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后,稚嫩的容貌渐渐成熟,安平冬夜也到了行及冠之礼的岁数。经过安野明贤的教导和自身的努力,他成了京都小有名气的阴阳师。有人预言他会成为安野明贤的继承者,可他知道,自己远远不及那个人,而且在九族长老的心里,只有安野明贤是他们的主人,唯一被认可的主人。所以有时候安野明贤在关心自己时,他可以感觉到一些人的嫉妒和羡慕。
第一次跟着安野明贤入朝,见到天皇的安平冬夜没有丝毫慌张,他冷静恭声地回答陛下的询问,很快就博得了天皇的好感。私下里,天皇笑吟吟地对安野明贤说:“你还未有妻室,便想先作父亲,实在是狡猾啊!”
“哪里,这孩子聪慧得很,要作他父亲,水平得高啊!”安野明贤开玩笑似的说。
安平冬夜在一旁不作声,见他夸奖自己,心里竟有些欢愉。忽然他听见天皇问自己:“那么,安平冬夜,你喜欢明贤作你父亲吗?”
安平冬夜心中一震,竟有些不知所措。父亲,这个词对孤单的自己来说一直很陌生,即使是呆在明贤身边也从未想过。他不知道,父亲的存在是否真的重要。
他抬头,看见安野明贤漆黑的眼眸闪烁着阳光的明亮,迷人而睿智。心海似乎沸腾起来,热气盈满了整个心间。“喜欢。”他脱口而出,藏不住其中的欢悦。父亲什么的名义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明贤愿意让我留在身边。只要这样就够了,我别无他求。
十二月,京都发生异常事件。先是东三条街的左堂大人及幼子身染恶疾,昏迷不醒。接着是皇后及太子发烧病倒,久治不愈。最后,天皇在自己的卧榻失去意识。多位御医检查毫无头绪,阴阳师们的努力也尽数失效。一时间,正准备迎新春的京都蒙上了不祥的气息。
“明贤,情况如何?”奉命调查的安野明贤一进门,少年便端茶给他。
“原因还未查清,不过可以肯定是人为。”已经两天了,还是没有头绪,安野明贤的眉头一直锁着。
“陛下的病情怎么样了?”
“没有好转的迹象。”
“北辰星的光一直衰减,并有被遮蔽之势。再这样下去,陛下会有生命危险。”安平冬夜望向窗外的夜空,神色不安。
“看来你对天象通晓了不少,不错的进步!”一改刚才的严肃,安野明贤满意地笑道。少年叹了口气,显得有些无奈。他起身整理衣物,并检查东西是否带齐。
“又要出去巡视了吗?”
“嗯。”安平冬夜拉开门,补充道,“不用叫夏勍或勾幻暗中保护我了,我不会有事的。”
安野明贤笑了笑,不应。少年瞄见青莲出现在屋内,便离开了。
冬季的夜晚十分阴冷,天空乌云迅速聚集着,似有落雪之意。安平冬夜在东三条街上谨慎地巡视着,渐渐走到了左堂大人的宅门口。左堂大人与右堂大人的宅邸分别在东三条街的南北两边,相距不过十里。这几日北辰衰弱,出现彗星袭月之异象,若不早日阻止,国将大乱。眼前的屋宅灯火微弱,而远处的右堂大人土屋俊一家灯火通明。
等一下,为什么右堂大人会没事?安平冬夜疑惑地停下脚步,一般说来,同样位高权重的左、右堂大人都会受影响,而不单单只是其中一方。然而这次只有右堂大人安然无恙,说明这其中定在蹊跷之事。安平冬夜飞快地跑去,在三里之外放慢了速度,他发现,土屋俊一的房屋上方竟有浓黑的气流江聚成云缓缓浮动,迸发着浓重的压迫感和不祥气息!这气、这气是瘴气!为什么?为什么黄泉里的瘴气会泄露出来?!
突然,左臂被拉住了,他警觉地向外一闪,发现勾幻在自己身后。勾幻面对着自己,眼神不离瘴气:“明贤叫你回去。”
安平冬夜显得有些疑惑,他扫了一眼土屋宅,转身离开。
到了家,安野明贤不在,仲珀立在庭院里告诉归来的两人:“明贤被紧急召见,现在在朝廷。”安平冬夜只好进屋等,发现桌上的卦盘曾经被动过。这必是明贤临走时留下的。我移到卦盘边,开始研究起来。一盏茶后,勾幻进屋,吃惊地发现少年脸色大变,眼中竟有恐惧之色,而他的目光,一直紧盯着眼前的卦盘。到底是什么卦,能让他如此失态?勾幻欲言又止,只是定定地站在一边。
不久,安野明贤归来,边解下外衣边回答安平冬夜的问题:“朝廷又出什么事了?”
“右堂大人土屋俊一失踪了。”
“什么?”少年一声惊呼。
“怎么了?”安野明贤觉得似有不寻常之事,问道。
于是安平冬夜把发现瘴气之事告诉他。对方一惊,眼神立即变幻不定。他坐下托颔沉思,发觉一切渐渐明朗。忽然他听见一声发问:“明贤,你这卦在算什么?”
摇曳的烛光中,少年凝重的脸在影中若隐若现,失了以往的冷静,连放在卦盘边的手指都在轻微地颤抖。
“你在算什么?”少年再次低声问道。
“算命。”
“谁的?”
这孩子,果然知道了。安野明贤忽然觉得轻松,反正瞒不住了,不如全部告诉他。“青莲,勾幻,你们先出去,所有人在屋外待命。”他们的主人下了命令。青莲不动,他隐隐觉得明贤身上要发生大事,勾幻虽也有这种预感,但她还是劝青莲出屋。毕竟,式神不能违抗主人的命令。
这晚,屋内灯火通明,两人谈至天亮。少年趴在桌上熟睡,身上盖着安野明贤的外衣。“可以吗?这样。”勾幻见此情景,问道。安野明贤回眸看他,眼中尽是不同寻常的慈爱。然后,他大步朝外走去,唤道:“走吧,去宫廷。”
连续几日的调查,让真相逐渐浮出水面,始作俑者名叫海无。原是阴阳寮最高长官,二十年前被安野明贤接替并因罪下狱,获释后在与恶鬼的缠斗中死去。他将灵魂转移到另一个同时战死但身体完好的阴阳师身上,驱使这副身体去见土屋俊一,说服他与自己合作,让自己帮他夺得君临天下的权力。早有这等野心的土屋俊一很快与他一拍即合,帮他潜入宫廷。海无在左堂大人的后院、阴阳寮旁的僻地及天皇寝宫与皇妃内室间的花园里强行打开三个泄口,使瘴气从中泄露出来。京都因此陷入危险之中。
“他的实际目的不在于夺权吧。”安平冬夜提壶倒茶。
“我想,他是为了向我复仇。”安野明贤说得轻松自在,毫不在意。
提壶的手停了停,糅合着复杂情愫的黑目看向对方。他斟完茶,递与安野明贤:“那他为何也要在右堂大人家打开泄口?”
“五目俱现,一门洞开。瘴气越多,黄泉之门就越脆弱越容易打开,到时不需已力便可天下大乱。而且既容易控制身染瘴气的土屋俊一,也可以报当年土屋为保已推他入狱的仇。”
“最后一目呢?”
“在贵船山,黄泉之门所在的地方。”
少年指尖一颤,温茶洒出。“何时要去?”他擦拭着桌子沉声问道。
“明晚。”安野明贤意味深长地看着少年,“海无已经行动,恐怕作好了最后的准备。”
“九族长老都接到你分配的任务了吧。”
“嗯,天水、季克去宫廷,太灵、武均去左堂大人家,虚湖、勾幻去阴阳寮,而夏勍、仲珀则去了土屋家。”
“只剩下青莲在你身边,恐怕他们都不安心。”
“是啊,太灵还在那儿大喊大叫,虚湖一脸不愿意,天水是担忧得要死,哈哈,似乎我就是那么不中用。”
“不中用的是我。”安平冬夜显得有些无力。
“这不太像你哦,冬夜。”安野明贤温柔地抚摸着他的头,“年轻人不该这样颓废。我们哪,总认为自己能逆天命定乾坤,实际只不过是把出错的命运给纠正过来,让安在正确的轨道继续下去。人不能胜天,有些事情是无法改变的,有些变化是无法算出来的。天命不会亏待我们。你现在也许不明白,但是将来,当你看懂人生的时候,你就会知道,人生永远是美好温暖的。所以啊,冬夜,不要为一些无所谓的事情烦忧,要好好地依自己的轨道活下去。”
少年缓缓点头,不语。似乎挣扎了很久,他终于鼓起勇气说道:“明晚我也一起去,只有青莲在我不放心。”
“好。”安野明贤饮下最后一杯茶,“作好准备,早点休息吧。”
第二日,安平冬夜整装待发,在樱树旁伫立许久。指尖慢慢地从粗糙干裂的树纹滑下,沁着冰冷的雪珠,化成水,润湿手掌。父亲,父亲。这个词不知不觉出现在他的脑中,忽觉如铅石般坠在心底。安平冬夜咬着嘴唇,眼中掩不住痛苦。明贤,真的没有回旋的余地了吗?
青莲站在远处,冷冷看着。
一入夜,京都下起了雪,如鹅毛,纷纷扬扬。其余八族长老已赴各自的目的地,就等任务结束后聚首于安野家。另三人也随即起程,赶赴贵船山。
贵船山林木茂密,枝桠相通,上面悬着冰霜,积着白雪,下面则是没入脚踝的雪层,行走十分困难。山顶有一处平地,正中央矗立着一块巨石,那正是镇守黄泉入口的石门,巨石碎裂,黄泉之门便开。此时山上鸦雀无声,充斥着浓雾,其中还流动着瘴气的气息。安野明贤轻声吟唱真言,浓雾随声尽数消散。他们赶到山顶下二里处,被成千上万的恶鬼魔物拦住了。一刻钟过后,妖魔鬼怪仍不断涌上来。看来不只是“五目俱现”了,安野明贤觉得再这样拖下去事情会发展到最糟糕的地步。忽然在混乱中,他听见安平冬夜的喊声:“明贤快走!这里我来解决!”安野明贤愕然看着少年。这孩子在说什么?难道他不想活命了吗?!“明贤,快走!快去封住泄口,阻止海无!”安平冬夜挣脱掉缠身的恶鬼,握珠合掌吟道:“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一束银光如光箭刺破鬼群,划开一道口子。安野明贤见状,忙与青莲从口子前冲,连回头的时间都没有。青莲执剑横扫百鬼,硬是突破重围到达山顶。而在他们刚才站过的地方,安平冬夜背靠大树巍然站立,手持符咒念珠,退鬼去妖。“我不会让你们去妨碍明贤。”他寒声念道,目光冷彻犀利,闪动着肃杀的光芒,竟完全不似个少年。银色的光晕和火红的烈炎交错闪现,如冬季夜空下绚丽的烟火!而在山顶,青莲持剑立于主人身前,冷眼看着巨石边的人,那人衣冠不整,面容狰狞,竟是几日前失踪的土屋俊一!
一个多时辰的激斗,终于消灭了鬼群。恶鬼魂魄倶灭,妖魔横尸遍野,安平冬夜身上的白衣血迹斑斑。他腿一软,终于是支持不住而跌坐在地上。黑夜中,安平冬夜的脸色,苍白得如同寒冰,冰冷的空气进入他的肺部刺激着他不停地咳嗽。他看着眼前的惨状,无力地顺着气。看来他们是赶上了,并封住了泄口,使妖魔鬼怪无法进入人世,否则照这样下去,自己也会命丧于此。
空气中飘来些激烈交战的声音,安平冬夜忙爬起来,吃力地向上走去。伤口受寒的刺痛和体力不支让他随时有倒下的危险,然而他顾不了那么多,一心只想早日见到安野明贤。走上平地,他震惊地看到土屋俊一与青莲斗得你来我往,互不相让!这是怎么回事?
安野明贤见安平冬夜出现,忙走过去扶他坐下。“你这孩子,也太鲁莽了!”安野明贤话中有些怒气。
“明贤,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海无的灵魂进入武将出身的土屋俊一的身体并控制他与青莲相斗。”
全身被瘴气缠绕的“土屋俊一”后闪三步,与青莲拉开距离,他狂妄地笑道:“安野明贤,你的能力也不过如此!没有神族你什么也做不成!只要你不杀我,黄泉之门定会被破。可你依靠的式神,”他横举剑尖指向青莲,“你那忠心的式神,根本就不能杀人!怎么样?安野明贤,无能为力了吧?!哈哈哈!”
安野明贤欲上前,左手却被拉住了,他回眸,见少年死死抓着自己,乞求的眼神中满是担忧不舍,本已坚定如石的心在顷刻间化为似水的柔情。安平冬夜唇瓣动了动,见安野明贤的嘴角浮起暖暖的微笑,雪中的双眸如寒泉映着的冷月,清亮而柔和。少年似乎想抓住什么,但最终还是放开了手。安野明贤扬起如弦月的眉角,微冷的风中面容温润如玉。他摘下颈上的玉石递给少年:“这是给你成人礼的礼物,要好好收着哦!”然后转身向海无走去。看着安野明贤离自己越来越远,少年紧攥着玉石,顿觉心痛。明贤,最后,我还是不能在你身边吗?
安野明贤一步一步地朝海无走去,步履连成北斗星状,他口中念动真言,脚下闪起银光。海无骇然,提剑冲去。青莲跃至他身前,手腕一转向前刺去,两人又缠斗起来。
眼见安野明贤法术即成,被逼无路的海无疯狂砍杀:“既然杀不了你,那就毁了你的式神!让你痛苦一生也值得!”话音未落,他举剑直刺,并猛地扑向青莲他那直指胸口的利剑!
式神被杀会死,杀了人的式神则形神俱灭,这就是这个世界的残酷规则。而海无居然逼得青莲无从下手,不管杀人还是被杀,青莲最后都难逃一死!安平冬夜的身体不由得一颤。
青莲未料敌人会如此疯狂,身形竟然停滞不动。眨眼间,两剑已到各自胸前,青莲来不及躲避,准备与敌人同归于尽。
突然,青莲被撞开,他和安平冬夜眼睁睁地看着安野明贤被海无的剑贯胸而入!安野明贤不顾他事,稳声喝道:“去!”脚下银光大盛,将海无与他包裹在内。黑色气流如抽丝剥茧般从土屋俊一身上流出,被银光净化得无影无踪。只消片刻,瘴气与海无的魂魄倶散,而附近那块略有损毁的巨石也在银光中回复如初。土屋俊一毫无生气的身体向后仰去,将剑从安野明贤的胸口带了出来,鲜红的血喷出,洒在脚边的积雪上,染成一片粉红。他那粉白的狩衣沾满血色,凄艳得刺眼而残忍。
就这样,结束了?“咚”,青莲的剑因失了握力而埋入雪中,他不可置信地睁大双瞳,身体颤抖着。安野明贤中剑的画面不停地在他眼前闪现,呼吸冰冷得令人窒息。他呆立着,如同石雕。
安平冬夜跌跌撞撞地跑过去,抱起安野明贤的身体。怀中的温度越来越低,他急急唤着:“明贤!明贤!”然而安野明贤毫无动静。就这样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少年把安野明贤的尸体缓缓平放在地上,他跪在身旁,眼神空洞,一语不发。
墨云渐散,冷月淡淡地撒下清辉,穿过密林,映在雪上,贵船山上一片清孤寒寂。
而在山顶的平地上,他与另一个男子共同经历着最撕心裂肺的失去。
这一年,他十三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