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好知 kuaihz

那 年 月

  

  那年月

  一

  茫茫的青草地,微风过处一浪赶似一浪,真的是碧波荡漾。草与草之间相互摩擦,发出莎莎莎的声响,如果只是一个人置身于此,不管是成人,还是孩子,都难免有些害怕。好在这里是挑猪菜、打猪草的一队,都是挎着篮子、背着草筐的十二、三岁的小伙伴。他们蹦着、跳着、说着、笑着、打着、闹着,在蜿蜒的小路上徜徉着。远处大喇叭里传来了清脆的歌声,于是,小伙伴们一起跟着唱了起来:“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产靠太阳。……”

  “跟我来吧,兴许还能采到草蘑菇。”他跟她说着,搀着她走进了芦苇荡。在小溪边,蹑手蹑脚的找着、寻着。烂草静静地躺在地上,沉睡久了,变成了黑黑的、厚厚的一层“地毯”,软软的被踩在脚下,不时地发出吱——吱——的响声。几条小鱼,在淙淙流动的溪水中欢快地游着。老高老高的芦苇,向你点头哈腰,苇叶还不断地扭扭你的鼻子,扯扯你的头发。

  “华华,我怕——”她似乎哭出了声音。他俩离开小伙伴们实在太久了。

  “别怕,云云,马上就去找他们。”还是男孩的胆子大一点。

  “蛇——”她大喊一声,哇——地哭了。一条青花蛇,正向她的脚边蠕动。她用手里的小镰刀指着,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两行泪水如同两条小溪,从铁青的脸蛋淌了下来。

  他一怔,头皮一麻,浑身的汗毛直竖着。但很快镇静了下来。只见他一把拽过云云,甩起镰刀一阵猛砸,把一条青花蛇砸得七零八落。嘴里还不停的喊道:“叫你吓着云云,叫你吓着云云。……”

  夜深了,忙碌了一天的村子,沉静了下来。除了几声有节奏的鼓声,隐约地从村头传来,就是偶尔的犬吠声。天热热的。

  躺在小席子上的华华,望着天空,注视着那条大河对岸的两颗最亮的星星。《天上的街市》不禁在脑海里回荡:“……那隔着河的牛郎织女,定能够骑着牛儿来往。我想他们此刻,定然在天街闲游。不信,请看那朵流星,是他们提着灯笼在走。”

  但手中的芭蕉扇子不得不漫不经心地摇着,还要不时地拍打着身体,驱赶着蚊子。白天的一幕幕,怎么也挥之不去。那小路,那青草,那芦苇,那小溪,那青花……在他的脑海里,像放电影一样,一遍又一遍地放着。村头唱大鼓的有节奏的鼓点声,时而敲打着他的心,让他有点心烦。只见他爬了起来,摸索着回到屋里,点亮了案头的煤油灯。灯火虽然是一豆,但在这黑黑的夜里,也可以使这个不大的空间亮如白昼。华华拿出了笔,工工整整的写道——

  摸索

  莎、莎、莎……

  茫茫的芦苇荡,

  我摸索着前进,

  不知何时是尽头。

  小路,小路!

  蜿蜒延伸,

  望到的天也只是一线,

  忽地,

  又被飘飘的云遮住了。

  扑啦啦,

  从身边飞起一只不知名的鸟,

  箭似的射向天空,

  是我冲散了你的恬静,

  还是主动为我作向导?

  你飞吧,飞吧,

  带着我的理想,

  带着我的梦,

  带着我的心……

  二

  圆圆的明月,高高地挂在中天,银白色的光芒,普照着大地。往常那些调皮的星星,不知躲到哪里去了。小河边的垂柳,长长的枝条,在微风中摇曳,宛如舞女的亭亭的腰肢。

  “那个题目,该懂了吧?”小伙子问,两只手交叉着放在面前,大拇指相互搓动着:“三角公式多如牛毛,但它们也有一定的规律,按规律记就好记了。”

  “嗯。”云云靠在树上,低着头,看着面前的两手,随意地玩弄着小辫稍:“华华,那年——跟你一起采草蘑菇的事,还记得吗?”

  “记得,记得!这辈子算忘不了了。”华华似乎有点激动。

  “那——,你当时怎么不怕呢?”

  “怕呀,怎么不怕呢,我最怕蛇了。”

  “看你把那条蛇砸的,七、八段呢。”

  “谁叫它吓着你呢!”小伙子的话语很坚决。

  村头的喇叭,又唱起了:“学习雷锋,好榜样。忠于革命,忠于党……”

  不知从哪里过来了几朵褴褛的流云,慢慢地遮住了月亮,地上顿时暗了许多。一条小狗,也慢慢地跑了过来,云云怯怯的,忙用手指着,欲言又止。

  “别怕,是我们家的小黄。”华华对云云说。“小黄,过来。”华华喝着。只见小黄乖乖地趴在华华面前,伸出红红的舌头舔着华华的手,翘起的尾巴不停地摆动。

  “去,叫姐姐。”只见小黄爬起来,慢慢地绕着云云转了几圈,然后停下来,依偎在云云的腿边,嘴里不停地哼哼。

  “去,我才不做姐姐呢,讨厌。”云云释然了,笑了。

  “那,叫嫂子吧。”华华也笑了。

  “啊——,不理你了,你这人怎么能这样子呢。”云云原本白皙的脸庞泛起了红晕。

  几朵流云,很快地过去了,月亮明亮如初。

  “我要转学了。”

  “到哪里去呀?”华华有点急了。

  “妈说,我们快回城了,我要到省城去上学。”云云说着,眼睛偷偷地看着华华

  “……”华华的右拳狠狠地砸在了左掌里,又反过来,左拳狠狠地砸在了右掌中,如是,一遍又一遍地砸着,好一会呢。最后,华华长长地叹了口气说:“恢复高考已经两、三年了,但是农村能有几个考上的呢?上大学是我们唯一的出路啊!去吧,毕竟是省城,明年肯定能考个好大学。”

  “可是……我们不就……分开了吗”云云有些吞吐。

  “放假了就回来,……我等你。”华华有点舍不得。

  汽车就要开了。坐在车窗边的云云,焦急地向窗外张望。

  “走吧,没什么可留恋的啦!”坐在身边的妈妈说。

  路边的树叶被风吹得乱飞;小草早被霜打落了叶,挺拔的草茎,在风中摆动,似乎是向云云摆手:“再见,再见了。”

  汽车启动了,慢慢地离开了小站。

  只见华华气喘吁吁地跑来了。云云噙着泪水,从车窗里一把抓住华华的手。华华跟着汽车紧跑了一阵,不得不松开,他张大嘴巴,喘着粗气,左手叉在微弯的腰间,右手向着驶去的汽车拼命地摇摆:“放假就回来!我等着你,永远等着你!……”

  云云打开华华给她的纸条,上面写道——

  月

  虽然是腊月

  却不觉一丝儿凉意

  清清亮亮

  似飘如逸

  虽然是朗月

  却不觉一丝儿耀眼

  静静柔柔

  似棉如缕

  轻轻地悄悄地

  挤入窗帘

  悄悄地轻轻地

  躺于日记

  虽然占居数页

  却不觉一丝儿恼火

  欢欢喜喜

  似友如侣

  虽然是普天共有

  却不觉一丝儿易取

  温温馨馨

  似珍如馐

  轻轻地悄悄地

  放入抽屉

  悄悄地轻轻地

  上了铜锁

  看着看着,再也噙不住眼中的泪水了,断了线的泪珠,滚落在纸上,吧嗒吧嗒地响,纸上顿时洇有好多蓝花。顺着妈妈搂过来的手势,趴在妈妈的腿上,咿咿呀呀地哭了。

  妈妈心疼地搂着女儿,柔柔地说道:“好闺女,别哭,别哭。咱要离开这里,离开这个贫穷落后的地方。”

  在颠颠簸簸的车上,妈妈不停地念叨着,好像是对女儿说的,又好像是对着一车人说的,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二十年前,那是个漫天是火的年代。

  公园里的假山洞。一对情侣正相拥接吻。

  “我爸……被……打成了右派……”女孩已泣不成声了。

  男子一怔,然后问道:“这是真的吗?”

  “他们说……当年……我爸是叛徒……”

  “不可能的吧。”

  “你……相信……吗?”

  “不知道。”男子掏出了手帕,替情人擦拭眼泪。心疼地问:“你怎么办呢?”

  “可能……要……插队。”

  “不。”男子急了:“那我们……不就分开了吗”

  女孩摇了摇头:“不。”把男子抱得更紧了。“……我走……的时候,不许……你送我。”女孩断断续续地说:“……我……不想让你受到……牵连。”

  男子再也忍不住了,原本在眼眶中打转的泪水,像决堤的河水一样冲了下来,又砸在了用下巴抚慰的女孩的头上。

  几天后的一个上午,在这座城市的中心广场上,停着一辆豪华大客,左侧面的车窗下红绸上黄字横书:“欢送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右侧面的车窗下红绸上黄字横书:“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车前挡风玻璃的上边正中贴了一朵用绸布簇成的崭新、鲜红的大红花,红绸穗子从两边的倒车镜处挂达下来,在微风中摆动,显得万分飘逸;车顶上面的扬声器高唱着:“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国家就是好……”

  车里面座无虚席,都是二十一、二岁的青年男女,他们即将随车奔赴农村,去劳动锻炼,去进行深造,去接受教育。车窗外站着好多人,有的与窗内握手、有的与窗内相互拭泪、有的与窗内两头相偎……;整个广场人声嘈杂:说笑声,叮嘱声,咿呀哭泣声,好不热闹啊。

  但是,最后边座位上的一个女孩,一直把脸深埋掌心,无声无语,只有泪水从指逢间不停地流出。此时的她,百感交集,心如刀绞——父亲是右派,现已被关押;母亲承受不了打击,现正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自己要远离生她养她二十多年的省城,到农村去接受再教育,现汽车即将启动;心中几年的恋人,现不知在哪里,很担心他受到牵连……

  汽车终于启动了,她把脸从掌心拿开,目光向窗外张望,尽管她对恋人千叮咛万嘱咐,不要来送,不能来送,但仍然本能地四处搜寻,真的希望能再见上一面。泪水又一次地像断了线的珍珠滚落了下来。

  这女孩不是别人,正是云云的母亲。这是云云母亲年轻时的一段不平凡的经历,也是云云母亲年轻时的一段血泪史,更是云云母亲年轻时的心灵深处永远也抚慰不平的伤痕。

  云云的母亲,深知此刻的女儿,与二十年前自己的经历如出一辙,不禁泪如雨下。母女俩在这颠簸的、回城的车上抱头痛哭。

  三

  这天晚上,天上的星星格外的明,往常的月亮不知躲到哪里去了。小河边的垂柳下,小伙子仰望着浩瀚的星空,目光很是暗淡。

  “……那隔着河的牛郎织女,定能够骑着牛儿来往。我想他们此刻,定然在天街闲游。不信,请看那朵流星,是他们提着灯笼在走。”这段诗词,仍然在华华的脑海里回荡。牛郎织女总有见面的七夕,总有七夕可以期盼,可以等待。可是,云云呢,自从走后,就杳无音信,从何期盼,从何等待呢?小伙子,吃不甜,睡不香。

  “云云——你在哪里?”小伙子张开双臂,仰天长呼。呼声惊醒了小河里的一对鸭子,它们“嘎——嘎——”地叫唤着。脚边的小黄看着水中的鸭子,也“汪——汪——”地吼了几声,然后趴在了华华的脚边,尾巴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月光下,垂柳旁。华华拉着云云的手说:“我想跟你在一起。”

  “这……不已经在一起了吗?”云云摇晃着手,有点忸怩。

  “不”华华抢过话语:“我是说一辈子在一起。”

  “才不呢,你……讨厌!”云云的手握得更紧了,脸上泛起了一片红晕。

  这些经历,在华华的心中,仿佛就在昨天。是啊,这垂柳,这小河,这星星,这小黄,这对鸭,还有明月,还有流云……都是他俩恋情的见证!

  “我想复读,明年再考。”华华对着星空自语:“可是,老书记说了,我是他唯一看中的。”

  一阵风儿过来,垂柳摇摆着;对鸭在水面上引颈高歌;小黄跑到水边看着对鸭直哼哼。

  “云云,快告诉我,我该怎么办呀?……我不甘心啊!……”

  虽然下了点雪,但是很快就晴天了。在暖融融的阳光下,早已有了路眼。戚奶奶、钟奶奶又都到了潘家来,与潘奶奶一起闲聊。潘奶奶年幼寡居,现已年近七旬,早就是“五保”老人了,三间草房拾掇的干净利索,所以戚、钟二奶奶都来她家,一来呢图个清静,二来呢纯粹是为了打发时间,三来呢可以侃大山。三位老人的话题很广,可以从东海龙王扯到西山大王;也可以从李世民扯到“四人帮”……只要谁知道点新鲜事,一准说开去,相互分享,然后再无任何思想、任何目的地评论一番。几乎天天如此,也算作颐养天年吧。

  “说来呀真跷蹊,巴掌大点东西,声音还不小呢。”戚奶奶家条件较好一些,土地刚下户,就草改瓦了。几天前,孙子给买了个收音机,好让奶奶能听到刘兰芳的评书《岳飞传》。

  “都是孙子孝顺啊!”潘奶奶很是羡慕。

  钟奶奶也发表议论:“还是能人多啊!”

  潘奶奶家旁的小路上,过来了一队刚放学的学生,他们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

  “华华老师的课,我最爱听了。”

  “华华老师的知识最多了!”

  “华华老师还会写诗呢!”

  “华华老师是我们村最棒的老师!”

  ……

  “啧啧,把个小华华夸的,像一朵花了。”戚奶奶接过孩子们的话题。虽说戚奶奶的年龄最长,但眼不花,耳不聋。

  “才亏呢,只差几分,就能上大学了。”钟奶奶的年龄最轻,与年轻人接触较多,所以消息最灵,她老人家一边拧着线陀,一边慢条斯理地说着。

  “不是你说的吗,整个一个村,老书记只看中他一个,才叫他去教书的。”潘奶奶也议论着。

  “这孩子,才苦着呢,听说那个小云云走后,他哭好几天呢。”

  “也是啊,下放户一下子就回城了,要不啊,两孩子该是一对的呀。”

  “听说,老书记想把自己的老丫头,嫁给华华呢。”

  “是吗?”

  四

  云云的母亲名叫晁天娇。天娇的父亲,早已平反了。并戏剧性地演绎了一段变迁史:由省农业局长变为右派,又由右派变为某农场的劳改犯,再由劳改犯,变为了省分管农业的副省长。晁副省长刚上任,就通过组织和熟人等关系,着手寻找老伴及女儿的下落。但是,由于当年革委会工作力度的强硬,再加上“打、砸、抢”革命的彻底性,导致档案的毁坏或缺失。大概在一年后,才搞清楚,老伴早在他关押期间,已病逝于医院了。可是唯一的女儿仍然下落不明。

  天娇插队在农村,时间不长,就被大队治安主任发现了怀有身孕。这还了得:右派的闺女未婚先孕,这就叫做现行反革命,这就叫做资本主义尾巴,这就叫做地、富、反、坏、右……赶紧组织批斗会。于是乎,从这个生产队到那个生产队,一场接一场地批,一场接一场地斗。批斗完了,上报到公社,公社革委会主任决定,在全公社轮回批斗。孩子临盆时,轮到了最偏远的大队,就是刚刚会走路的华华的这个大队。老书记怕闹出人命,就跟本大队治安主任商议,打电话到公社申请,才停止了批斗。于是,晁天娇就在这里落户了。这可是个世外桃源啊,远离城镇的喧嚣。什么父母啦、恋人啦、亲友啦,早已杳无音信。唯一的念头,就是要坚强,要坚强地活下去,并且带好云云这个孩子,要知道,云云是他们爱情最好的见证。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地方,一住就是近二十年。

  晁副省长通过几年的辗转,终于找到了天娇。父女见面,真是悲喜交加,难免一场抱头痛哭。悲的是,母亲已离开人世多年,自己竟,一概不知;喜的是,离别十几年的父亲,又得以父女、祖孙重逢。但父亲已由原来的壮年,变成了实实在在的老头了。

  晁副省长有着极强的生活信念和革命信仰。当年在国民党的严刑拷打下都坚强地活下来了。天娇恰恰秉承了父亲的傲骨,在老父亲的耐心开导下,很快就“缓”过神来,全身心地投诸于工作了。并且深深地感到国家十多年的颓废,太可惜了,必须赶快振兴。所以她不分白天黑夜地干。由于工作积极,表现突出,实绩卓著,所以很快就得到了提拔,做了某区邮电局的副局长。

  “把现行反革命晁天娇,带上来。”大队治安主任严厉地一声大吼。有人牵着个大腹便便的妇女,缓缓地走上台来。只见这个妇女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眼皮耷拉,一声不语。身后背着生死牌大书“反革命分子”,颤颤巍巍地站在台上。但是,仔细地观察,可以发现,在她那暗淡的眼神中,透出一股坚毅,同时也表露出其心里的暗暗的信念:要活下去,只有活下去,才有全家团聚的机会,才有见到心上人的可能;她坚信——父亲是多年的老地下党,不会是叛徒,绝不会的。

  “打倒反动派”

  “打倒晁破鞋”

  “打倒资本主义尾巴”

  ……

  治安主任的口号一个接着一个地喊,台下人头攒动的群众一句接着一个句地吼。同时,一双双破鞋,从台下砸了上去。……

  “妈,我考上啦!”云云的一声叫喊,惊醒了沉思中的母亲。坐在办公桌前的晁天娇,起身接过了蹦着跳着的女儿手中的录取通知书,一看是本省的一流大学,一把搂住女儿,激动地热泪盈眶。多年的心血终于没有白费啊。心中不禁默默地念叨着云云爸爸的名字,女儿长出息了,而且已经成人,放心吧!尽管这些年来,云云的爸爸一直没有下落,但在晁副局长的心里仍然深藏着那个英俊帅气的小伙子。

  小秘书,拉开了窗帘,室内顿时明亮了许多。又为云云倒了杯开水,然后小声地说:“云云要是有爸爸,该是多么幸福的一家子呀!”刚说完,感觉失言,赶紧用手捂了嘴巴,走出去了。

  钻进妈妈怀抱的云云,深深地感受到妈妈胸怀的宽广与温暖,清晰地听着妈妈的怦然心跳,真的是好好幸福啊!这些年来,母亲的辛酸与痛苦;还有华华的绵绵情意一起涌上了心头。鼻子一酸,眼窝一热,泪水又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那年冬天的一个午后,暖融融的阳光照在身上,别提有多舒服了。生产队的打麦场上,聚集了一群小伙伴,正在玩着猫逮老鼠的游戏,多么开心啊。四、五岁的云云,高兴地走过去,也想加入。但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小反革命来了”,顿时停止了游戏的小伙伴们,把个“小反革命”团团围住。有喊“打倒小反革命”的,有喊“割掉资本主义尾巴”的,有喊“打倒小破鞋”的……还有的捋胡子瞪眼睛要打小云云。云云被吓得失声痛哭。

  “住手!”一声大喊过后,只见一个稍大一点的孩子,拉开了竖起手要揍云云的孩子,说:“不许欺负小朋友。”小伙伴们这才一哄而散。从此,云云就把他当作大哥哥,华华也当她作小妹妹了。

  天上的太阳虽然毒,但是在习习凉风的吹拂下,人们一点也不觉着热。熙来攘去的人们兴高采烈地忙碌着,少女们一个个都打扮的花枝招展,撑着花伞徜徉在大街上,扮演着各店张的角色,商店里的物品,确实琳琅满目,服务员对待顾客笑脸相迎、和蔼可亲。公交车在路边彬彬有礼地行着。路边的绿化带碧绿宜人。云云神采飞扬地唱着:“小城故事多,充满喜和乐,若是你到小城来,收获特别多……”身后长长的辫子随着身体的一蹦一跳一甩一甩的,只见她如一阵风似的来到了邮筒边,从背包里拿出厚厚一叠的信件,一封一封小心翼翼地塞进邮筒。然后围绕着邮筒转了一圈,才心满意足地走了。这是她离开华华半年多的所有心声,她要把十几年的情感、分别半年多的思念和现时考取重点大学的喜悦一股脑儿地倾倒给远在农村的华华。她要给华华一个惊喜、给华华一个满足、给华华一个希望、给华华一个安慰!

  五

  三月天的麦苗,是一种墨绿,风过处,麦浪层层,宛如一片海洋;白杨树也凑起了热闹,大大小小的叶子,彼此争相展示自己的翠绿。

  华华家门前的一棵树上高挂着的扬声器,正响着唢呐曲:百鸟朝凤;新盖的四合院子里亲朋满院,里里外外,进进出出,忙得不亦乐乎。门口席棚喜联是:“天作之合结良缘,宾朋满座贺新婚”;前门喜联是:“百年佳偶今朝合,万载良缘此日成”;正门喜联是:“改革春风吹吹出双飞比翼鸟,开放喜雨润润透一对连理枝”;左右厢房各有喜联,皆崭新鲜红,真的是红火火,喜洋洋。

  村民们个个喜笑颜开,彬彬有礼,前来恭贺。

  一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后,正要拜堂,可是只有新人,没了新郎。这才满院寻找。却怎么也找不到,可急坏了喜爹喜奶了。最后新人对着司仪的耳朵说了几句话,司仪一挥手,只见一行人向村外跑去。

  小河边的垂柳下,无精打采地坐着个小伙子,小伙子的眼睛无神地看着河水。水上漂着的对鸭时而引颈高歌,时而欢快地游着。小黄在小伙子的怀里,眼皮耷拉着,一声不响地趴着。月亮高高地挂在天上,似乎对着小伙子笑,但又笑的勉强。耳边回荡着:“……那隔着河的牛郎织女,定能够骑着牛儿来往。我想他们此刻,定然在天街闲游。不信,请看那朵流星,是他们提着灯笼在走。”

  “她不是个薄情寡义的人啊!”小伙子语无伦次地嘟哝着:“怎么连一封信也没有呢?我们不是说好了的吗。这几年我是怎么过的呢,云云?我的好云云!”

  冬天的月亮,圆圆地悬在半空,银白色的光芒使大地亮如白昼。小河边的柳阴里,男孩靠在树上搂着心爱的恋人,女孩依偎在男孩的怀里,抱着心上人。

  “真希望时间永远定格在此时!”男孩美美地说。

  “美得你哦!”女孩噘着小嘴,柔柔地说:“妈还不同意呢,怎么办呀?”

  “别急,慢慢地来,她会同意的。”

  “妈对农村很有成见的。”

  “听大人们说,你妈以前受了很多苦。不是成见,而是一种记忆。所以得慢慢地她才能接受。”

  “妈说,我们家原本在省城住的……”

  “是的,我也听说了,说不定,哪天你们就回去了。”

  “不,华华,我不回城,回城有什么好呀?我要和你在一起。”

  “我也和你在一起,永远。”

  他俩搂得更紧了。

  “哇,真的在这里呀。”司仪的一声大叫,惊醒了池边的华华

  “还是新娘子了解新郎官啊,一说一个准。”

  大家七手八脚地,把华华连拖带拽地往家里去了。小黄跟在人群的后边,竖起尾巴欢快地跑着。

  六

  从××大学的大门里走出了一群女学生。她们欢呼雀跃,讨论着某某老师多么帅气、某某老师多么英俊、某某老师多么潇洒……柏油路似乎比往常宽敞了,法桐树似乎比往常嫩绿了、太阳光似乎比往常柔和了。忽然,云云看见了前面不远处的华华,正向她招手呢。对了,是他,肯定是他接到了我的信来看我了。于是,她撇下了同学,跑到了那人跟前,一下子抱住了那个人,娇声娇气地说:“华华,你怎么才来呀?”被抱的人感到莫名其妙,赶紧把她向外推:“怎么啦?小姐,你认错人了吧?”云云早闭上了眼睛,陶醉在那种说不出的幸福中了。同学们跟着跑到了跟前,拉开了云云:“云云,快醒醒,看清楚了吗?”云云这才睁开眼睛,看着那人,并不是华华,连声说:“对不起,对不起。”白皙的脸庞羞得绯红。一个个这才笑得直不起腰来。

  七

  一轮明月高高地悬在天上,柔柔的光芒静静地洒在地上。小河里的鸭子,伸长了脖子高声歌唱。风儿微微地吹,吹得云云的脸庞绯红绯红。长长的柳条慢慢地摩挲着华华的头发。华华深深地吻着怀里的云云。云云浑身软得像一根柳条一样的任人摆布。华华喘着粗气缓缓地趴在了云云的身上……忽然,小黄向着华华的腿咬了一口。华华惊出了一身冷汗,甩起脚向小黄狠命地踢去。

  华华的脚把床砸得咚咚地响,身边的爱人推了推他:“怎么啦,快醒醒吧。”华华懵懵懂懂地开了灯,微睁惺忪的眼睛,看看睡在身边的爱人,这才知道刚才是南柯一梦。

  华华关灯再睡,却怎么也睡不着了。只见他在爱人的身边如烙饼一样地翻来覆去。后来,他索性起身,摸索着走出了卧室,走到了书桌前,开了灯,思索了一会,提笔写道——

  初恋

  时间的轮儿

  忽然倒转了数年

  一张熟识的脸庞

  又跃入了我的眼帘

  仍是那样的淡雅清秀

  带有几分娇嗔

  仍是那脉脉的眼睛

  把一股爽心的电流

  传入我的心间

  紧紧地挤在我的身边

  牢牢地依偎着我的臂肩

  启动薄薄的朱唇

  将诗歌似的语言

  滋润我的心田

  借助垂柳的袒护

  把眼馋的月亮隔在九天

  享受着语言不及的欢乐

  品尝着人生的甘甜

  或许是调皮的小星星

  嗅出了人间的真谛

  便向月亮递了个飞眼

  倒惹得并不捣蛋的月亮

  咯咯咯笑开了颜

  忙睁开朦胧的睡眼

  妻子甜甜地睡在身边

  才意识到

  南柯一梦又将

  以前的事情再现

  记起来了

  是你曾今点亮了一颗心

  是你用你的灵魂作捻

  是你把夕阳变为晨曦

  是你将黑暗变为光明的一片

  唉

  愿你过得比我甜

  永远比我甜

  一生一世平平安安

  一直到明天

  八

  初秋的傍晚,蝉声噪的人心烦。行人们都无精打采地走着。绿化带也耷拉着叶子,颤颤巍巍地立着。街旁商店里的电风扇,懒洋洋地转着。营业员的脸,呱嗒着有二尺长,就好像谁借了大米,却还了黑豆似的。云云下班后,也漫不经心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哪顾得上这些街景呢。

  “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云云扑在妈妈的怀里,撒起娇来。

  “孩子,男人是靠不住的,再说了,我们是城里人,而他呢,农村的‘土包子’,有什么好呢?”晁天娇抚摸着女儿的头,漫不经心地说。

  “不。他是你看着长大的呀,按理说,他不该是这样子的呀。”云云争辩着:“为什么我去了那么多的信,一封也没回呢?”

  “好孩子,别去多想。你爸不也是这个德行吗?”晁天娇说到这里,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了下来。是啊,这么些年了,怎么就没他的一点音信呢?到底去哪里了呢?是当年受到了牵连,被逮捕了,还是插队到偏远的地方了?——这,该有个底了的呀。除非他,忍受不了痛苦,自尽了或是病死了。晁天娇尽管不敢多想,但也不得不想。

  “妈,华华才不像我爸呢。”云云挣脱了妈妈的怀抱,噘着嘴说:“我们是在月亮底下发过誓的——那棵柳树就是见证;还有小河,星星,小黄,对鸭,流云……谁不能给我们作证呢?”

  “傻孩子,真傻!人会变的,时过境迁啦!”妈妈语重心长地说:“你们在一起的时候,花前月下,海誓山盟。一旦分离,就各奔东西啦!”

  “不对。爸爸在我的心目中,只是个虚无缥缈的影子。可是在你的心目中,这么多年了,你忘掉了吗?”

  晁天娇被女儿这么一问,眼泪终于止不住了,顺着腮帮子就淌了下来。

  云云看妈妈流泪了,知道自己的言语过重,触到了妈妈的伤处,赶紧一边替妈妈拭泪,一边说:“妈,都怪女儿,又惹你生气了!”

  过了一会,晁天娇叹了一口气说:“孩子,把他忘了吧。……张局长家的旺旺,很不错的,赶明儿,我找人说去。”

  “不嘛。”云云的嘴噘得可以栓头牛。

  家,云云每每思考着它的内涵。几年前,妈极力撮合而成的这个家:论经济条件:丈夫旺旺是省某大刊的主编,自己是省农科所的研究员,收入都很可观;论家庭状况:旺旺对她疼爱有加;女儿兰兰健康活泼、可爱至极,应该是幸福的一家子。但是,这似乎不是她想象中的家。可是,想象中的家,是个什么样子,她又描绘不出。工作之余,回到家里,总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她又悻悻地推开了家门,客厅里跳过来了女儿。兰兰高兴地搀着妈妈的手说:“妈妈回来啦,妈妈快坐下,妈妈听兰兰唱歌。”说着放开了妈妈的手,在客厅里手舞足蹈地唱了起来:“我的好妈妈,下班回到家,劳动了一天多么辛苦啊,妈妈妈妈你快坐下,请喝一杯茶,让我亲亲你呀,让我亲亲你呀,我的好妈妈……”小兰兰这么一闹,云云扑哧一声笑了,眼角还挤出了几滴泪水,但是有点儿酸涩。这时,丈夫围着围裙走出厨房,从卫生间拿出了毛巾,给爱人擦了脸,又接过云云肩上的包,挂在门后,赶紧把桌上早已泡好的茶,递到云云的手里,再把云云擦了汗的毛巾送到卫生间晾好,这才到书房拿了本杂志,对坐在沙发上的爱人说:“记得你说过,是这个地方吧?你看这个人的诗,感动了整个编辑部呢,所以获得了金奖!”云云接过杂志,并不在意地看着——

  歌

  ——给合同民师

  序

  20岁80年代跳动的火焰

  30岁90年代酸涩的欣慰

  1

  曾记否

  当祖国刚刚康复的时候

  我我们

  我们这一代肩着

  祖国的希望

  人民的重托

  填补了

  社会的空缺

  一九八三年三月

  我走上了讲台

  挥撒着自己的憧憬

  谱写着动人的诗篇

  粉笔是犁耙

  黑板是田地

  知识是种子

  学生是希冀

  2

  曾记否

  我变成一只多情的蜜蜂

  你是那芳香四溢的花朵

  蜂停泊于花瓣

  花吐出了蕊

  花因蜂而娇艳

  蜂因花而精神

  融融的阳光下

  潺潺的小河边

  是花是蜂

  朦朦的月光下

  幽幽的垂柳边

  是蜂是花

  3

  曾记否

  海未枯石未烂

  小河依然潺潺

  垂柳还是幽幽

  ,

  不因蜂不去浪漫

  却因蜂

  脚插泥土

  手伸课堂

  民办冠以合同

  教师冠以代课

  尤使蜂不堪的是

  蝶花正打扮着那

  不老的春天

  我的心有了伤口

  伤口在流血

  血散发着腥味

  我要改行

  我发誓

  4

  曾记否

  面对的是

  一张张稚嫩的脸庞

  一双双求索的眼睛

  一颗颗幼小的心灵

  一株株正待哺育的小苗

  清醒了我

  轻轻地抹去

  眼上的尘埃

  让一个个知识点

  驾着理想的风帆

  随着欢快的河水

  流进希望的心田

  5

  曾记否

  那坐在主席台上作报告的

  是谁

  那接受部队首长颁奖的

  是谁

  那村中的致富能手

  率先奔小康的

  是谁

  那荣获厂劳模的

  是谁

  是

  我

  的

  学

  生

  我的学生

  6

  曾记否

  那满头白发

  佝偻着身躯

  怀抱着孙儿

  锅上锅下忙里忙外的

  是谁

  那是我的娘亲

  那清瘦的身材

  蜡黄的脸庞

  一手拿着锄头

  一手端着药碗的

  是谁

  那是我的爱妻

  我感谢我的娘

  我感谢我的妻

  正是她们用

  她们单薄的身躯

  她们金子般的心灵

  支撑着我的家

  安慰着我的心

  指导着我前进的方向

  我才得以安心地驾驭犁耙

  我的田地间

  才走出了

  优秀的干部

  优秀的军人

  优秀的农民

  优秀的工人

  7

  曾记否

  那爽朗的笑声

  发自谁的肺腑

  我是船渡他人以脚步

  我是烛照他人以光明

  我是大路任他人踩踏

  而达到目的

  我是泥土任他人耕翻

  而播种希冀

  我笑了开心地

  笑了

  她看着看着,慢慢地被朴实的诗句吸引了,当她看到了:“……融融的阳光下∕潺潺的小河边∕是花是蜂∕朦朦的月光下∕幽幽的垂柳边∕是蜂是花……”不由的眼睛湿润了;“……我的心有了伤口∕伤口在流血∕血散发着腥味……”泪水禁不住地滴落在书上;“……那清瘦的身材∕蜡黄的脸庞∕一手拿着锄头∕一手端着药碗的∕是谁∕那是我的爱妻……”再也忍不住了,抽泣起来;作者——华华。眼睛模糊地盯着“华华”,足足有三分钟。而后拿起了杂志跑进了卧室,反锁上了门,倚在门上,抱着那本杂志呜呜地哭了。门外的丈夫起初认为妻子只是被诗句所打动,心里正庆幸他这个主编能够知人识文呢,后来真的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站在门边敲着门,关切地问:“云云,云云怎么啦?……”小兰兰被吓得直叫唤:“妈妈,妈妈……”

  九

  某礼堂。主席台上坐着本省文联主席,副主席等文联各部门的负责人,省政府的相关领导人也出席了会议。台下坐着的是本省的、应邀而来的外省的文学爱好者,本届及历届获奖的优秀作者。主席台的眉额是红布条幅、金字大书:“××省文学创作交流暨本年度文学征文颁奖会议”。

  ……

  “本届征文的金奖得主是《歌》的作者——华华!”主持人刚宣布完,台上台下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

  这时,从台下走上来一位年轻人。只见他,白西装,花领带,黑皮鞋,步伐矫健、稳重,别提有多帅气了。他走到台中的话筒前站下来,做了个手势,掌声才渐止。

  “敬爱的各位领导,亲爱的文友们,大家好!”又是一阵掌声。

  接下来,是他的获奖感言。短短的几分钟,道出了他经历中十来年的生命历程、生存方式、生活感悟。大致精神是——

  他的初恋是个温柔漂亮的姑娘,他们青梅竹马,对未来充满了希望和信心。可是就在他们高考前夕,姑娘随母回城了,却一去就杳无信息。他消沉过,他痛苦过,他反思过,但他振作起来了。他理解姑娘的心情,城里人毕竟是城里人,农民毕竟是农民。他真诚地希望姑娘能够开心快乐,能够幸福美满!

  改革开放后,农民的腰包鼓起来了,脸上有了笑容了,说话有了精气神了,走路腰板挺直了,城里人不仅不再小瞧了,反而羡慕了。

  如今村里办起了立体的饲养场,食品的加工厂,商品的销售公司等等……特邀文友们到农村去转转,多写写农村、农民的文章。

  他自己呢,决心致力于教育,为国家、为社会、为人类多多培养人才。

  最后,用他的一首小诗结束了发言:

  昙花一现

  在她的心中

  他已经死去

  在他的心中

  装着一朵花

  开放时

  虽然那么短暂

  让他感慰的

  却是夜夜的温馨

  哗——掌声雷动。

  坐在后边角落里的云云,听了华华的一番话,心如箭穿,泪水止不住地淌着,她从包里拿出纸巾捂在脸上,纸巾很快就被泪水洇湿了。几年来,一直在思考的却没有答案的问题,今天更迷茫了。给你寄去那么多的信,你一封信也不回,你如此地狠心,现在倒好,听听你的语意,竟是个好人了,别人反倒是“陈世美”了。她要弄个究竟,弄个明白。就这样呆呆地坐着,直到全场人都离开了。

  十

  公园里游客纷纷。从假山上流下的清泉,哗哗地溅起了许多水花。成群的红鱼,欢快地戏水,引出了游人的欢声笑语。穿塘而过的小木桥上,游客不断,桥中凉亭里的小朋友,用食物逗得水中的红鱼不时地跳着“龙门”,人们反被逗得前俯后仰。一对恋人手搀着手,走进了假山洞……

  坐在小路边树影里长椅上的云云,环视公园的景物,却无心欣赏,眼睛只向着来路瞟。一会儿,华华来了,走到云云跟前,云云站了起来,他们对视着,目光是惊是喜还夹带着忧伤,两人想拥抱,可是双方抬起的臂都定格在空中,好久好久。

  “真的没想到是你。”华华打破了僵局,指了指椅子,说:“请坐吧。”云云不听便罢,一听心里真是翻江倒海呀:你听听“没想到”,分明心里就是没有了我,你个十足的“陈世美”,早把我忘掉了。可是,这么多年的话语从何处说起呢?满肚子的委屈从哪里倾诉呀?天大的谜团该怎么揭晓啊?坐下来的云云,趴在怀里的包上,把脸深深地埋在双手里,鼻子一酸,泪水又禁不住地流了下来。

  心里也不是个滋味的华华,坐在云云的身旁,想搂着她,安慰几句,又觉着不妥,举起的双臂停留在空中好一会呢。华华站起了身,在云云面前踱了几步,从裤兜里掏出了手帕递给了云云。

  云云接过了手帕,擦了擦眼睛,说:“不好意思,让你见笑了。”然后长叹了一声,控制一下凌乱的情绪,问:“过的还好吧?”

  西下的斜阳照在云云的脸上,红彤彤的,但是黑眼圈以及一道道的眼角纹,分明可见。凭着她的年龄和生活,正是妙龄少妇啊,却如此的憔悴,华华心有所怜啊。可是,他没有回答云云的问话,反倒柔声细语地问:“你呢,过的好吗?”

  僵局打破了,话就多了。相互介绍了爱人、孩子等家庭情况,讲述了工作及工作环境,描绘了生活的未来或理想。逗鱼的笑声一阵阵地传来,假山洞里的恋人,进进出出。

  “你说,我给你那么多的信,你怎么一封也不回呢?”云云终于忍不住了,语调近乎责问。

  “什么?你给我写过信吗?”华华一头雾水。

  云云用惊奇的目光看了看他,然后转向了远方。近乎自言自语地说:“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时,一次给你去了十几封,为的是让你惊喜。以后是每月一封,后来是每年一封。要不是妈妈的极力劝阻,现在还写着呢。”

  “天哪,我错怪了云云了。我就知道云云是个好姑娘,绝不会辜负我的。”华华这才把她走后的事情完全彻底地说了出来。一切由垂柳、小河、对鸭、小黄、明月、流云作证。“要是等到现在就好喽”华华不无懊恼地说。

  十一

  小秘书拉开了窗帘,深秋的阳光从玻璃窗射进来,正好照在了晁副局长的身上,晁副局长顿时觉着暖融融的。签发文件时,从头上落下了几根白发。她捡起来,拨开了老花镜,迎着阳光看了又看,不无感慨地说:“哎,老喽!”

  正巧,云云从外面走来,接过话茬问:“妈,说谁呢?谁老啦?”

  晁天娇看着女儿走到跟前,递过去那几根白发,说:“怎么有空过来呀?”

  云云接过了头发看了看,又看了看妈妈的头上,白发斑斑,确实是看到了一位饱经风霜的老人了。不觉的鼻子酸酸的、眼睛涩涩的。

  晁副局长让小秘书拿走了材料后,示意女儿坐下来。然后,慢条斯理地说:“来,好闺女,是时候了,该跟你说道说道了。”

  云云坐在了妈妈的腿边,拉着妈妈的手,专注地看着妈妈的嘴巴,仔细地聆听。

  “妈这辈子有两大秘密——第一,你爸名叫高建设。我们都是六六年省一高的同班同学,快毕业的时候,你外公被打成了‘右派’,后来我就插队去了农村。就在我们要分手的时候,为的是能够永远地记住他,我给了他,就在那个假山洞里。没曾想就有了你。尽管你爸这么些年了,不知是死是活,但我心中永远装着他。”说到了这里,从晁天娇的眼中,掉下了几滴泪珠,落在了云云的手上。云云拿出了纸巾为妈妈擦着泪水,哽咽着说:“妈,别说了,女儿知道妈心里的苦。”

  “第二呢,就是妈的错啦。妈对不起你呀。”

  “妈,你别这么说。知道你对女儿好。”

  “农村。”晁天娇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继续说:“好闺女,你知道吗,妈那是多大的付出呀!你出怀后,妈是天天被批月月被斗,短短的几个月,斗遍了全公社的每一个大队、每一个小队,妈是吃尽了人间的苦头,受尽了人间的凌辱。”说着说着,激动起来,把云云的手砸得通红。云云哪里还能忍的住呢,咿咿呀呀地哭出了声。

  “后来,幸亏遇到了老书记。尽管老书记对我们娘俩很不错,但是,那里已给妈留下了噩梦。只要是想到那里,妈浑身的汗毛都直竖着。所以妈怎能让你再回到那里去呢?”这时,她从怀里掏出了钥匙,小心翼翼地打开了抽屉,对云云说:“别怪妈,更别恨妈。”

  云云不看便罢,一看全明白了。满满一抽屉的全是她写给华华的信件。此时的云云还能说什么呢?抱着妈妈只有痛哭的份了。

  十二

  云云在小路上无目的地走着,粉嫩的手在路边的绿化带上肆意地滑着,却不知什么时候被划出了血,血在滴着。假山上落下的清泉,被石头扯成了几绺,飞花溅玉般地栽在了池塘中,成群结对的鱼儿,在山边水下嬉闹,引出了游人的许多欢声笑语;小木桥上游客们逗鱼的嬉笑,更是声声不断。云云不听不看,却随着一对情侣,走进了假山洞。原来洞里边是一个个相互隔开的小洞,宛如宾馆里的一间间客房,又如“有意思”里的一间间茶座。云云选定了一间无人的小洞坐下,摸了摸四周的石壁,凉凉的黏黏的,仰望着洞顶,矮矮的圆圆的。想象着隔壁的父母正相拥相亲;自己却躺在了华华那宽广、温暖的怀里,浑身如通入了细细的电流般地酥软,而心里就像大热的天气,吃了一块刚从冰箱里拿出的正宗的新疆的哈密瓜一样的爽心、舒服、快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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