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人物的命运,往往不掌握在自己手里。
阿仁出生在江南的一个小镇,自幼父母双亡,由族人有一口没一口的将他养大。解放那年,刚好十岁。土改时,他已被一个远房叔叔送去学剃头,所以没分到土地,后来划分户口性质,他就成了小镇上为数不多的城镇户口。当年公私合营,师傅带他一起进了合作商店的理发店,使他成为了一名在当时最年轻的职工。
在师傅的严格要求下,阿仁的手艺相当不错,小伙子手勤脚快,待人和气,大多数顾客对他有较好的口碑,过去,理发师傅因职业关系,都比较健谈,所以,江南一带的人把理发的称为剃头拐子,有薄贬之意。阿仁当然也不例外,他的口才在理发店的员工中,是数一数二的。每当顾客坐上他的转椅,为排遣顾客的无聊和讨取顾客的欢心,他总是边干活,边投其所好的和顾客天南海北胡侃,其内容当然不乏一些无伤大雅的荤话和新闻八卦等等,顾客闭着目边惬意地享受着他理发手艺,边啊阿哦哦的胡乱应答着享受耳福,特别是一些不经常上街的乡下老人,大多会听得津津有味。他善于察言观色,且十分机警,一旦顾客稍有反感情绪,就会马上知趣地打住。这一特长,使他比一般营业员赢得了更多的顾客,但同时也因此而埋下了祸根。
转眼到了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全国一片饥馑,即便是鱼米之乡的江南,人们也是食不果腹,个个面带菜色。阿仁好在是城镇户口,每月有国家的定粮,有固定的工资,又没有什么负担,因此日子自然过得较一般人好些。很快就有热心人为他张罗了一门亲事,一年过后,有了一个可爱的女儿,阿仁终于有了一个属于他自己的完整的家。岁月在不知不觉中流逝,这个普通的家庭也和一般的小市民家庭一样,默默过着他们大同小异的生活。
阿仁的家庭和小镇上的普通人家还是有所区别的。一,阿仁居住的房子不是自己的产业,是长年租用的私房。二,一般家庭,要么是纯居户,(全家都是城镇户口)要么是纯农户,(全家都是农村户口)阿仁的妻子是个乡下姑娘,根据我国一贯的户口管理条例规定(现仍旧未变)一人的户口性质不能因为婚嫁而改变,(特定的政策性照顾如随军,知青上调等除外)出生的孩子,户口随母,所以,阿仁妻子的户口仍在娘家,女儿当然也随她跟在一起,母女俩都是农村户口,因此,阿仁成了当地少有的农居夹杂户。上了年记的都知道,在改革开放前,户口管理十分僵硬,户口的性质,往往决定人一生的命运,特别是农村户口的人,他们的工作只能是种田,其他的基本上与他们无缘,除非你参军提干或考上高校后改变户口性质,至于经商什么的是绝对不可能的。
阿仁的妻子虽是农村姑娘,但长得很漂亮,性格也活泼开朗。娘家离镇上七八里地,她大多时间带着女儿住在娘家,在生产队干活挣公分,只是偶而到镇上小住,阿仁新婚头几年常忍不住往乡下跑。但虽然他有着高人一等的城镇户口,有着不错的手艺和固定的工资收入,吃着农村人十分羡慕的国家粮,可还是慢慢地觉察到了老丈人一家对他的脸色越变越冷,妻也似乎不再那么热情,尽管他每次都带了礼物以表孝敬,尽管他一到妻家就手忙脚乱的帮干家务,尽管他对妻歇尽温存,可始终没改变他们特别是老丈人的态度。原来他老丈人为人很势利,当初将女儿嫁给他,是因为家里饿得实在没办法。他总认为阿仁配不上他的女儿,因此对这个女婿越来越看不上眼。先是背第里嫌他油滑不稳重,嫌他的职业低人一等,地位还不如他这个老农,后来干脆就当面嫌他没有房子,缺少应有的家具,总之就是嫌他太穷。妻子也埋怨;自己一天到晚在田里累个半死,还要烧饭养猪,而阿仁却根本帮不了她什么,不象人家的丈夫经常在一起,时时有个相互照应。自从女儿到镇上小学读书后,他们夫妻间的往来就比以前少了许多。虽逢年过节,一家还是团聚的,但总还是聚少离多。阿仁自小孤苦伶仃,好不容易有了一个家,他在心里非常珍惜,恨不得把妻女象菩萨一样天天供着,渴望能和其他人一样夫妻日夜厮守。但现实是无情的,每次的相聚,大多因妻子的种种埋怨而不欢而散。尽管如此,阿仁对妻子浓浓的感情始终未有丝毫改变。
有时命运就是喜欢和人开玩笑,阿仁,一个孤儿,因为当初没有参加分田,意外得了个城镇户口,由此有了固定的工作。在生存环境最恶劣的时候,竟娶到了个漂亮的妻子,但还是由于户口关系,导至夫妻长期分居。在丰衣足食的时候,家庭关系却是危机重重。真所谓应了“祸兮福所依,福兮祸所伏”的老话。
阿仁的夫妻关系真正破裂,是在文革前期。公元一九六六年开始的那场空前绝后的运动,波及全国每一个角落,几乎触及到每一个人的灵魂,其受害人不计其数。运动一开始,人心很快骚动,先是破四旧立四新,揪走资本主义的当权派,斗地富反坏右,各式各样的大字报满天飞,等等等等,学生们不读书,到处串联,工人们不生产,走上街头游行。发展到后来,又自发成立了各种派别,有的自誉为造反派,有的自封为革命派等等,各派别之间为了证明自己是最正确的,从唇枪舌战发展到舞刀弄枪进行武斗,其种种情行实难一一细述,总之,这场运动使人性的丑恶得到了充分释放,人类文明也由此遭到了无情的践踏和前所未有的糟蹋。后来把它称之为十年浩劫一点也不过份。向来宁静的江南小镇随着运动的波及,在劫难逃。由于阿仁平时嘴健,有时难免走火说一些怪话,造反派正缺少可以斗争的对象,他平时的一些无意间的言论和笑谈,就成为了把柄,别有用心的人再给他加以断章取义的剪裁,俨然成了反动言论,最后他被定为现行反革命。被停职,被批斗,被游街,甚至被挨打。所有这一切,最终给他那已经是岌岌可危的家庭带来了灭顶之灾。
自从阿仁成了现行反革命后,妻子就很难得再回来一次,丈人家怕受牵连,断绝了与他的往来。阿仁父女俩相依为命,好在原单位生活费没停发,每月几十快钱,勉强应付日子,他虽然每天被游街批斗,但看到孝顺懂事的女儿女儿渐渐长大,心中仍尚存有一丝宽慰。谁想到灾难很快就又降临到他头上。
阿仁的妻家本来对阿仁心存在芥蒂,现他被定为反革命,在他们看来是再也翻不了身的了。因此,他妻在万分失望和无奈之下,开始情移别恋,传言和同村的一个鳏夫有了不正当关系。风言风语终于慢慢传到阿仁的耳朵里,他虽不完全相信,但仍被气得目瞪口呆。无能为力的他开始借酒浇愁,每天晚上,他都会一个人喝着五分钱一两的劣质烧酒发呆,醉了就喃喃的叫着妻子的名字,年少的女儿劝不住父亲,只能在旁边陪着一起流泪。一天夜里,他实在再也忍不住了,一个人借着酒劲冒险偷偷地摸到妻家察看,结果被妻家人发现,这次老丈人彻底反了脸,命二个儿子将他绑在树上结结实实地揍了一顿。并威胁天一亮就将他押送革命委员会。他几乎被在树上绑了一夜,后来还是他妻在临天亮时偷偷的将他放了。阿仁又气又怕,连滚带爬逃回家后是羞愤交加,大病一场。病未痊愈,一张离婚判决书就到了他的手上。妻将女儿留给了他,不多时就远嫁他乡。要说阿仁已经是够惨的了,不料想他的人生悲剧才刚刚拉开序幕,一场更大的灾难又很快再一次降临到这个了本已破碎的家庭。
七十年代初,大都数人对闹剧心生厌倦,在有识之士的坚持下,各方面在艰难的慢慢开始恢复。造反派组织热衷于权力斗争,不再对阿仁这类小人物感兴趣。阿仁终于回到店里,继续干他的剃头老本行,美其名曰在人民群众的监督下带罪劳动。除正常上班外,每月到革命委员会汇报一次思想,说穿了就是挨顿训。好在他早已身心麻木,无论多严厉的训斥,他都唯唯诺诺接受。学校恢复上课,他女儿读上了初中,父女俩总算开始过上了稍稍平静的日子。
阿仁的女儿名雨润,得母亲的遗传,当年虽只有十三。四岁,但已出落得跟花骨朵一样人见人爱,标准美人胎子一个,只是由于家庭因素,长期郁郁寡欢,造成性格十分内向。在学校里,因为父亲是反革命份子,虽说她被作为可教育好的子女,但仍处处倍受冷落,她的美丽,更遭女同学的妒嫉,甚至连她内向的性格也被看作是假高傲而遭受嘲笑,老师很少关心她,同学中几乎没有一个好友。可怜小小年纪,无情的现实生活的阴影,已给她稚嫩的心灵烙下深深的创伤,这最终导致她-走上人生悲剧之路。
那年夏天,阿仁病倒了。到了每月例行去汇报思想的那天,他实在虚弱得起不了床,就写好了汇报书,让放了晚学的女儿去交给革命委员会,谁料想在那里惨遭色狼的猥亵,小姑娘不忍羞辱,回家伺候父亲吃了晚饭后,关上房门掩面而泣。她想了许多许多,对自己惨淡的人生充满了失望,于是,在一张纸上写下;亲爱的爸爸,我走了,原谅女儿不能再继续照顾你,自己保值。不孝女小雨。并在反面写道;某某恶人,必遭天杀!然后将遗书悄悄地放在阿仁的床头,最后深情地对昏睡父亲鞠了一躬,回到房间用一根绳子结束了年轻的生命。
小雨由族人草草而葬,一条小河边上,多了一个不起眼的新坟。一朵尚未完全开放的鲜花,遭受无情的摧残,瞬间凋零!当日早上阿仁一看到遗书就口喷鲜血昏绝过去,过后一直闭着眼睛满口胡话。待他睁开茫然眼睛,时间已经过去了好几天。
阿仁不再上班,因为他已经彻底的疯了。一个人的精神支柱被完全彻底摧垮,焉有不疯之理。他至死没明白女儿已先他而去,整天蓬头垢面,踯躅街头,口中喊着女儿的名字,逢人便打听女儿的下落。开始人们骗他说小雨找她母亲去了,后来渐渐的实在不耐烦了,就告诉他你女儿已经死了。可他哪里还会明白旁人说的道理,甚至什么是死他也完全不懂,他已经完全失去思维和意识,所有言行,完全出于下意识。对女儿的思念,也只是受埋藏在大脑皮层下的一个最痛点还在时时刺激的表象。再后来,人们不屑与一个疯子纠缠,就再也没一个人愿意睬他了。但他仍天天不分昼夜地夜站在街头小雨小雨大声地呼喊着女儿,特别是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那一声声凄惨的呼声,实在使人听了心酸。不久,他就死了。
残害小雨的恶棍,后来最终没有逃脱惩罚,但这对已经死去的父女,又能怎样?死者已殪,往事如烟,人间所发生的一切,都会很快地淹没在历史的长河之中。但愿善良的人们能不时翻开尘封的历史,从中接受启发点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