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她是谁的人
一个月后,周桂欣伤好了,上班第一天就开会。会上,大胡子主任说:“周桂欣这次负伤要引起我们注意,人身安全很重要,搞不好就会出事,出大事。大家在工作中一定要保护好自己”。这话有批评的意思,也有关心的意思,领导就是领导,说话有水平。倒着毛,捋一捊;顺着毛,捊一捊,把你弄得舒舒服服,服服帖帖的。
“明天,分局领导要来现场检查工作,大家要做好准备,办公环境也要打扫打扫,白天忙不过来的,晚上就加加班。反正嘛,大家住得离单位近,来去方便。怎么样?”
“没问题。”大家一致赞同。
一个月没上班,周桂欣手头的工作比别人多,右手写字还有些吃力,忙乎了一天,桌上堆了一大堆资料。黄雪梅提出,晚上帮他一起清理,桂欣就答应了。
看见桂欣扒拉扒拉几口饭菜,急急忙忙地要出门,翠翠问:“咯是急着上哪去呀?”
“加班,明天领导来检查”。
“伤才好,加么子班哦?”
“没事,已经好了。你带孩子早点睡,别等我了。”说完,砰,门关上了。
办公室里,黄雪梅已经在等他,问:“要销毁的资料我清出来了,一会我拿出去烧了。你看,这些图纸还有没有用?”说着,把一卷图纸递给他。
桂欣刚想接过来看,办公室的门“咚”地一声被踢开,翠翠杏眼圆瞪,站在门口,啐啐唾沫,指着黄雪梅咒骂:“臭不要脸的狐狸精,想偷我男人!我跟你拼了!”然后,像一头发怒的母狮子扑上来,揪着黄雪梅的头发,往地上摁。
黄雪梅毫无防备,痛得“哎哟”、“哎哟”地直叫唤。
桂欣吓了一跳,回过神来,赶紧去拉翠翠。谁知,翠翠死死拽着黄雪梅的头发不放手。三个人扭作一团。
“成何体统!都给我住手!”紧要关头,大胡子主任出现了。
三个人都狼狈地站在原地。黄雪梅披头散发,捂着脸,哭着跑出去了。
大胡子主任板着脸,对桂欣两口子说:“你们闹什么?这是工作场所,不是你们家里,要闹,回家闹去!”然后,放低嗓音,对翠翠说:“我说弟妹呀,今晚是我安排他俩加班的,你误会了。周桂欣要是有出格的事,我饶不了他。你先回家,让我来收拾他!”
翠翠一边抽泣一边点头,一个人先回去了。
翠翠走后,大胡子主任把周桂欣叫到自己办公室里,数落他:“我说周桂欣呀周桂欣,你有几个胆子?你知道黄雪梅是谁的人?你也敢碰?”
桂欣纳闷了,主任这话是什么意思啊?
“我告诉你吧,黄雪梅是分局长郑大明的人!黄雪梅到技术室的第一天,郑大明就打电话交代我,要好好照顾她,不许有人欺负她。我当时就觉得奇怪了,堂堂一个分局长,不找段长,不找书记,找我一个小小技术室主任,未免小题大做吧?后来我一了解,原来郑大明在指挥部的时候,与黄雪梅的老公是铁哥们。黄雪梅的老公在施工时不幸罹难,临死前将黄雪梅母子托付给了郑大明,郑大明也信守诺言,对黄雪梅母子悉心关照,还有意娶她。可是黄雪梅迟迟没有答应,主动要求从机关调到基层来工作。郑大明为了等她,直到现在还是王老五。”主任点燃一根烟,继续说:“人家黄雪梅是烈士遗孀,你算哪根葱?平时你工作勤奋,表现不错,哪知你连老婆都管不住,搞得后院起火,这不是自毁前程吗?”
“对不起,主任,这事怨我……”
“好了,好了,回去跟老婆好好解释清楚,别再闹下去了!”
“哎……”
桂欣挨了训,心里窝着火,让他很不理解的是翠翠今天的举动,太让人吃惊了。她平时那么胆小,那么温顺,怎么会这样不顾一切呢?她不仅暗中盯梢他,而且还敢跟踪到办公室里闹,胆子也忒大。桂欣回家一言不发,面孔森冷。
翠翠把两个孩子哄上床睡觉,给桂欣打水洗脸洗脚,收拾完家务,爬上床,给桂欣一个冷冷的后背。
桂欣想起主任刚才的话,冲翠翠的后脑勺说:“你知道这样做的后果吗?我和黄姐是工作关系,你闹开了,让大家看我的笑话,我以后怎么抬得起头?我们有今天的好日子,容易吗?如果我丢了工作,你和孩子去喝西北风呀?你是不是想毁掉我,毁掉这个家!”桂欣越说越生气,口气也越说越生硬,最后放下一句话:“以后你少在外面给我丢人现眼!”
翠翠没有回嘴,捂着被子抽泣。俩人背靠背,各自寻思,一夜无眠。
第二天,分局长郑大明来检查工作,主任安排黄雪梅引路介绍车间运作情况,其他人跟在后面。座谈会上,黄雪梅一直低着头,在笔记本上写写划划。郑大明兴致勃勃地称赞机务段生产任务完成好,技术革新成绩显著,对大家的工作提出了表扬。最后,他眼睛停在周桂欣身上,说:“你就是周桂欣吧?听说你干得不错,还是技术骨干,不错,以后要大胆工作”。
周桂欣站起来,表态:“谢谢领导,我一定努力工作”。
“嗯,好,好……”
座谈会结束后,桂欣没有回办公室,在车间工厂的门外,坐在一截报废的钢轨上。门外,一台送检的机车拉动了活塞杆,“呼哧,呼哧”,吐出白色的蒸汽,缓缓开进车库。工厂里,机器的轰鸣声和工友们的喧哗声、吆喝声交织在一起,刺耳,噪杂。他低头看了一眼脚下,一群蚂蚁扛着大包小包,正在急急忙忙搬家,天要下雨了,难怪这么郁闷。他起身,刚想进车库看看。大门口一个黑点一跳一跳,由远及近跑过来了。仔细一看,是丽芬。
“丽芬,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周桂欣迎上去。
丽芬扑到爸爸怀里,哇哇大哭:“呜,爸,爸,妈妈她……”
“妈妈怎么啦?”周桂欣感觉事情不妙,抱着丽芬往家里跑。推门一看,天啦,翠翠把自己吊在家里!不懂事的丽芳在地上一个劲地乱爬。周桂欣赶紧放下翠翠,做人工呼吸,没有反应。事不宜迟!他抱起翠翠往楼下跑,边跑边回头朝家里喊:“丽芬,在家照顾好妹妹!爸爸一会就回来!”
翠翠被抢救过来了,医生告诉周桂欣:“你再晚送一步就麻烦了。她大脑缺氧时间长,需要观察一下,不能再受刺激了。两口子嘛,床头吵架床尾和,怎么差点闹出人命来了?”医生直摇头。
桂欣守在翠翠床头,紧紧握着翠翠的手,说:“你呀,这是何苦呢?我说过要好好待你的,你怎么就想不开呢?”
翠翠面无表情,眼里噙着泪,喃喃地说:“我笨,我傻,我贱,我没有用,我丢人现眼,还有什么活头……”
“不!我们还有孩子,还有爹娘,他们都离不开你!命运把我们捆在一起了,那就认命吧,别再胡思乱想了!”
“……”
护士进来给翠翠打了一针,翠翠慢慢安静下来,闭上眼睛,睡了。
桂欣出了医院,走进一家餐馆,找了一个僻静的位置,要了一瓶白酒,一碟花生米,咕噜咕噜,狠灌了几口。他真想痛痛快快大笑一场,又想痛痛快快嚎哭一场,哈哈,真好笑,革命后代,烈士遗孀,都是烙着红色印记的女人。我说女人啊女人,你是天上云吗?为什么老在我眼前飘来飘去,却让我老是抓不住?落在我怀里的,为什么都是雨!
他将瓶里的酒倒进杯子里,几颗清泪滚下来,落在酒里,一仰头,咽进肚子。
阳台上,挂着孩子的尿片和衣裤,五颜六色,像万国旗一样迎风飘扬。丽芬和丽芳姐妹俩盼着爸爸回来,一个趴在阳台上泪眼婆娑,可怜楚楚;一个坐在地上,小鼻子一抽一抽,鼻涕流到嘴里,嘤嘤地啼哭,喊着要妈妈。桂欣从餐馆里带回来两个烧饼递给丽芬。丽芬说不饿,要等妈妈回来一起吃。
桂欣对丽芬说:“吃吧,妈妈吃过了,过两天妈妈就回家了。你是姐姐,妈妈不在家的时候,要好好照顾妹妹,知道吗?”
“嗯,知道了”。
“轰隆隆”,突然,外面响起了一个闷雷,紧接着,“哗啦啦”地下起了倾盆大雨。
桂欣把衣服收进来,关上门窗,给孩子们洗了脸,对丽芬说:“爸爸给妹妹弄米粥去,你看好妹妹。”说完,进了厨房,笨拙地摆弄锅碗瓢勺。
这两天,周桂欣在医院、单位和家里来回奔波,忙得筋疲力尽。他觉得主任的话很在理,如果后院不稳定,家里没有女人,他在单位就是有三头六臂,也施展不开。什么是家?这就是家,哪怕这个家徒有虚名,也是一个男人面子工程的组成部份,也是男人能力的象征,不可或缺。
为了适应铁路建设发展的需要,单位决定在“三线”民兵中培养一批蒸汽机车检修人员,这些青工学员只有高中以下的文化水平,接受能力差,从基础理论到实际操作,从洗修到架修,必须经过两年的传帮带,才能具备蒸汽机车的检修能力,大胡子主任把培训任务交给了周桂欣。他心里明白,主任这样安排,是有意要将他与黄雪梅分开,这对大家都有好处。于是,周桂欣把时间和精力都用在教学研究上,每天在车间跟学青工学员泡在一起。
“爸爸,楼下哥哥家搬家了。”周末,丽芬在楼下跟小伙伴们跳橡皮筋,跑上来,递给他一个报纸包,说:“这是阿姨要我给你的。”说完,蹦蹦跳跳,又下楼玩去了。
桂欣打开报纸,一看,白皮红字,是一本《论共产党的的修养》。扉页里夹着一张字条:
桂欣:
努力工作,党的大门是敞开的。
我走了。
保重,再见!
桂欣掀开窗帘往楼下看,黄雪梅将一个皮箱塞进吉普车,一手牵着一个儿子,钻进车里。吉普车的屁股突地一声响,空咚空咚,载着她们绝尘而去。
事后,周桂欣听主任说,郑大明调北方局任职,把黄雪梅带走了。
黄雪梅走后,技术室从外地调来一名皮肤黝黑、说话带广东口音的老同志,坐在周桂欣对面。技术室从主任到技术员,都是清一色的男性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