定要记得,爱你自己。” 那声音一次比一次清晰,听得我不禁仓惶无助,想要伸出手臂抓住她干枯灰白的手指,可是明明身在床榻奄奄一息的人却蓦然没了影踪,

  巨大的恐慌绝望将我重重包围,我知道从此以后,这世上就只剩我一人了,无论悲喜,他人都无法涉足与感受,瞬间只觉心底抽痛的厉害,到最后连眼泪竟也流干了,眼睛又疼又涩,难受的近乎撑不开眼。

  “岚儿,爱人不如自爱。”

  伴随着那苍凉沙哑的声音,在半梦半睡间我睁开迷蒙的双眼,手伸到眼角发现还有湿润的泪痕,怔忪间听见有人声传来,不禁睡眼惺忪的从罂粟花丛中坐起,看见碧水湖畔站着一白一墨两个身影,下意识的不敢弄出什么动静,屏息凝神的注视着前方的一切。

  “你可知大理寺已经在着重调查你,不久以后矛头就会对准整个椋宫。”

  “宫主息怒”,那墨衣男子单漆跪地,声音低沉的响起:“属下上次与风起的人交手之时不慎中了剧毒,所以才潜入药局窃取解药。”

  “怎么?竟然有风起的人为陆岸抱不平么?”白衣男子的衣袍在夜幕里显得尤为醒目,他的声音清冷没有温度,仿佛世间的一切人与事都无法动摇他的淡定从容。

  “是他的妹妹青黎”,墨衣男子低着头道:“属下以为她刚入风起不久不足畏惧,谁知却是个不容小觑的用毒高手。”

  “哼”,白衣男子轻哼一声,有些讥诮的盯着跪在他脚下的男子:“怕是你那怜香惜玉的风流性子改不过来,看见青黎容姿秀美不忍下重手吧?”

  “宫主说笑”,那墨衣男子竟似没有丝毫慌张畏惧,依然冷静的道:“纵使属下风流成性,但孰轻孰重还是会掂量的。”

  白衣人俯视他良久:“在水域城逗留这么久,本座让你查的事查清楚了没有?”

  “据属下近段时间的监视调查,并未发现慕玉与风起头目赤铜有什么来往。”

  “是本座多疑么”,白衣男子喃喃自语。

  “宫主无需多虑,为保百密一疏,若初已派一夕潜入宫中密切监视慕玉的一举一动。”

  “据你所知,一夕此人可信么?”

  “既是若初派出的人,能力自是不用怀疑”,墨衣男子笃定道:“一夕一家被奸臣所害遭致满门被灭,对慕玉已是恨之入骨,宫主大可放心。”

  “那便好,起来吧”。白衣男子转过身来,黑发一部分绾成鬓用玉簪贯穿,剩余的垂落在身后,玉面薄唇五官平淡,但脸部线条柔和好看,有男子的俊朗又有女子的柔美,看上去分外的温文尔雅、温良无害。

  墨衣男子一起身,我这才看清他的脸,他不同于水葵人的白净细腻、斯文秀气,而是皮肤黝黑五官深刻,且脸方眉浓,是典型的苍都人。那股莫名的熟悉感越来越强烈,他的声音他的面貌都那样熟悉,可是我深知我并不认识此人,更谈不上有任何交集,又怎会有这样一种类似于见到苏连城时的熟悉感?不,比苏连城给我的感觉更深更震撼,因为,我止不住自己狂跳不已的心。

  “慕玉父子不和,起内讧是迟早的事,宫主又何必......”

  “虽是如此,但亡涯此人冷漠淡泊,对权位之争毫无兴趣,本座只有添一把火了。”

  “那水妖一事还要继续调查么?”

  “这可是这整件事的关键所在,倘若浅淑之子还活着,那么他势必会与慕玉有一番较量,水妖的恨和耻辱,可是要用覆灭和血肉付出代价的。”

  水妖?是指水葵么?震惊之下,我更加不敢暴露自己,越发小心翼翼的凝神静听。

  “但慕玉毕竟是他的父亲,他会为了仇恨而丝毫不念父子之情么?”

  “生而不养已然有违人道,且万计之中,攻心为上,不论是慕玉还是那只水妖,只要开始正面接触,势必两败俱伤”。白衣宫主眉目温和,笑得温雅极了:“毁灭一个人最好的方式,莫过于使其心神俱裂,物质的掠夺及肉体的负累,最多也就是贫瘠落魄,而灵与肉的折辱,可以使人每活一时一刻都似噩梦。”

  墨衣男子心领神会:“是,属下明白了。”

  心下惶惶然,暗自下决定一定要去通知水葵做好防备,毕竟对于修为尚浅的他来说,人与人之间的争斗迫害是他所不熟悉的。

  他们离开时天幕已经泛白,我终于从泛白的天幕中分辨出那五官深刻的男子穿的是一身墨蓝色的衣袍。

  回到红缨谷采集好花露,在恍惚与惴惴不安中终于熬到夜幕来临,当晚便将此事传达给了水葵,没想到他平日白净纯真的脸上竟是难得的深沉,什么都没有说,反而安慰我道:“不用担心,作为一个水妖,我还没有无用到被人无故利用的地步。”

  我安了心,便觉困意一阵一阵涌来。

  兴许是因为昨夜受惊没有睡好,当我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回到红缨谷的住处,竟是什么也顾不上的躺在榻上便睡着了。

  还是这段日子以来一直在做的一个梦,只不过这个梦逐渐清晰起来,我能清晰的辨认出来是身穿墨蓝衣袍的男子,五官深刻棱角分明,俨然就是那晚在碧水湖畔的男子。他冷冷的注视着我,叫我服下他指间白色的药丸,心间的苦涩满溢开来,我仰头吞下了药丸。

  “你服用了一种名为移情丸的药物。”

  “我不知道此人是谁,你又与他之间有着怎样的牵扯,我只知这个人会带给你无止境的矛盾,却又让你的一生不至于太过凄凉,没有他你会觉得孤独寂寞,有了他会让你欢愉且痛苦。”

  每当从梦中醒来,水葵的解读就一起跟随而至,心里有两个声音强烈的争执着,第一个要我想方设法弄清楚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第二个又劝我稍安勿躁,当时既然选择服用移情丸,必是自愿放弃那段记忆,如今又何必如此耿耿于怀、非要追根究底?

  这次之后,我又回到了每夜的彻夜不眠状态中,只是亡涯的笛声却再也没有响起过。

  倚靠在屋前的围栏上,翻开书页,里面是一首我早已倒背如流的古诗词: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懒起画峨眉,弄妆梳洗迟。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新帖绣罗襦,双双金鹧鸪。看着看着,竟泪湿于睫。

  一晃眼便熬尽了夏日,绵延而来的秋意重重覆盖住红缨谷。

  花野谢了一部分,但幸好钟爱这些花露的嫔妃倒也矜持有礼,而且以往进宫的花露也还够用,所以不曾刁难,我索性懒散度日,整日整日昏昏沉沉的读书晒太阳,偶然有一天来了兴致,便在屋前的梧桐树上做了个秋千,读书读得乏了,便依坐在上面假寐一小会儿。

  风起的时候,梧桐树上火红的叶子便被一波一波的吹成波浪状,沙沙沙的响个不停,有时风吹得狠了,枫叶便被吹下些许纷纷扬扬的飘向屋前的花野四散而去,倒也是另外一番别致的美景。

  但再美好的事物若是没人陪同着欣赏,也不过徒留伤感罢了。

  偶尔发闷的厉害,干脆白天睡觉,天色一晚就找水葵闲聊一个晚上,或者听他零零碎碎的说一些自己的过往,或是一人一妖对酒当歌,疯疯癫癫的忘却今夕何夕。

  无数难熬的日子依然如流水般静静流淌开去,淡的寻不着踪迹。

    起初雨声只是滴答滴答的散漫敲击在屋檐上,后来雨声急了,便噼噼啪啪的滚落下来,顺着茅草一缕一缕形成汩汩的令人心境极静的雨幕。

  秋意越发浓了,在红缨谷体现得更加醒目,我披了件深色的狐裘靠在围栏上,怔怔的看着雨水打湿的花野,神思一瞬间飘去很远。

  百般滋味,终化为一声轻叹。

  “小岚姐”,青黎从屋里出来,脸色仍然有几分苍白,她紧了紧肩上的大氅,咳咳几声道:“明日我便会离开。”

  我不解的看向她:“怎么?你的身子还没有完全康复......”

  青黎靠在门边,虚弱的摇头:“不了,这样拖下去会被他们发现,到时候......咳咳,到时候,会连累你。”

  我沉默,知道她说的在理,便道:“你怎会招惹上那些人?你大哥陆岸与他们又有什么恩怨?”

  青黎低着头避开我的目光,雨声滴答滴答仍在不断从屋檐滑落,就在我已放弃这个话题的时候,她才低着头轻声道:“小时候家乡闹灾荒,爹娘都饿死了,临终前交代大哥带我离开家乡,看能不能在大城市找个富贵人家,不论做小妾还是丫鬟,总之活着便是好的。谁料中途遇到了人贩子,给吃给喝只要我们乖乖听话等着被卖,因为是女孩子,所以我先被人买走......后来那糟老头子的病秧子儿子死了,我便带着家财逃了出来,却遇上拦路抢劫的,幸得有贵人相救,不但惩治了山贼还收了我做徒弟,学艺六年后师父病逝,我才下山去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情报网--碧落山庄打探大哥的消息,好不容易得知大哥的去处,他却已经叛离椋宫加入了风起,但当我真正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惨死......凭我一人之力如何与椋宫较量?风起是椋宫的死对头,谷主也承诺过,只要我肯为风起效力,必定会替我报仇雪恨......”

  我叹息一声,道:“风起与椋宫毕竟不是光明磊落的组织,你大哥背叛椋宫时应该已经想到会有这样的结果。”

  青黎猛地抬起头来,眼泪扑簌簌往下掉,神情悲恨交加:“我与大哥失散八年,好不容易找到他,却见他枉死的惨状,如何能不恨!?”

  我为之动容,走上前为她拭泪:“那你可知,你大哥为何突然叛出椋宫?”

  “为了碧云”,青黎不能自已的抽泣着,眼睛通红:“椋宫不容男女之情,为了无后顾之忧,宫主衡玉派人杀了重伤的碧云,大哥悲愤交加,自然不会再在椋宫待下去。”

  “你见过椋宫宫主?”

  “不曾”,青黎摇头,泪水顺着眼角淌下,说不出的楚楚动人。

  眼前闪现那白衣男子的样子,想起他说的那些话,我心里一酸,看着她,肯定的道:“你杀不了他的。那个人......从来不缺折磨人的手段。”

  “是,我是杀不了他”,青黎狠狠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恨恨的道:“我一个人杀不了,不代表风起杀不了、朝廷杀不了......”

  风起、椋宫、朝廷这三者是互不相容的么?朝廷为了铲除异己,那么风起和椋宫呢?为了称霸天下么?我摇摇头,胸口突然发闷,感觉自己好像正在一步一步的踏向这个争夺的漩涡。

  另一个身影从脑海中晃过,我仔细看向青黎,竟无自觉的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禁不住担忧:“那你可知,亲手杀死你大哥的是何人?”

  青黎轻哼一声,冷笑:“怎会不知?是衡玉的左膀右臂--青善。”

  心里一紧,我讷讷的再吐不出一个字。

  雨越下越大,眼前的花野再也没了以往的蓬勃艳丽,颓败的掉落满地,枝头的花叶所剩无几,只有秋菊、海棠、月季、美人蕉、雁来红依然如故。可是不知为何,我却怀念起一簇一簇的雏菊来。它细小玲珑惹人怜爱,花有白、桃红、红三色,春日与初夏是它胜放的季节,用它的花瓣萃取的汁液与晨露容易渗透、溶解及吸收,防止皮肤老化,是护肤美颜的上品。

  青黎在我的一再劝说之下才没有仓促离去,等着“雨停了以后再说”,但这雨一下就连续下了好几天,我闲得无事,也不便出门,便守着红缨谷安心度日。

  那棵百年红枫也落了满地的叶子,将屋前铺成火红的毯子,衬得茅屋倒有了几分世外桃源的味道。

  这天傍晚雨终于停了,屋前的花野上空环绕着层层薄雾,似梦似幻煞是好看。

  记起那天清晨刚醒来,准备洗漱一番后先吃早饭,谁知刚出得门口便见她苍白着脸向这边走来,右手捂着不断涌出鲜血的左臂,一步一步甚是艰难,见我站在门前看她,虚弱一笑便昏死了过去。

  我从未见过这样奇怪的人,按理说当自己受伤需要治疗的时候,不是应该去医馆么?如果是仇杀,见到生人不应该保有十二分的警惕么,怎么还笑得出来?迷惑之间将她连拖带扶的搀扶进屋,解开衣襟发现左臂有一道深可见骨的剑伤,但幸好剑上无毒,弄了些清水为她清洗伤口,然后撒上金疮药包扎,见她无醒来的迹象,便先去梳洗一番准备熬些清粥等她醒来。

  那时天色灰蒙蒙的,我只以为起得太早太阳还没出来,后来见到了晌午依然如此,便才知那天是个阴天。傍晚十分冷风骤起,忽而缠缠绵绵的下起雨来,直至今日。听到屋内有动静,我一转身,果然见青黎出了门来,刚欲开口,边见她摇头道:“你不必再留我,椋宫的人消息灵通,想必快追来了。”

  我点点头也不再多话:“那你小心些。”

  青黎是那种表面柔弱内心很要强的女子,与她相处的几日,她常常是沉默的,偶尔开口,却也有少女的活泼伶俐,只不过因为际遇的关系,那份少女情怀很少显露。她五官精致皮肤细嫩,是个典型的美人胚子,看上去十八岁的样子,却因为一身黑衣的缘故,多了份成年人的沉郁,少了份少女的明媚。

  薄雾笼罩红缨谷,不过片刻之间,青黎的身影便被雾气吞没。

  青黎刚走没多久,红缨谷便来了一位不速之客。当他熟门熟路的走进内室轻轻叩响门板的时候,夜幕已然降临。

  佛曰:世间万物皆为虚幻,心不动,万物皆不动,心不变,万物皆不变。

  我从书本上抬起头来,看到来人的脸,一瞬间竟觉得恍若隔世。这个夜似乎越发安静了,几乎能听到彼此轻轻浅浅的呼吸。

  烛台上的蜡烛发出毕啵一声轻响,烛火狠狠的晃了几下之后重新变得耀眼亮堂。那人静静的看着我,脸一半清楚一半在阴影里,烛光将他的影子长长的拖在地上,显得有些不真实:“她已经走了?”

  我一愣,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谁,才知道他此行的目的:“是。”

  “你知道你这样做有什么后果么?”他走近几步,紧紧盯着我,不知怎地,心里一股恼意升腾起来,冷冷道:“你们的恩怨与我无关,我只是遵循了自己的意愿做出了自己喜欢的事。”

  他冷笑一声:“即使为了这意愿豁出自己的性命么?”

  我哑然,但心里一时又气不过:“与你无关。”

  那人沉默,良久才莫名的道:“我叫青善。”

  青......善么?抬眼看向他,一时那种莫名的熟悉感又升腾起来,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告诉我他的名字:“我们认识么?”

  他一怔,好像想起了什么,而后摇头:“不认识。”

  我有些失望的看着他,强摁下心里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期盼,然后不客气的下逐客令:“夜深了,既然不认识,那么请回。”

  “以后,不要再随意牵扯进这种事情中”,他扫了我一眼转身离开:“为难女人不是我的作风。”

  夜里没有月亮,我追寻着出去关门的时候,那背影已然融入了夜色里,阵阵的落寞感涌来,竟一时忘记了自己要做什么。黑沉沉的夜幕下,星辰低垂的仿佛唾手可得,迎面袭来一阵瑟瑟秋风,仿佛要将眼前所剩不多的花野摧毁殆尽。

  我仍然在前半夜里辗转难眠,那些支撑着我一直淡然处世的事情越来越少,包括母亲的脸也逐渐模糊,只有她临死时低沉沙哑的声音一声一声在耳畔回荡。回忆总是以灰色的调调零零碎碎的展现,或是一个眼神、一个画面、一声呼唤,有些时候,它们模糊而遥远的让我总以为是某个梦里的片段。我惶恐的发现,我越来越爱回忆,其实从小到大,在我身上发生的事情并不多,因为我成长的过程一直是单调而缺乏色彩的,可能是因为没有同龄的伙伴、常年与母亲住在红缨谷的缘故,我的成长一直伴随着的是自己天马行空的想象。

  我想过我有一天会突然离开这里,但绝对不是我一个人,也绝对不可能是与母亲同行,我应该是和我的爱人浪迹天涯四海为家,但是那个人一直不曾出现,我害怕孤独的旅行,就好像母亲去世以后我常常觉得独自一人活在这世上,在美丽的事物出现在感官视觉里久了,带给我的不是祥和平静而是彻心彻骨的寂寞孤独。是的,我害怕孤独,我渴望着有一天有一个人能带我逃离,虽然我分不清楚是逃离红缨谷还是逃离自己内心里不为人知的脆弱。

  和母亲生活在一起的岁月的多部分时间,让我感觉我们比起一对母女更像已经习惯对方存在的陌生人,除了最基本的交谈诸如“进贡花露那一日谁进宫去”“这种花露用什么方法添加什么进去会效果更佳”,我们时常表现的视对方如无物,不是我不想靠近我的母亲,不是我不渴望她的爱,只是从我记事以来,她对我的态度一直就是如此,有时候我感觉她恨我,有时候却又觉得我是她生命里唯一的希望。当我偶尔忍不住提及将来要去外面的世界走走,母亲总是冷冷的看我一眼不发一言,多次提及得到同样的反应,等我渐渐长大,我才真正意识到她不喜欢我涉足外面的世界,更不可能陪我去,去外面的繁华世界是一种奢望。然而我无法控制自己年轻澎湃的心,做不到的无法实现的都统统留给想象,或是在某个午夜梦回之时由梦牵着我的思绪飘去很远。

  我很少在我的母亲面前问及我的父亲,记忆中只有两次,但那两次都是以母亲的沉默无语与背着我整夜流泪为代价,我知道那是她不愿提及的伤痛过往,我不懂得那样的伤痛,但我知道我爱我的母亲,我宁愿日日面对着她的冷漠寡言,也不愿看她流泪痛苦。

  她很少会说一些温暖的话,甚至是在我生病的时候,但我知道她是爱我的,我很肯定这一点,而在她快要离世的那段时间体现的更加明显,她断断续续的会向我说起一些花的开败季节、花露采集研制的方法、储存方式以及香味的提炼,她那时的神情态度是那样的温柔宁静,甚至是慈爱宠溺的,起初的时候因为不适应,我感到讶异和受宠若惊,但适应以后,又开始提心吊胆,我喜欢这样的母亲,享受她迟来十几年的温暖,所以害怕哪一日醒来,这样的母亲便不复存在。在那段时日里,我们母女竟是奇异的相处融洽、母慈女孝,我觉得欢喜所以没有流泪,直到她垂危的那一刻,我才开始意识到真正的死亡和离别是什么,我跪在她的榻前不敢置信她就要这样离开我,但是我知道,不会有人来同我分享我的痛苦。

  随着季节的变化我越来越赖床,常常睡到日上三竿,这一日还在梦中的某个地方徘徊迷路,却被一阵又一阵的叩门声吵醒,我的住处很少有访客,所以这阵叩门声让我感到惊愕和忐忑。披衣下床,边猜测边往屋外走。

  当白日里的第一缕阳光照在我脸上的时候,我看到了两名身穿黑色戎装腰配长剑的男子,他们的身上有着战士的英武冷冽,又有着大内侍卫的肃穆恭谨,虽然态度强硬不容反抗,但看得出训练有素不是一般的士兵。

  “流岚姑娘,叨扰了”,其中一位作揖道:“请跟我们走一趟。”

  虽然面无表情态度强硬,但还算有礼,我轻舒了口气,试探的道:“二位可知是因为何事?召见我的又是谁?”

  “这个恕我们不便告知,姑娘去了就知道了。”另一位往一旁一闪,做了个请的姿势。

  叹息一声,心知无法从他们口中打探到什么,只好作罢:“烦请两位稍等,容我先去梳洗一番,这样才不至于见到贵人失了礼数。”母亲说过要我爱自己,这爱不禁是容貌上,更是心理上精神上的,我知道。不论何时何地,不论心思如何,身为女子,容貌可以不用倾国倾城沉鱼落雁,但随时随地,一定要注重自己的仪容举止。

  两人相视一眼,不动声色道:“姑娘说的是,但请快一些,我二人就在门口候着。”

  我的衣裙多数都是碧色,由深到浅不同款式,因为天气转冷所以挑了一件深色的。从水瓮中打了一盆水,用木梳沾着在镜子前将长发梳理整齐,由于心思恍惚迷茫,无心打理,便简单辫了个鞭子垂在胸前,出门前披了件白色的大氅。

  一路走来,我更加确定要见我的人是宫里的人,只是我实在想不出究竟是什么人出于什么目的要见我,是福是祸。

  我被带到一处安静的雅间,那两名黑衣侍卫说了声“姑娘稍等”,便出去带上了门,但我知道,他们就在门口守着。

  天色渐晚,又是一个黄昏的来临,在饥肠辘辘声中我渐渐失去了耐心,但又无奈于自己的人微言轻,只好推开窗子看向外面好转移注意力。

  待到夜晚来临,饿得昏昏欲睡中,才听到“咯吱”一声轻响,有人出现门口。我猛地睁开眼睛看向来人,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华服锦衣头戴玉冠的中年男子,他两鬓已白,脸上纵横的皱纹虽显老态却丝毫不影响他不怒自威的迫人气势。手背在身后,挺直硬朗的走进来,虽然面容平和,但锐利的目光却往我脸上瞥来,我一颤,禁不住再望一眼他明黄色的锦袍,才蓦然反应过来,低头微微福了福身子,却不知该如何称呼。

  “你叫流岚?”他走到一旁的椅子边坐下。

  “是”,我拘谨的应了一声。

  “坐吧”,他突然开口:“我知道你是进贡花露的花女,我找你来只是为了确定一件事情。”

  挪到椅子旁坐定,我等着他的下文:“我派人调查过,你独居在红缨谷,与人甚少来往,却偶尔会去望涯谷见一个......人。”

  发现他有些犹豫的口吻,我依然不语,听他继续说下去,因为我不清楚他指的人是亡涯还是水葵,但我万万想不到,他会突然问我:“能告诉我你时常去那里见什么人么?”虽然听上去是商量的语气,但我知道我非答不可,一时弄不清头绪,沉默下来。

  “不肯说么?”声调一沉,他盯着我,等着我的答复,见我慌张的看向他,才调整了番心情,道:“我没有恶意,我只是想找到我的儿子。他......有没有向你提起过我?”

  饶了这么久,我依然不明白他说的是谁,只好含糊的道:“虽然常见面,但他很少提及以前的事。”

  “没有么?”男人无声一笑,竟有些苍凉的味道:“二十多年过去,他始终不肯来见我,定是还记恨着我当年逼死她的母亲。你是他唯一愿意显身交心的人,我以为你多多少少会知道他一些事情。”

  显身么?肯定了心中的猜测,我小心翼翼的道:“君子之交淡如水,他不愿提及我也不会多问。”

  “能告诉我他这几年过得好么?住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才会去望涯谷、才会显身?”

  “世间纷扰无法打扰到他,我也不知是好是坏。抱歉,我不能”,鼓起十二分的勇气,我听见自己的声音轻轻响起:“我们是彼此唯一的朋友,不论交情深浅,我必须尊重他的选择。”

  “看你之前的神色,大抵已经猜出我的身份,你是他唯一信任的人,我不想逼迫你。”站起身来,他说着客套的话神情却是极冷的:“你好好考虑考虑吧。”

  既然已将身份挑明,我也就不必假装糊涂:“陛下慢走。”

  原本以为得不到想要的结果会被惩罚不给饭吃,但当内侍将两菜一汤送到我面前的时候,我又不得不感叹这位帝王的忍耐度。吃饱喝足毫无睡意,只好对着窗子发愣,夜风吹得久了,手脚便开始冰凉,不得已关上窗子躺回榻上将自己严严实实的用棉被裹住。

  等到夜深,困意才慢慢袭来,正迷蒙间听见“扑通、扑通”两声从门外依次响起,我蓦然睁眼坐起,紧紧盯着门的方向,便见门被推开,一位身穿夜行衣束发蒙面的人走了进来,因为在陌生的地方,所以晚上我并没有熄灯,从体型上看,此人应是一个男子。正想着,便听那人道:“你还好吗?”

  “你是......”这声音听上去很熟悉,我仔细凝神一会儿,刚想开口便见他一挥手,灭了烛火,室内一片漆黑。

  “你这是......?”

  “窗上有投出的影子,为了以防万一,只好出此下策。”

  一时猜不到他的意图,我沉默,静观其变。

  “不要担心,为了维持父子关系,他不会太为难你。”

  我讶异的望向几步之外的人:“你怎么知道谁抓了我来?又怎么清楚是为了这件事?”

  没有隐瞒,来人坦诚得令人起疑:“慕玉的一举一动,都在我们的掌握之中。”

  “你是......青善?”

  他在黑暗里轻笑一声,似是欣慰:“不错。”

  “那你找我有什么事么?”

  “确保你安全无恙。”理所当然的回答。

  “为什么?我跟你,我们毫无瓜葛。”我能听见自己扑通扑通的心跳声。

  他没有回答,沉默一会儿才道:“这个并不重要。”

  我不再追问,心思却朝着自己喜欢的那个地方驶去,有丝丝的甜蜜,然而也不忘正题:“你杀了他们?”

  “不,这样只会打草惊蛇,我只是用了些迷药,一个时辰之后,他们自会醒来。”他走近我,说了声“保重”,打开窗子便跃了出去,瞬间消失在夜色中。

  梦里有大片的彩虹,在雨后的天空绚丽的如同美好绮丽的梦,我在卧室内四处寻找纸和笔,企图将那一刻描绘出来,可真的当纸铺在眼前的时候,却无论如何也描绘不出它的样子,我怅然的站起身来抬头仰望,心里的喜悦被焦急和落寞取代。

  这梦一醒便怎么也睡不着了,我用棉被裹紧我自己蜷缩成一团,发现这里的秋夜冰寒刺骨,竟胜似寒冬。

  母亲离世之后,也仿佛带走了我想离开红缨谷的念头和一切对外面世界的憧憬,我死守着红缨谷,仿佛在等着一个关于母亲和我的命运的未知的答案。

  我不知道会不会有那么一天,我与我的父亲重逢,即使重逢,又如何面对他。

  而那个叫做青善的与我有几面之缘的男子,他的行迹却更叫我捉摸不透了。若说对我有意,为什么不直接救我出去?如说无意,却说一些莫名的极尽暧昧的话,我虽然迟钝,却总算有些自知之明,不会自信到认为他多看了我一眼就迷上了我,从他的言行举止来判断,这似乎是说不通的。难道是与移情丸有关么?莫非我真的曾经与他有过一些交集和纠缠?

  裹着棉被下床,窗外夜色依旧,我想我应该睡了不到两个时辰。

  恍惚间一条白影从窗子的缝隙间掠过,煽动着凉风,令我不禁打了个喷嚏回转过身去。

  “天呐,怎么是你?”我惊异的上下打量他:“你怎么半夜三更会出现在这里?不怕被你的皇帝老爹逮个正着么?”

  “好歹我是水妖,这点本事还是有的”,葵妖耸肩,无所谓的道:“变个桌子椅子的,有谁会认出来?”

  “你以前对我说你已经三十五岁了,为什么上次你见到灵素之时会说你们十五年不见?如果你是三十五岁,那你父亲为什么说二十多年来你们从未见过?而你母亲是入宫后三年就离世的,你那时才多大点儿?你们绕来绕去把我绕糊涂了......”我无语,倒是忽略了这一点,想到此,不禁想起昨天一直郁闷的不敢向老皇帝提出来的问题,语气一顿,狐疑的看着他:“还是说,你谎报年龄?”

  水葵愕然,想不到我突然问起这个,而后一笑,不自然的手握成拳干咳一声,闷闷的道:“我骗你的啊,谁知道你竟然信了。”

  这个......我始料未及,原本以为是其中有什么奇异的缘由,本来等着他一番解释的,不曾想居然是个无关痛痒的玩笑,不禁有些怔愣,随后恼怒的瞪着他,啧啧啧摇头惋惜:“本以为你长了一张温良无害的脸不会骗人之类的,谁想到......竟是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家伙!”

  “喂喂喂,不过随便扯了个谎,我这不是为了叫你小岚么?谁让你一开始就一副当我是弟弟的神情?”

  狠狠瞪着他:“那你现在说,你多大了?”

水葵认真的思考起来,扳着手指的样子看起来无辜极了:“嗯,离宫时是两岁,在神水湖中呆了十五年,所以现在的年龄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应该是十七岁,恩啊,是这样没错。”

  这家伙竟然耍起宝来,我不满的继续瞪着他:“这么说,我其实之前并没看错,你确实现在只有十七岁?”

  “恩恩,小岚真聪明”,水葵一脸献媚的望着我,就差摇尾巴了。

  这个家伙倒是越来越顽劣了,哪里还像我最初认识的那个不食人间烟火的水妖?我感叹,人呐,真是经不住相处啊:“那你父亲......为什么说你二十多年了都没去看过他?”

  水葵轻嘲一声,讥诮的道:“谁知道他记得的是他的哪个儿子。”

  水葵时常淡漠空灵的模样只有在提及自己的父亲时才会有特别大的波动,我一滞,喃喃道:“那你今晚来,是带我走的么?”

  水葵摇头:“要带你走,必须光明正大,贸贸然行事,只会加深他对你的防范,毕竟他已经查清楚你的身份底细,想要再次抓你来易如反掌,而我也没有好的去处安顿你,所以我必须去找他谈谈。”

  听他如此说我倒松了一口气,为了心底那抹无法说清道明的对于那墨蓝衣袍的男子的猜测:“你有全身而退的把握么?”问完后我就后悔了,人家再有嫌隙毕竟是亲父子,我这说的是什么话?

  水葵却是笑了:“你好像总是忘记我是一个水妖。”

  想起那天夜里在碧水湖畔听到青善与宫主衡玉的一番交谈,我不禁有些担忧,一边观察着他的神色,一边小心的道:“那......你有想过复仇么?”

“子向父报仇么?”水葵一愣,继而嘴角一勾,皮笑肉不笑的,叫人辨不出喜怒来:“报什么仇?父杀母之仇?”

见到水葵如此这般,我有些惴惴不安,半信半疑的看着他:“别告诉我,你从来不曾恨过你的父亲。”

“恨,只是有时候”,水葵收起之前怪异的神色,背对着我,像是一个陷入谜题的孩子,声调里全是茫然:“但很多时候,我都体会不到爱是什么更何况恨?我只对母亲有些印象,对于父亲,很陌生,就算有恨,也是继承了母亲临死之时的悲沧不甘,替她不值罢了。”

我叹息一声:“你不该来的,你不该就这样被卷入,你应该如同过去的十五年一样,安静的住在神水湖里按照你母亲的意愿活下去,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因为这一点儿小事被红尘俗世所累。”

水葵背着我摇头,看着窗外浓浓的夜色无比深沉的道:“你有没有想过,他给你的考虑时间是有限的,等待将耐心磨尽后,如果你不如实向他交代关于我的一切,他自会想方设法令你违背初衷,要知道,皇宫大内,从来不缺酷刑。”

我不语,看到他悄无声息的转过身来向我走近:“我一个人在神水湖里住了整整十五年,没有同伴又无力从中彻底脱离,好不容出现了一个你,消减掉我生命里一部分的寂寞,虽然这部分少得可怜,但如果为了我的安危自由失去你,以后的路我该怎么走下去?小岚,人生这样漫长啊,而我却还是一株千百年都不会死的水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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