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消停,寒风渐息。过了一会儿,安平冬夜终于恢复了些,他想要抱着安野明贤站起来,然而无力僵硬的双腿不听使唤。青莲见状,伸手准备帮忙,却被少年一掌大力甩开。少年尝试了四五次,终于站立起来扶着已逝的安野明贤的身体,吃力地一步一步向山下走去。青莲跟在他后面,眉眼尽是苦涩之色。
他在恨我吧,明贤死了,可我还活着。害死明贤的人是我,杀死明贤的人是我啊!我到底做了什么?!
两人就这样一前一后的迤逦前行,寸许厚的冰雪上留下深深的脚印。来时的脚印已被大雪抹去,如同繁繁简简的过去在荒白雪色中停止消逝,只有唯一的现在,刻在了背后。
本应在安野家等待的其余八族长老全都产生了不祥的预感,他们赶到贵船山下,见到他们最不愿看到的画面。
明贤的胸口是大片大片的血红。
明贤死了。
他死了。
一刻的沉默瞬间爆发,太灵一边哭一边叫着“明贤”一边冲过去,十指触到冰冷的毫无生气的手掌,近在眼前的脸一片死灰之色。她害怕地叫着:“明贤!明贤!你别死啊!明贤,不要吓我,你醒醒啊!”然而这个请求永远也无法实现。
武均一拳打在地上,懊恼地说:“可恶!要是早点来就好了!可恶!”夏勍与季克一脸震惊,完全没了平时的冷静和风度。虚湖目光呆滞不知所措,从不流泪的勾幻的眼眶里盈满泪水。浑身颤抖的仲珀旁边,天水泪流满面。神族的治愈术如何强大,也无法使人起死回生,突然,青莲轻唤了声:“天水。”她这才抬眼顺着青莲的视线看去,伤痕累累的安平冬夜摇摇欲坠,随时有倒下的可能。天水忙走过去要帮他疗伤,却听见他冷冷的声音:“走开。”似乎死了般毫无生气,言语中没有悲伤没有痛苦没有任何感情,只有冰冷的死寂。少年扶着安野明贤向前走去,天水拥起软倒在地的太灵,流着泪安抚怀中哭喊得声嘶力竭的孩子。
安平冬夜的拒绝,让天水不知如何是好。他似乎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什么感觉也没有,只是带着安野明贤回家。漫长的街道悄无声息,静得让人不寒而栗。天水看着前方惨淡而瘦弱的少年,心里忽觉陌生遥远,仿佛他也随着明贤一起死去,一起离开这寒冷的世界。
回到熟悉的庭院,安平冬夜径直来到樱树下,他放下安野明贤,拨开冰雪,赤手挖土。难道他想把明贤埋在这儿?青莲正要上前,听见少年的声音响起:“这是明贤的夙愿。”其他人想帮忙,被停步在一旁的青莲拦下。众人不解,太灵更是挣扎着要过去。青莲只是摇摇头,不做任何解释。一个多时辰过去了,安平冬夜冻紫的双手鲜血淋漓,硬实的土地上也有点点鲜红。挖好后,他小心翼翼地把安野明贤埋入地下,顺便埋葬了过去的记忆。黎明前的夜空黑暗如墨,离北辰不远的一颗亮星轰然大放异彩,随即涅灭在黑暗之中。
安平冬夜站起,视线一直停在安野明贤的长眠处。有些冷静的季克问:“明贤最后有没有说什么?”少年一语不发。勾幻忽然想起发现土屋家有瘴气的那天晚上,失态的少年与安野明贤共处了一夜,他们谈话的内容,安野明贤没有告诉式神。勾幻觉得不太寻常,忙问。少年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开口:“我知道,那一天我就知道明贤会死,”似乎在回答勾幻的问题,又似乎在喃喃自语,“明贤为自己算天命,卦象显示为大凶,指的就是这次的战斗,没有谁会赢,输的代价就是性命。”
虚湖和太灵欲发动术法,仲珀早先一步,以雷霆之速扼住了少年的脖颈,压在樱树上,他杀气腾腾,似乎要杀了安平冬夜。天水想阻止仲珀,被虚湖拦下,她看了看无动于衷的同伴,脸上竟是一副想致其死地的愤恨之情!
“为什么不阻止他?!”你明明知道他会死还让他战斗!为什么?!”仲珀的怒吼中掩不住颤音。
“……急急如律令。”少年突如其来的攻击让仲珀猝不及防,一下子被震开,跌倒在地。其余几个人围在安平冬夜附近,准备攻击。安平冬夜以血为祭,以樱为引,柔嫩的花瓣突现,骤成利刃,会聚在他周围,高速旋转着。庭院里的气氛立即剑拔弩张起来。
几次的攻击失效后,被激怒的神族长老们酝酿着更高一级的术法,准备击毙对方。天水想要阻止,可哪还有时间?一直面无表情的少年忽然笑了,自嘲地说:“知道又怎样?只可惜我没有逆天命的力量,明贤没有,你们也没有。谁都无法违天命,终有一死。”
“那为什么不告诉我们?!如果我们多一两个人在他身边,他也不会死!”
“你凭什么这么肯定?泄口太大,只能由你们二人一组地封住,否则,明贤也会为抑制瘴气泄露和消灭鬼怪筋疲力尽而死,这样反而杀不了海无。这不是明贤想要的结果。”
“可是……”
“你们为封泄口花了很多精力和时间,明贤和海无的对战不可能等你们来再开始。就算当时有最强的式神在身边,最后的结局仍是两人同归于尽。”没有多少起伏,却是冷酷的回答。式神们怔了怔,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
“谁也无能为力,所以明贤坦然地顺应天命,并制定出牺牲最小的计划。为了不让你们操心,也为了不让计划失败,明贤才不想告诉你们。”语气忽转平淡,少年喘了喘气,说道,“一切都结束了,明贤死了,你们也该回到你们原来的地方去,不要再吵明贤。”
太灵还想说什么,一把被勾幻拦下。没错,一切都已经明了,一切都已经结束,这人世已没有什么可留恋的了。神族长老们心情复杂,陆陆续续地离开。青莲转身离开,地上是痛苦而无力的残影。
安平冬夜淡漠地凝视着那块微凸的土地,面无表情。解下术法的樱花瓣消失殆尽,庭院回到刚才的模样。
也许天水永远都不会忘记,最后离开的她放不下重伤的安平冬夜而返回庭院时所看到的一切。
少年跪倒在地,头抵黄土,痛哭失声。在他的手心里,一颗冰蓝色水滴状的玉石闪着别样的光辉。
醒来后的安平冬夜只是坐着,遥望窗外渐细的弦月,夜夜无眠。即使是天水特地来为他疗伤,他也是静静的,一语不发,仿佛这世界只剩下他一个人。
一个人还能有什么力量改变现实。
一个人还能有什么希望祈盼明天。
一个人还能奢求什么。
一个人还能在时光面前如何妥协。
一个人,最终还是一个人。
七天后,元月三十一日。安平冬夜行及冠大礼,左堂大人亲自为他戴冠。土屋虽死,仍被天皇下诏严查。天皇哀恸,追封安野明贤。一切后话在安平冬夜眼中已无意义,他辞去阴阳寮的工作,谢绝一切访客。这一天深夜,大雪如落樱缤纷,京都依旧冰天雪地。少年身着白色和服,跪在樱树下,郑重地朝故人磕三个响头,然后果断而决绝地起身离去。站在门口的青莲看着渐行渐远的少年,沉默如水。在他的眼眸中,少年的背影如同冷月下的贵船山,一片雪色的荒凉。
“怎么,在想心事?酒都凉了。”一位女子的声音突然闯入,打断了安平冬夜的思绪。他回眸,见一位清丽端庄的女子在身侧,她一头素色长发拖在地上,发间还夹着几瓣樱花。一袭胜雪的和服上,绽放着大大小小的柔美的粉色樱花,似乎能嗅出它的芳香。安平冬夜警惕地看着她,这女子并非人类,而且何时站在这儿自己竟丝毫不知。女子似乎看出他的心思,笑道:“十几年没见就忘了我,真有些薄情。”
“你是谁?”安平冬夜的印象中并未有这等女子出现。
女子轻笑了几声,见对方的眼神变了变,便指向庭院中的樱树。安平冬夜登时恍然大悟:“你是樱树的花妖。”
“是的,小女子名叫玥樱。”玥樱行一拜礼,掏出怀中的酒壶,“饮凉透的清酒既伤身也不尽兴,不如尝尝我酿造的花酒,如何?”
安平冬夜也不拒绝,洒了杯中的清酒,递与玥樱。玥樱斟酒满杯。这花酒未入口先飘香入鼻,清淡的花香与浓郁的酒香巧妙地融合在一起,沁人心脾。入口甘甜,润滑,还有点微微的刺激,香气随着酒液盈满周身,让人如临仙镜。然而,这上等好的花酒,安平冬夜也只是小品一口,他更在意的是和自己一起坐在门廊下石桌椅上的花妖:“你找我有什么事?”
“只是找故人叙叙旧罢了。”
“何旧可叙?”
“有记忆就有旧,有旧就可叙。”
“记忆早已被埋葬了。”
“真的吗?”玥樱反问道,“当初你想把记忆与明贤一起埋掉,永不触及,殊不知你埋错了地方导致记忆无法被葬。”
安平冬夜疑惑地看着她:“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就像种子埋在土里会生根发芽,记忆埋在时间和心里也会生长出新的东西。”
“比如说?”
“比如说,你不再称呼他为‘明贤’,而是以‘那个人’代之。比如说,你本想一直离开这儿不回来,结果今日还是踏入了家门。比如说,你极力要忘掉一些,但仍触景生情,怀念起过去。其实,何必要抹杀记忆?让它留下不好吗?”
“太多的记忆是一种牵绊,我必须舍弃。”
“因为记忆的可怕之处便是它消魂蚀骨,无论是温暖还是悲哀,只要深陷其中便会无法解脱。只是有了记忆才会有你存在的证明,空白的过去会让你怀疑自己。”
“有人失忆还能活着便是证明,无意义的记忆留下也是无用之物。”安平冬夜难得和他人说这么多话,他轻晃酒杯,见杯身反射着银色的月光,说道:“你不是普通的花妖。”
女子轻笑,望向不远处的樱树:“何为普通?何为特别?只不过是人心约定俗成的标准罢了。不过,这世上确有特别,比如说明贤,比如说你。”
“从何说起?”
“我在这片土地上停留干余年,阅人无数,从没有人像明贤那样坦然接受死亡,也从没有一个孩子像你这样忍辱负重。”
安平冬夜的眼神闪动了一下。
“明贤一开始并不打算把九族长老分散开,来招个个击破,而是打算一部分去保护王公贵族,另一部分去封住泄口,然后自己偷偷跑去贵船山。是你劝他改变主意,并设下那样的安排不是吗?这样虽说可以尽可能减少意外,但最痛苦的人不是青莲,而是知道内情的你。把所有事都往身上揽,当时的你不过还十三岁啊!”
“你知道难违天命,但你还想试试,于是把最强的式神选出来,想代替注定要死的明贤。可是结果还是如卦象的预示。”
“你似乎知道所有的事。”安平冬夜饮下一杯花酒,说道。
“准确地说是大部分,但还有些事不明白。”玥樱再次为安平冬夜倒酒,“虽然形势所逼须支开其他人,但为何要叫他们回这儿等明贤?”
“你是知道的吧,担心扰乱安排。”
“这不是重点。”女子一口否定,“我倒认为你是不想让他们目睹明贤的当场死亡而悲伤过度,内疚万分,毕竟这样的心理承受力并不是普通人有的。”
“你想说什么?”
“在决定生死的时候,你还在想着别人,该说是你太冷静了还是该说是你的天性。这样他们所受的伤害是减少了,可你有没有想过,当执念的力量强大时,就有可能逆转天命?否则凭你一人之力,怎么可能在群妖百鬼中存活下来?”
安平冬夜注视着手中的花酒,不答。女子叹了口气,表示罢休。月移西渐,石桌上满是清亮。忽然玥樱悠悠地问道:“你恨青莲吗?”
“为何要恨?”
“因为他间接害死了明贤。”
“救他是那个人的决定,海无准备与青莲同归于尽我曾想过,但我没有把那个人的性格考虑进去是我的失误,所以准确的说害死那个人的人是我。”
安平冬夜说这话时风轻云淡的,但玥樱知道,这需要多少年的平复和勇气的积淀!
“是吗?可我从不这样认为,也许这就是天命。”玥樱呼出一口气,继续说道,“不过我想知道,你为何要拜托明贤对式神们施下术法,让他们在这十几年间忘记你的存在,直到敏锐的青莲忆起你?”
安平冬夜不语。长久的沉默后他答道:“没有为什么。”
“你似乎不怎么相信神族。”
“我一直是一个人,我只要弦月就够了。”
“不过你还是把一部分责任推给明贤,说计划是他安排的。这该不会是对他任意妄为的不满吧?”玥樱旧话重提。
“不满吗?”这次换安平冬夜淡淡地笑了,“也许吧,虽说自古皆有死,虽说天命已定,但何必如此顺从?当时应该还有其他更好的办法去解决,可那个人就是不愿多想。”
安平冬夜又饮下一杯花酒,他这才发现,舌尖有点苦涩。玥樱站起身来,面向空中的新月踱出两步:“说起来,明贤死时天空也是这番景象,弦月当空。你那把剑不也叫弦月吗?难道有什么特殊意义?”
“没有。”
“其实,十几年前的那场战斗,最大的输家是你。明贤不过是输掉了性命,神族长老不过是输掉了最为信赖的人,而你在这场赌注中几乎输掉了全部。”
安平冬夜抬眼,发现玥樱正低眉朝着自己淡雅地微笑。“一个人,何必活得那么辛苦?十几年了,不知你是否想过,或许明贤他早已知道这一切?”
安平东夜愣了。他想到在冥河边,明贤对自己说“对不起”,对自己说“谢谢”。他猛地站起来,手一碰到石桌,酒杯便从半空中滑落下来。一阵清风拂过,将酒杯托回桌面。玥樱收起扬起的衣袖,四周粉嫩的花瓣纷扬、散落、飘舞,将她包围其中。她的身影在月空下渐渐淡化消失,空灵的夜色中飘着一句空灵:
“冬夜,你醉了啊。”
第二天,安平冬夜早早起身准备离开。走前他环视了一下屋宅。一切都不曾改变,改变的不过是那活在记忆中的身影罢了。他关好门窗,头也不回地向外走去。宅门口,玥樱婷婷而立,从容淡然地微笑着。
“要走了吗?”她问。
安平冬夜微微点头,不语。
“这次一走,又不知何时才能回来。”玥樱轻叹一口气,略怀感伤地望向这漫雪的庭院,“这片土地又要冷清许多。”
“人生百年对你而言不过须臾而已,又何必如此看重片刻?”男子反问。
花妖从怀中取出一物,递与对方:“虽为妖,也是有心之妖,何况修炼千年还不足以看破红尘。即使淡薄尘世,也难忘特别之事,难忘特别之人。这是樱木制成的护身牌,挂在剑上,可以增点灵性,祛些戾气。”
安平冬夜接过,解下剑将它挂在剑柄上,这牌古朴简约,淡褐色的纹路清晰可见,中间嵌着一朵樱花的图饰,隐隐透出木香和花香,清新淡雅。安平冬夜低声道谢,将剑收好。
“若有空,还是回来走走吧!”玥樱笑道,似乎在为故人送行。
男子带有深意的眼睛直视玥樱,心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然后,他轻轻一颔额,举步离开。玥樱立在门边,目送着他。
安平冬夜渐渐走远,最后消逝在长街的尽头。玥樱清澈秀丽的双眸从长街转向身边,欣慰地笑着说:“看来这孩子并没有多少改变。对吧?明贤。”被唤作明贤的魂魄莞尔一笑,鞠躬道谢,然后渐渐透明,最终消失在日光下。而他的笑容,依旧温暖如阳。
玥樱倚着门框,眼中有莫名的情愫:“不过,了结心事的你可以安息了,可那个人,还得继续走下去啊。”
一阵清风拂过,飘起几瓣花瓣,而那位端容素衣的女子,悄然失了踪迹。屋宅内静寂无声,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过。只有庭院里的樱树,抽出了几株新芽。
初春的夜晚依旧寒得彻骨,安平冬夜坐在火旁闭目养神。山脚下星星点点的灯火传递着温暖,山上鸦雀无声,安宁寂静。在这样祥和的日子,安平冬夜少有的无法入眠。已经是后半夜了,仍没有半点睡意。他睁眼仰望着清亮的夜空,瞳孔中映出的是明暗不一的淡星和那半轮新月。
莫名地他想起前两日降伏的那只鬼怪哭哭啼啼地对自己说:“我只是想活下去,我没有恶意,我真的只想活下去,因为不这么做的话,我会被其他恶鬼吃掉的。”
只想要活着。
只想要活着。
不需要任何理由与借口,只为了证明自己的存在。
所以,只要活着就好。
黎明未到,安平冬夜起身灭掉了火。他朝着夜空淡淡地笑了笑,然后,坚定地向前走去,一如既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