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凌骁觉得自己变得好轻好轻,就像一朵蒲公英,顺着风儿,飘荡在空中,自由自在,无拘无束。。。他飞的越来越高,鸟瞰大地,一座座巍峨的高山渺小得如土坡,一片片农田交织成密密麻麻的绿色的网,一条条大河弯弯曲曲如银蛇般盘旋在城镇之间,而那绵延不绝的城镇则勾勒出了一个个形态各异的多边形。大概是飞的太高太高了,他觉得自己呼吸困难,胸口像是有一块大石头压着,使出吃奶得劲要把它推开,但它愣是丝毫不动。
他想努力飞到低空去呼吸些新鲜空气,可这时风却更加大了,毫不留情的把他带到了更高更远的地方,直至分辨不出地面的景象。在无休止的旋转中,他头疼欲裂,全身酸痛,想大声呼救却又没办法喊出声音。就在这绝望中,他猛然惊醒,睁大眼睛坐了起来,满头的冷汗,随后又直直的倒下了,动弹不得。
“老凌,老凌,小树他醒了!”在凌骁的病床边,一个戴着金边眼镜,身体略微发福的中年女人马上推了推趴在床沿上睡着的男人,那个男人一听到这个马上就醒了并站了起来,也许是太突然了,他产生了一阵的眩晕,向后踉跄了两步才终于站稳,但他很快调整过来,伸出双手小心翼翼的帮凌骁掖好被子,用手背在他的额头轻轻地碰了一下,“还好,烧差不多退了,”他长出一口气,“小树,你觉得怎么样?你整整睡了两天两夜,一直都在发着高烧,真是急死爸爸了,也累坏了你陈姨,她今天给你煲了鸡汤,煮了粥,等会吃点吧!”
凌骁紧紧闭着双眼,一动不动,装作什么都没听见。小树这个名字从他嘴里叫出,凌骁觉得恶心,这是妈妈对他的昵称,希望他像小树一样茁壮成长,接受着阳光雨露的滋润,最后能成长为一棵强壮的大树,为她遮风挡雨,现在他终于长大了,妈妈却永远离开了他,一想到这里,凌骁心里一阵酸楚。对于这个男人,他现在无话可说,即使对他再好,他也无法接受。有些事情错过了就是永远的遗憾,比如说,错过一个孩子的成长。
就这么静静的待了一会,他还是没什么反应,老凌接着说:“看见你醒了,爸爸和陈姨也就放心了,你自己好好休息,好好吃晚饭,有什么事就叫护士,那我们就先走了。”于是,他们夫妻二人就把门轻轻带上了,临走时,老凌透过小窗口深深地望了一眼。
走在医院的小路上,老凌神色黯淡,长长的叹了一口气,似乎一下子就老了好几岁。旁边的女人温柔的挽着他的手臂,心疼地说:“你这两天几乎都没合眼,先回去歇着吧!小树还是个孩子,他对我们有所怨恨,这也是人之常情,毕竟这十九年来他都没有真正得到过父亲的爱,”说到这里,她低下头停顿了一下,“就让他慢慢适应这里的生活,慢慢让他原谅我们,接纳我们,给他一点时间他会明白你的苦心,我也会尽一个母亲的责任,和你一样爱他,尽心尽力。。。。”她还没有说完,老凌抑制不住心中的感动,深深地把这个陪伴自己十七年之久的女人抱在怀里,热泪汹涌,说不出话来。
对于陈音,老凌是除了感激还是感激,工作上她是他的得力助手,生活中她是他的贤内助,这么多年一路伴随,不离不弃,当初也是因为不忍心看见自己纠结痛苦,她主动提出让他把小树接到南方来上大学,现在又说出这一番暖人心的话,怎么能不让自己潸然泪下呢。
这一切都被站在窗边的凌骁看得一清二楚,现在他的心里没有丝毫动容,更多的是对他们的憎恨,他捏紧了拳头,眼神充满杀气,就是这个女人让他从小失去了父亲,让妈妈没有过过一天好日子,一想到这里,他就生气极了,一把抓过床头的那束花把它扯了个稀巴烂。
不一会儿,满屋都洒满了残碎的花瓣,粉的,白的,黄的,紫的。。。这样的发泄换来的只是一秒钟的快感,他双腿软了下去,一下瘫坐在地上,抑制不住内心的翻腾,抱头痛哭起来。。。。
昏昏沉沉的睡到第二天,他觉得自己的身体状况好多了,看着窗外的阳光,似乎也把他的心照亮了。刚吃完护士送来的营养早餐,申屠他们就来了,三个大男生围着他有说有笑,好不热闹!一群人叽叽喳喳的赶走了沉闷的空气,整个房间都是鲜活的。陪了他一会,他们就得回去了,军训期间请假太难了,说破嘴巴才允许出来一个小时。
他们一走,马上就冷清下来,孤独的氤氲又牢牢地将他笼罩住了。他又开始胡思乱想,无法把握住失控的情绪。于是,忍无可忍,也不管自己穿着满是折痕的病号服,像逃跑似的离开了医院,他不知道要去哪里,就随便找了一个方向,一直向前。
当老凌中午来医院看他的时候,病床上只摊着一床凌乱的被子,他们送的鸡汤也还是一动没动的摆在桌上。他有一种不好的预感,马上找到了值班护士问他的情况,可是护士对他的去向一无所知。
凌骁身体还没有完全康复,又身无分文,这孩子他现在会不会饿着肚子?会不会回学校了?可是这里离学校这么远,他又不认识路怎么回去?或许他只是在医院的花园散散心,也或许跑得不远就在这附近,老凌的心里乱极了,马上就展开了寻找工作。
他心里惦记着儿子,连门都没关就冲了出去,他甚至等不及上来的电梯,直接就从楼梯下去了,双脚快速的交替,马上就到了一楼,大概是太久没这么激烈的运动了,老凌呼吸急促,心脏扑扑直跳,他扶着墙定了一会,擦去头上的汗珠,马上又出发了。
他逢人比划着就问,有没有看见过一个皮肤黑黑的瘦高个子小伙子,可是跑遍了所有的地方,能问了都问了,都没有人知道他的踪迹。于是,老凌又开着车在医院附近一圈一圈的寻找着。。。。
凌骁一个人走在路上,有一种脱离牢笼的自由,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干,就这样一直向前。穿梭在钢筋水泥的丛林里,行走在川流不息的街上,观赏着各种各样的小玩意,呼吸着掺杂着多种香味的空气。
他顶着凌乱的头发,裹着一套不合身的病号服,穿着一双不知是灰还是白的拖鞋,这种奇怪的形象让他的回头率极高,别人的目光里有疑问,有诧异,也有鄙视,但是他并不介意,因为,他不是归人,是过客。
不知怎么的,就想起了郑愁予的诗,“我哒哒的马蹄声是美丽的错误/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呵呵,他自己也奇怪,自打来了江南,突然就变得多愁善感了,再也找不到以前那个调皮,乐观,开朗的自己,这种感觉很陌生很奇怪。来到一个不属于自己的地方,这的确是个错误,而且并不美丽,凌骁从刚开始就这么认为。
傍晚的风并不温柔,不声不响的这么一吹,薄薄的单衣抵御不住它的寒气,凌骁不由自主的怀抱双臂放在胸前,虽然这样做并无用处,至少在心理上会温暖一点,他有些累了,也有些饿了,随意的找了个街角的一个地方,擦也没擦就坐下了。他的背后是一条色彩斑斓的步行街,流星般璀璨的霓虹灯照亮了整个喧嚣的世界。
老凌那边是急的头冒汗,从上午到现在他都没吃过东西,在以医院为中心的每条路上寻找,好几次他看见和他儿子身形差不多的背影,就马上停车,疾步上前看个究竟。他打遍了学校里认识凌骁的人的电话,也和校领导打好了招呼,马上有消息就通知他。
老凌觉得太累太累了,他把车停在了路边,颤微微的点燃了一支烟,长长地吸了一口,那种深入胸腔的快感,让他顿时轻松,飘飘然的烟雾充斥着整个空间,他快被这种安逸催眠了,于是他又点燃了第二支,第三支。。。这时候他闭着眼睛想了太多太多,他想到了他青涩的少年时代,想到了那个给他织毛衣的少女,想到了他们的承诺还有他们在深林里的拥抱。。。。
往事如烟,一转眼自己都过了不惑之年。都是因为当年的错误,让那个少女受尽了人世间的苦难,她一个人含辛茹苦,二十年如一日养育了他们的小树,现在却早早的去了天堂,大概是上帝也可怜她吧!如果当年自己能清醒一点,不离开他们母子,她也不会这么早的离开,小树也不会这么恨他。。。。
“大家好,欢迎收听这个整点的交通广播,现在是北京时间7点,我是主持人。。。在十分钟前,人民东路和胜利中路交叉路口发生一起交通事故,肇事司机驾驶一辆牌照为浙G····的桑塔纳小轿车,撞到了一个高高瘦瘦二十岁左右的男子,飞出十余米,该男子脑部受到强烈撞击,当场身亡,交警正在现场调查事故原因,请前往人民医院和鹤园路步行街的车辆注意。。。。”
广播里的声音打断了老凌的思路,脑子里不断地回想着这些话,高高瘦瘦。。。二十岁左右的男子。。。当场身亡。。。人民医院附近的一个交叉路口。。。。这个消息像刀子一样剜着老凌的心,他的脸刷的一下变得铁青,他不敢再多想,猛踩油门就冲向那里,双腿大幅度的颤抖着,好不容易才停稳了车。
从车上下来,不顾一切的挤进人群,心里念叼着:“小树,小树,千万不要是你啊!千万不要是你啊!”终于挤到了前排,在五米外看着那个背对着他的倒在血泊里的孩子,这消瘦的背影实在是太像太像了。
老凌眼前一黑,满头大汗,快要昏死过去,不敢再向前一步,内心前所未有的恐惧压迫着他,以至于眼睛里噙满了泪水,他感到了自己的无助,就像一个在水里扑腾的溺水者,没有人能够救他。
最后他作出了最最坏的打算,拿出今生最大的勇气,深吸一口气,拖着沉重的步伐一点点向前,每前进一步,老凌的心都禁受着无法用语言形容的痛楚,他是多么多么想逃开,不再看见这一幕,如果这是真的,他该怎么办?小树还这么年轻,还没有真正得到过父亲的爱,还没有享受过生活的快乐,未来灿烂的画卷还没有打开,上帝不会对这个孩子这么不公平!不可能的,绝对不可能是他!老凌这样安慰着自己,可是内心的波涛却更汹涌了,他似乎都能看见了小树那张惨白的毫无人色的脸,睁着大大的眼睛,嘴角流出殷红的鲜血。。。。
“爸!”在他的背后,凌骁响亮地喊了一声,老凌如同遭遇了雷击,在原地愣住了,是小树的声音,他的儿子还活着,而且第一次叫了他“爸”,他不敢相信这一切,慢慢转过身迷迷糊糊的看见了凌骁的样子,紧绷的神经马上松弛下来,禁不起感情的大起大落,晕了过去,现在他终于可以好好的休息一下了。
其实,凌骁一直在这个人堆里,在步行街的街角坐着挺冷,随便转转,就目击了这次车祸,无意间发现了他的父亲,看见他如此煎熬的前进,凌骁知道他肯定是把死者误认为是自己了,突然内心有一种东西被融化了,觉得自己和这个男人的距离走进了一步,他不忍心看他这样,情不自禁的喊了一声“爸”,结束了他的痛苦。这不仅让老凌激动万分,自己也为之一颤,爸?这个称呼陌生又熟悉,现在凌骁的心乱极了,他叫了又似乎没叫,自己也记不清刚才的状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