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菩萨大慈悲
六年新线施工,三年站场建设,一条铁龙穿桥过隧,连通三市十二县,与主干线相接,实现了中国第一次用造桥机悬拼造桥、一次使用线路电气集中连锁的辉煌业绩。与此同时,“全国第一家规范的合资铁路公司”也应运而生。周桂欣无法用语言表达内心的成就感和幸福感,他要说的,就一个字:值!
在公司领导班子民主生活会上,他汇报了自己的工作和思想,对在施工中存在的一些问题进行了剖析,重点检讨自己擅自决定的两件事:
一件是在兴建职工住房时,上级规定每户面积为50平米,但在设计方案时,他考虑再三,觉得不利于布局,未向上级请示,把面积改成了55平米,层高由3米改为2.8米,资金造价不变。
另一件,是兴建一座旅游城市站房时,考虑到车站地处山区,平地狭窄,环境特殊。在不改变整体框架的前提下,周桂欣调整了站房内部层高,并将生产用房采取夹层处理,腾出多余的面积充实到站房面积里,让旅客进站上车感觉宽敞舒适,站房也显得气派壮观。
会后,周桂欣就这两件事拟写了专题报告,向组织作了检讨。他知道,自己的做法是严重违规的,但主动提出来总比别人揭短好。再说,他的出发点是从职工群众的利益出发,从工作的实际情况出发,并没有谋取私利。作为一个党的干部,挨点批评也并不是坏事,反而说明这个干部是有思维、有能力、有责任心的实干家。上级批评一下,也只是遮遮眼目,不必背思想包袱。
报告递上去后,没有任何反应,倒是给周桂欣下达了新的任务:复线建设开工。桂欣又惊又喜,惊的是自己接近退休年龄,在任期间无法全面完成复线施工任务,喜的是组织对自己如此信任,继续委以重任,这种荣誉是至高无上的。
为了表彰新线建设的有功之臣,上级决定组织年度先进个人和家属,乘坐首趟旅客列车度假,要让那些长年战斗在施工一线,平时与亲人聚少离多的职工携家带口,一起分享铁路建设的成果和喜悦。这一消息传来,周桂欣欣喜若狂,他一个一个打电话给在外地工作的女儿、女婿,要他们带上外孙,全家人一起去度假。
度假活动,是铁路建设者们欢庆的盛典,也是周桂欣全家人最隆重的节日。丽芬、丽芳两家,加上桂欣和翠翠,全家男女老少八口人,喜气洋洋,登上了首趟列车。两个外孙在卧铺爬上爬下,打打闹闹,丽芬和丽芳两夫妇谈笑风生,车厢洋溢着快乐进行曲。翠翠今天特地把头发梳得光亮,两边还别上了发夹,一身简朴的花布衬衣,深蓝色的直筒裤。她双手扒着车窗,看见站台上锣鼓喧天,鞭炮震天,一排身穿铁路制服的人披红戴花,从贵宾室出来。桂欣走在队伍的前面,一脸灿烂的笑容,他不停地向大家点头,招呼,登上列车后,还抱拳致意,依依不舍。进入车厢,儿孙们一拥而上,把他团团围住,七嘴八舌。桂欣乐哈哈地牵着两个外孙的手,来到车窗边,指着外面说:“快看,车开了”。列车徐徐启动,车厢里的人向站台上欢快的人们频频挥手,又是一阵激烈的鞭炮声,锣鼓声,欢呼声,车厢内外的气氛推向了高潮。
等大家坐定后,桂欣从行李架上的取下一个塑料袋,递给陈烨,说:“听说你马上要参加高铁建设了,这些是我这些年的工作日记,铁路施工建设涉及方方面面的问题,我都记下了,也许对你有些帮助”。陈烨接过塑料袋,心里明白,这些日记,就是岳父多年的心血,是他传承给下一代的宝贵财富,爸爸对铁路建设的严谨态度和执着精神让他深深感动。
翠翠一直坐在车窗边,什么话也不说,盯着窗外,目不转睛,好像周围的气氛与她毫不相干。
车厢里,物资供应部的女部长跟几个职工家属边磕瓜子边聊天。
有人指指点点,压低嗓门,打听:“哎哎,你们说,她是谁呀?”
女部长吐出瓜子壳,不屑一顾,说:“还能是谁?周总的仙妻呗”。
“仙妻?有意思,哈哈……”
桂欣装作什么都没听见,摘下绶带和红花,走到翠翠旁边,把手搭在她肩上,说:“你看,大家都在庆贺通车,在欢送我们”。
翠翠转过头,望着桂欣,轻声说:“这铁路是你修的吗?”
桂欣把红花递给翠翠,说:“不,是我们一起修的”。
“我们?”
“是的,是我,是你,是他,还有他们……”桂欣眼光扫向车厢里的人,感慨地说:“是大家齐心协力修的”。
翠翠摇摇头,说:“你又取笑我,我哪晓得修路,我只晓得烧饭、绣花、补衣、搞卫生、带孩子……”
“我没有取笑你,你在家里忙,我在外面忙,都一样,都是为了把路修好,修通。以后啊,还要在旁边修一条同样的路,让火车跑得更快一些,出门就更方便了”。
“还要修呀?什么时候能修完呀?火车跑得再快,也要接地气吧……”翠翠一脸茫然,不知所云,目光移向窗外,远山、树木、房屋、农田、道路……飞逝而过。
桂欣没有接翠翠的话题,他满脑子都是铁路建设发展的宏伟设想,铁路已经与他的生命紧紧连在一起了,这一点,翠翠永远都不会明白,两人的内心世界永远都是孤独的。
度假团来到风光秀丽的国家森林公园,下榻三星级旅游宾馆。第二天早餐后,沿一条细长的小溪蜿蜒而上,空气清新舒爽,四周鸟语花香,泉水叮咚,令人心旷神怡。一座百年古庙深藏在参天古木之中,游客如织,香火袅袅。丽芬怕爸爸妈妈累坏了身子,找到一张长长的石凳,把东西搁一边,说:“爸,你陪妈在这里休息吧,我们带孩子进去看看”。
“哎,去吧。是该歇歇脚了。”桂欣和翠翠并排坐下,喝水。
两个外孙一溜烟就不见了,女儿、女婿在后面叫唤:“猴急啥?等一等!”跟着进了大庙。
过了一会儿,丽芬和陈烨带着儿子出来,看见妈妈坐在石凳上打旽,不见爸爸的影子,问:“我爸呢?”
翠翠朝大庙努努嘴,示意爸爸也去庙里了。丽芬对陈烨说:“我进去找找。你带儿子在这陪妈,别走散了”。陈烨点头答应了。
丽芬进了大庙,看见妹妹、妹夫和外甥在正殿里烧香,问:“你们看见爸了吗?”都说没看见。庙宇太大,结构复杂,不同的殿堂里供奉着不同的神像。殿内佛音绕梁,游人三三两两,进进出出,跪拜菩萨,烧香祈福。丽芬穿过中殿和两个侧殿,都没有找到爸爸。正当她一筹莫展的时候,她看见有个光头和尚从旁边一间小门出来,门廊上面没有挂匾。丽芳走到门口,往里探头,里面光线晦暗,爸爸伫立在一尊神像面前,一动不动。神像个头不高,头戴玉冠,左腿单盘,右腿微舒,莲蓊宝座,慈眉善目,左手托青莲,右手持如意,这是观世音菩萨呀。丽芬没有惊动爸爸,在门口静静等候。
爸爸抬头仰视观音,自言自语,声音很细很细,几乎让人听不见,但丽芬却听得很清晰:“娘,桂欣想跟您说说话,您听见了吗?桂欣身边不缺女人,可是为什么没有女人疼,女人爱呀?娘,知道吗?这些年啊,分离之苦,相思之苦,牵挂之苦,怜悯之苦,欲望之苦,煎熬之苦,伤痛之苦,屈辱之苦,苦,苦,苦……没完没了,苦不堪言,桂欣向谁去诉啊?娘,桂欣如今在外面风光了,荣耀了,可是,又觉好累,好累,总想找个地方歇一歇。你说,桂欣该怎么做,啊?……”
爸爸的话,字字句句,就像无数根尖锐的钢针生生地扎在她的心上,又被生生地拔出来,血水从针眼里泊泊地向外喷涌,撕心裂肺般疼痛。她泪如雨下,紧紧掩住嘴巴,尽量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在门外倚着墙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姐,你怎么在这里?爸呢?”丽芳也跑来找人了。丽芬抹了一把眼泪,把食指放在嘴边,冲着丽芳“嘘”,示意她别出声。
“我在这里。”这时,爸爸已经站在门口了,精神抖搂,面颊上明显残留两行泪痕。
丽芬假装什么也没看见,对爸爸说:“爸,你喜欢观音菩萨,咱们就请一尊观音像回去吧”。
爸爸回答:“不,观音菩萨大慈悲,不能随便请。请回去,咱们供不起的”。
丽芳过来,说:“走吧,大家都在等我们了”。姐妹俩一个挽臂,一个牵手,一左一右,拥着爸爸往庙门口去了。
度假回来,周桂欣不顾旅途劳累,一头扎进了复线建设。
男人走了,大女儿跟大女婿走了,小女儿跟小女婿走了,大外孙上学去了,小外孙也上学去了,家里空荡荡的,又恢复了往日的寂静。翠翠感觉身体大不如从前了,经常头晕目眩,四肢发麻,嘴里泛苦。终于有一天,她支持不住了,什么都不想做了,躺在床上不想动弹,眼睛望着天花板。那天花板就像一张泛黄的白幕布,不停地打着幻灯投影:桂欣专心看书的样子,丽芬穿花裙子跳舞的样子,丽芳在襁褓里嘬手指的样子,大外孙趴在桌上写作业的样子,小外孙玩蛋子球的样子,还有大女婿喝酒的样子,小女婿睡觉打呼噜的样子……一个接一个,不远不近,在水里游来游去,飘来飘去,晃来晃去。突然,幻灯灭了,四周寂静无声,黑咕隆咚。她伸手想抓,什么也抓不着,想喊,什么话也喊不出。她失望了,闭上眼睛,昏昏沉沉,睡着了。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再醒过来的时候,她感觉有无数只小手在胃里又拧又扯,疼得大汗水淋漓。她佝偻着身子,挣扎着爬到床边,摸到床头柜上的电话,只按了一个重拔键,那也是她最常用的一个健。她把话筒移到耳边,听见桂欣的声音:“喂,喂……说话呀……”翠翠气息恹恹地,说:“我饿了……”话筒掉在地上,手臂无力地垂在床沿边……
当桂欣赶回家的时候,翠翠已经咽气了。
医生无回天之力,说翠翠长期患有严重的精神抑郁症,诱发肾功能衰竭,肝功能衰竭,心肺功能衰竭,脑神经紊乱,胃肠功能紊乱,内分泌紊乱……
我不管它什么抑郁不抑郁,什么衰竭不衰竭,什么紊乱不紊乱,我就想知道,她平时好端端的,能吃能睡能干活,没伤没病没疼痒,也没招谁惹谁,跟家人出去旅游回来,怎么说不行就不行?说断气就断气?桂欣有点蛮横不讲理,眼睛直视医生。
医生摇摇头,把桂欣按在椅子上坐好,说:“抑郁症是一种比较复杂的精神类疾病,也是一种隐形杀手。患者由于认知功能损害,造成各种身体机能的衰竭紊乱,还会导致社会功能障碍,这些在日常生活中都有临床反映。如果不引起重视,采取必要的措施进行干预和治疗,患者情绪消沉,从闷闷不乐到悲痛欲绝,自卑抑郁,出现幻觉妄想症状,甚至会悲观厌世,产生自杀企图或行为……唉,这人啦,有病呻吟是正常的,有病没病都呻吟也是病,有病不呻吟,身边的人也忽视了,情况更糟糕。”医生的话让桂欣越听越糊涂,翠翠的死因到底是什么?谁是真正的杀手?难道说是她自己?还是……
翠翠走了,走时不声不响,就像她当年嫁到周家一样,来时不声不响。她是一个称职的妻子,从懂事那天开始就知道自己的身份——童养媳,所以男人是她的主心骨。不管自己的男人在与不在,爱与不爱,她一辈子死心塌地跟着他,小心奕奕听从他摆布,无怨无悔地伺候他,照顾孩子,守住家。她留给男人最后一句话是“我饿了……”是啊,她眼巴巴地等男人回来,就是想要男人在她身边,也给她熬一碗粥,喂一口饭,递一杯水。她的期望值就这么简单,却又那么艰难,她盼了一辈子,直到咽气的时候,都没能实现这个愿望。也正是这句话,让桂欣陷入深深的内疚和自责,无法释怀。平心而论,翠翠虽然不是他的至爱,他们之间谈不上爱情,但她始终是他的妻子,是他的伴侣,他的亲人。人活一世,能与自己终身相伴无怨无悔荣辱与共的人有几个?翠翠一生一世牵挂着他的冷暖,而他却从未问过翠翠的饥寒;翠翠柔弱怕事的时候,他却不知道用心呵护;翠翠情绪狂躁的时候,他却躲得远远的;翠翠这些年苦盼他的归期,而他早晚都在为事业而奋斗。他原以为只要大树不倾倒,苦蔓藤就能一直攀援,不会枯萎,哪知道苦蔓藤的根系并不发达,养份供应不上,筋骨柔弱,不堪负重,大树未倒藤先枯死。这辈子,他亏欠翠翠的情和义,等明白过来的时候,已经晚了,没有机会补偿了,只能抱憾终身。
桂欣带着丽芬和丽芳,捧着翠翠的骨灰回到化州,他要让翠翠见一见三十多年未曾亲近过的父老乡亲,吻一吻三十多年未曾亲吻过的家乡热土。
他把翠翠的骨灰盒搂在怀里,带着两个女儿,泣不成声地跪在白花苍苍的岳父岳母跟前。岳母当场晕厥过去,被人扶走,岳父的脸色铁青,白胡须翘得老高,喘着粗气。大舅子想接过骨灰盒,老岳父眼珠子一瞪,用木拐杖往地上狠狠一戳,喝道:“别动!翠翠是他们周家的人,就该入他们周家的坟!还想打发她回来吗?”
桂欣连连磕头,说:“爹,桂欣明白,翠翠永远是周家的好媳妇,是桂欣好妻子,是丽芬、丽芳的好妈妈……”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