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囊
陈佩君
1
张沐提着行囊,摁响门铃的时候,是儿子出来为她开门的。
进门后,她习惯地在电脑前的座位上坐下。这是她过去一直坐的地方。沈健从另一卧室匆忙地走出来,来到她跟前,上上下下打量着她,好像从不认识她似的。儿子朝沈健看了一下,然后,用纯厚的男中音,说,爸,昨晚我不是告诉过你了吗?妈今天要回家。
张沐虽然没有站起身,但还是流露出一种尴尬的神情,抬头朝沈健看去。沈健也很不自然地朝张沐笑了一笑,却无语。张沐把目光缩了回去,不经意间撞见了电脑屏幕下方的一个小框架。小框架里有张沐六年之前拍的照片。她感觉自己身体里有一股暖流在涌动。她努力地克制着情绪,不让自己哭出来。她知道,如果此时此刻不把住自己的情绪,那么就很容易让他误解为是她后悔了当初离家的选择。她不想在儿子面前随随便便服输,毕竟离家六年当中,是她出钱供儿子完成学业以及儿子的全部生活开支。他只不过给儿子提供了能遮风挡雨的房子。
儿子想要我帮他参谋参谋找工作的事,这是他从学校踏进社会的第一步,所以我急着过来了。张沐故作洒脱地向沈健解释她回来的理由。
沈健把目光朝向倚在墙角上的行囊,好似在说,帮儿子来参谋找工作,也不至于把这么大行囊箱往他的家里拖吧?然而,沈健的目光很快收了回来。装作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就全当她又出差回家了。以往,张沐出差一回到家,沈健很快会将她的拖鞋送到她的跟前,然后亲手将她脚上的鞋子脱下来,再把拖鞋趿到她的脚上。而此时,沈健只是吩咐儿子把门口鞋架上的那双拖鞋拿给她。而他,只是很客气地为她沏了一杯茶。
张沐穿上儿子递给她的拖鞋的同时,从桌上端起沈健刚为她沏的茶,心里不免产生一丝感叹。物是人非,他怎可能会像以前那样对待我?然而这又能怪谁呢?当初是自己执意要与他离婚,怨他只是小区里的一个保安,也怨他挑不起家庭的重任。说到底,她嫌沈健没有其他男人有赚钱的本事。
在抱怨声越来越膨胀的时候,张沐恰巧遇上了比她大一轮的老牛。老牛是生意人,不但会赚钱,而且也会写一手很漂亮的毛笔字。重阳节那天,张沐带着她的文艺组队去养老院慰问老人。她登台演唱了一曲她们集体创作的《养老院是我家》之歌。演唱时,她不经意地看见老牛就站在离她不远处挥毫。一曲完毕,老牛的手也停了下来。一幅长卷在几人的帮助之下,举手展现在众人的面前。只见众人的目光都朝向了老牛,而将张沐给忽略了。这也难怪,老牛给养老院带来的不仅仅是让人赏心悦目的毛笔字,更重要的是他以企业的名义给养老院赞助了一笔款子。市场经济,相对于唱歌跳舞等娱乐,一笔赞助费更让人吸引眼球了。虽然平时老牛很牛,但在女士面前,尤其是在姿色的女士面前,老牛会一贯显出谦逊的精神,当他发现张沐被冷场,一只做生意人的手很顺势地搀住了她,另一只手拿着话筒,大声地说,我们以后还会给老人送温暖,不管是物质的还是精神的,只要老人开心,就是我们小辈最大的快乐。送来一片热烈的掌声之际,张沐微微地抬起头,窥探了一下身边的老牛,却没有放松他的手。
你过得好吗?张沐喝了一口茶,向沈健客套了一句。望着六年来没有变化的一个窝,再看看沈健身上那一套休息在家也不舍得脱去的保安工作服,也就能知道他过得并不怎么好,可她还是明知故问。
沈健苦笑地回答,就这样了,混三顿饭,这点死工资还行,反正儿子也马上可以自食其力了。说着,一把将儿子拉到身边,儿子却显露出极其不耐烦的样子,用力放开沈健的手,向后倒了两步,嘟噜了一句,好意思在我妈面前说“混”这个词,怪不得我妈要离开这个家。
儿子的声音虽然很低,但是张沐和沈健都听得清清楚楚。如果当初儿子说这句话,张沐肯定会站在儿子一边,一起讨伐沈健的种种不是。可是,现在张沐不觉得沈健说得不好。这些年来,她原以为跟着老牛能活出人样来,其实,也并没有混出什么名堂来。起先跟在老牛身后抄股赚了一笔钱,由于心黑,将连本带利一起掷了进去,结果全部套牢,至今也没有从海底里打捞上来。后来,她又跟着老牛去了广州夏门香港一带,总而言之都与投资有关,到最后基本上是血本无归。想起当初离家时沈健向她扔了一句“你以为走出这个家就能找到比我更好的”话,张沐就会无地自容。她拼命地向儿子递眼色,叫他别这样没规没矩。可是来不及了。只见沈健涨红了脸,狠狠地向儿子瞪了一眼,说,我是混不出人样来了,为了自己将来好好混出人样来,跟你妈好好商量商量吧。说完,便夺门而出。
家中只剩下张沐和儿子。半晌,儿子缓过一口气,对张沐说,你以为我是为了找工作的事才让你回家的吗?你又不是不知道儿子学的是什么专业,还用得着让你回家面对面地和你商量吗?你怎么不懂你儿子的心呢?张沐呆呆地看着渐以长成人的儿子,不知所措。儿子劈头盖脑地问张沐,牛伯伯对你好不好?还没有等张沐反应过来,儿子又扔过一句话,居无定所,我看也好不到哪儿去。
张沐下意识地朝自己的行囊瞅了一下,像做贼似的脸一下子红起来。然而张沐还是逞能地告诉儿子,游走四方,我喜欢。但愿你能像我,而不要像你父亲,一辈子不出半步门,视线永远停留在门前门后。儿子一边摇头说,不和你说了,我还得出去一次,一边已经朝门外走去。
家中只剩下张沐一人。望着家中熟悉的一切,张沐好像感觉真的回到了家中。然而她的心仍然七上八下,特别是看见电脑桌旁的一只电话机,让她忐忑的心更增添了几分不安。她唯恐电话铃声会突然响起,唯恐电话那头是老牛的声音。曾经她把家中的电话号码留给过老牛,也趁沈健做夜班的时候经常与老牛聊到半夜。聊的话题无非就是诱惑张沐能走出家庭,去看看外面多彩的世界。张沐当然心动了。每次放下电话,她总有一种像偷到一件宝贝那样的快感,并且会望着黑夜的天空想入非非,仿佛黑色的不远处就是一片光明。
没过多少时间,张沐确实带着她光明的憧憬依然决然要跟老牛走。沈健不仅打电话把他的几个姐姐叫过来,而且也把张沐平时玩的小姐妹叫到家中来,让她们帮助他一起能劝说张沐留下。然而,无济于事。张沐说,这个家太让人窒息,我一天也呆不下去。
突然一阵电话铃声响起。张沐的心也莫明地紧张起来。电话显示屏显示出的是一串座机的号码,张沐并没有带着侥幸,而是一时的好奇抓起了电话筒。电话那头是沈健的大姐。沈健的大姐听到张沐的声音,开始还以为是沈健找到了新的女朋友。但是很快听出是张沐的声音。大姐以主人翁的口吻问张沐,沈健和他的儿子怎么不接电话?
张沐“咯噔”了一下。难道我不能接电话?这个电话机还是我出的4000元给安装的呢。正想与她争这个理,张沐突然想到了自己当前的身份。可是又转而一想,不管怎么样,我还是儿子的亲妈。我凭什么要接受你这种一家之主的口吻呢?想到这里,张沐毫不客气地回答沈健的大姐,电话铃声响了,谁接不是接?我儿子和他爸都不在家。
不在家?可你……
张沐连忙打断了她的话。张沐想,她不就是想说沈健和他的儿子不在家,你怎么有房门的钥匙?当初走的时候,不是把钥匙亲手交到她的手里的吗?然而这又能代表什么?我今天来,难不成还要向你这位大姐解释来的理由吗?但是,张沐只是想,并没有说出口,她只是回答她,我是儿子的妈,我凭什么不能在家?
口吻像吵架似的,有点生硬。和沈健血脉相连的同胞大姐当然不会示弱。她笑着对张沐说,我今天来电话,只是想告诉沈健,他这套房子现在市场价值100万,我已帮他打听过了,同样的房子面积,他现在住的房子与我这里的房子有一定的差价。我想让他能考虑考虑。说完,不等张沐说什么,便挂断电话。
张沐却拿着电话机,发呆得一时没有说出半句话来。幸好儿子拎着“吉买盛”字样的塑料袋,大包小包进了屋,看见张沐手拿电话机在发呆,却满不在乎地对张沐说,肯定又是大姑姑来的电话,和她生气,简直在浪费你的心情。妈,你看我买了很多你想要吃的食品,你哪儿也别去了,我和我爸睡隔壁房间,你就睡我的房间吧。
张沐放下手中的电话机,疑惑地看着儿子。儿子还是一脸满不在乎的神色,说,干嘛用这种眼光看着我,这里本来就是你的家。张沐听到儿子这句话,很无奈地说,刚才你大姑姑打电话来说,你爸准备想出售这里的房子,再换一套到你大姑姑那儿去。儿子则把已经拆开的一粒话梅,塞到张沐的嘴里,说,你这个儿子是真空包装的吗?他们说卖就卖了?你放心,有儿子在,就有你的存在。
2
沈健也不知什么时候悄悄地回家,躲进了另一间房间。张沐一整夜没睡着。她好像在等老牛的电话,又好像怕老牛的电话。她揣着手机,不知所措。终于,她还是发了一条信息给了老牛。但是这样的心情已经没有像当初那样会激起千层浪了,她只是希望老牛能告诉她一个真相,她已经没有精力,其实也没有这个能力去猜测其中的奥秘。一开始不就是在不知道真相的情况下,冲动地跟老牛走了吗?走到现在,还能有后悔药?
老牛的短信来了。老牛说,我现在昆山有事,回来后会和你详细说的。张沐摇着头,却也不感到什么失望。“回来再详细说”这类短信她已经接受习惯了。哪一次回来后会和她详细说?他顶多说上两句,接下来就是张沐猜测的任务了。时间一久,张沐也懒得猜测,也不想把他在外的事当作一回事。可这一回不同了,已经感觉到有人在触犯她的底线。这算什么回事?老牛六十岁生日,张沐承诺老牛不会在外虚张声势,而那个王院长却不和老牛,也不和她商量,自作主张买了毛巾和糕点,配对一份送给“阳光之家”里的员工和智障孩子们,并再三强调,这是牛总的六十大寿的礼物。
当张沐收到这一配对的礼物,傻了眼。王院长却笑嘻嘻地说,你不会想到吧?牛总这家伙的身份证亮相在工商局税务局上,我只是做了一个有心人罢了。一边说着,一边自豪地抖着手中的毛巾和糕点。张沐望着她手中一抖一抖、飘忽不定的毛巾,张沐忽然想到了什么。只有参加了追悼会的人,才会拥有毛巾和糕点。这不是明摆着触老牛的霉头吗?她还能等到老牛回来再和她论理吗?
张沐狠狠地将手中的毛巾和糕点向她脸上扔去,掉头就走。这个时候,儿子正好来电。于是,她提着行囊,顾不上三七二十一了,直接奔到儿子身边。
轻轻地敲门声。张沐很快回过神来。打开门,只见沈健探头,对她说,早点已准备好,快出来洗漱一下。其实,这句话是沈健过去天天与张沐说的话,今天却让张沐感动不已。她点点头,理了理有些乱了的头发,走出房间门,娴熟地找到牙刷杯子,又熟门熟路地从橱柜里拿出准备吃早点的筷子,反正一切都是在熟悉当中进行。
沈健三口两口地把碗里的白米粥喝完,然后用手抹了抹嘴,对张沐说,我得马上去上班了,我只是想对你说,你住几天没关系,如果是长时期想和你的儿子呆一起,那你得付我的饭钱了,我每月这点工资多不了一张嘴。
刚想端起饭碗的张沐听到这句话,很快又把饭碗放回了原处。如果是过去,张沐肯定要和他翻脸了。当初不就是因为这个结点才导致两人背道而驰的吗?可是今天张沐身份起了质的变化,她只是儿子的母亲,与沈健没有任何关系,沈健今天说这句话,不要说翻脸,就是生气也不够格。
张沐缓了一口气,笑着对沈健说,我今天下午就走,你就去上你的班吧。正从房间里走出来的儿子听见张沐今天下午就要走,连忙把憎恨的目光朝向沈健,随后把目光回落到张沐身上,两手拉住张沐的手,说,妈,你干嘛说这种话呢?你知道不,我下午就要到民政局报到了,这个家还怕多你一张嘴吃饭。
张沐仿佛早就预料到似的,对于儿子说他今天下午去民政局报到,并不感到惊讶。她平静地笑了一笑,说,妈今天下午真的要走,原本我昨日就要出差,见你电话说有事要和妈商量,妈才急急忙忙赶过来。要不,妈怎么会拖了一个行囊呢?
张沐临时编了这个谎,却让儿子十分相信。儿子瞅了瞅放在房间门口的行囊,无奈地说,那等我报到之后,送送你。张沐摇头说,不用,娘儿俩随时可以见面,你忙你的去,我会向你报平安的。
下午,是儿子帮她拦了辆的士,亲自把张沐送上车。驾驶员问张沐去哪儿,张沐朝窗外看了一下还没有离开的儿子,便回答驾驶员,去虹桥机场。等到车子启动,渐渐离开儿子的视线,张沐才对驾驶员说,我不去虹桥机场了,请你在前面的红绿灯前停下吧。驾驶员疑惑地看了张沐一眼。张沐笑着说,这有什么奇怪的。驾驶员也笑着说,不奇怪。
走下车,张沐拖着行囊,没了方向。她不知道该不该还要回到和老牛同居的那个地方去?走到那个地方,眼前就会有王院长晃动的影子。其实老牛的公司离他俩居住的地方相差几公里的路线,然而张沐就是有这样的幻觉。
手机短信来了,是老牛。张沐觉得惊讶。这个时候按常理老牛不会来短信,可是短信上偏偏写着老牛的名字,短信内容里偏偏写上“今晚我回来,你等我”几个字。张沐扶着行囊柄的手不由自主地滑了一下,行囊的轮子自然地朝前滚动几下,险些与驶过来的车辆撞个满怀,吓得张沐闭上眼睛,不敢去看即将要发生的事。
可是,要撞上来的驾驶员并没有放过她,一个急刹车之后,探出头来,瞅了瞅车轮边上的行囊,骂了一句,找死,不找一个时间。说完,扬长而去。张沐慢慢睁开眼睛,窥探自己的行囊完好无损地躺在马路上,连忙把它攥了回来。这时,手机铃声响了,原以为又是老牛打来的,还没有缓过神来的张沐,顾不上去瞧一下屏幕上的来电显示,便接听起来。沈健的声音传入张沐的耳朵。他开门见山地问,你真的走了?听儿子说,你过得并不好。
不好,也是自找的。你应该说是报应,是找死。张沐也不知道为什么,莫名其妙地向沈健发了一筒火后,挂断了电话。回到与老牛同居的地方,气依然没消失,看到床上的枕头发火,看到卫生间里的洗漱台上她的面膜和他的剃须刀也发火。反正看到一切她和他放在一起的东西,都会发出一种无名火。
其实,这种火也应该事出有因。已经多少日子不在一个被窝里睡觉了?想当初,老牛天天陪在她身边,她带着文工团队巡回演出,他也陪,有时一高兴起来,老牛也会拿出钱给文工团,说是赞助费。到后来,张沐索性跟在老牛身后,他走到哪,她陪到哪儿。有一天晚上,睡在一个被窝里,身体与身体经过摩擦之后,一句句信誓旦旦的话让张沐听得句句觉得真实。比如老牛说,暂时委曲你和我一起住借的房子,再过两年一定会以你的名义买一套房。又比如老牛说,钱存在银行,会贬值,还不如拿出来,我帮你去放高利贷,一个月的利息够你一个月的开销。还比如老牛说,你这个团队的精神越来越衰退,我想以你的名义为你开一个公司。你想想看,你有儿子,我也有儿子,儿子都需要花钱,我们能赚得动的时候想办法多赚些吧。
张沐沿着老牛的方向与目标,前进了。离开文化宫时,和她要好的同事提醒她,老牛说得是真实吗?张沐则回答,不信也得信一回。人生不就是一场赌博吗?我得为自己和我儿子赌一次。
张沐望着空荡荡的房子,心里空得也不知道装些什么才好。她躺在床上,机械地打开前方的电视机。遥控机在手上,两三秒钟更换一个频道,屏幕上的每一个镜头像流星一样从她眼前晃过。她觉得像自己眼前的处境。一个镜头一晃,自己多年的积蓄没了,又一个镜头一晃,借租的房子已五个年头过去,再一个镜头一晃,儿子已长成大人,自己也不经意地老了许多。
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昏昏沉沉地睡去。张沐一觉醒来,电视机仍开着,手中的遥控机还握在手中。老牛却还没有回来。张沐好像再也等不下去似的,放下手中的遥控机,拿起床柜上的手机,开始拨打起老牛的电话来。幸运老牛这次顺利地接了她的电话。老牛说,已在回家的路上,大概还有十分钟的时间。
张沐赶快从床上起来,打开灯,打开电热水瓶的电源,也打开淋浴器的开关,打开煤气,做了几个荷包蛋,然后煤气灶上放了锅,锅里有下面条的水,一切准备就绪,只想让老牛一回来,看到都是现成的。
老牛风尘仆仆开门回来了。他第一眼看到她,第二眼便看到了倚在门边上的那个行囊。他奇怪地问张沐,你难道有先知先觉,怎么知道我打算不再租这里的房子?
张沐突然像做贼似的,脸红了起来,心速也加快了许多。她心里暗骂自己,心怎么这样粗?明明知道老牛要回来,怎么一回来不赶快处理好现场的蛛丝马迹,非要等到他回来识破呢?不过,张沐很快在心里圆了一个谎,并很快接过老牛的话。回答,心有灵犀一点通,否则这五年多来不是白白跟着他了吗?
老牛听得在理,也不去追究行囊里是空的还是满的,也顾不上喝一口张沐已为他沏好的龙井茶,便迫不及待地对她说,你收拾收拾,这几天我们就搬家。张沐问,搬到哪儿?老牛说,先暂且搬到福利院里去。张沐睁大眼睛,一脸吃惊的模样。
老牛解释,我说的是暂且,又不是一直让你住下去。张沐苦笑着说,这不仅意味着天天要和那些“唐氏综合症”的低能儿在一起,更意味着天天要和那个专做恶劣事的王院长抬头不见低头见了。老牛奇怪地问,什么专做恶事的王院长?张沐笑着说,你不知道自己六十岁的生日吗?王院长给所有的员工和智障孩子们以你六十岁生日的名义,送上一份毛巾和糕点。老牛起先一愣,但很快笑起来。张沐说,是应该笑,把霉气笑走。不过,一不过二,二不过三,像她这种人,随时随地会做出格的事,而我又不能插手你们的内务,这算哪门子事?老牛正想开口说什么,又被张沐抢先了一句,曾经你不是答应过我吗?以我的名义为我注册一个公司。我辞职了,我铁钉跟着你了,可你什么都没有和我兑现。
我想来想去,你还是适应做你自己的事。到了那儿,教教那些智障人唱唱歌,跳跳舞,也算为这个福利院做事了。老牛极其耐心地开导张沐。张沐虽然有一肚子的怨气和委曲,但是,事到如今她还能有退步吗?她只能打起行囊跟他向前进。她继续苦笑着说,其实说白了,我也没有能力经营公司,你既然开了一个政府能扶持的智障福利院,那么我当然跟着你一起朝阳光大道奔,即使奔得喘不过气来也不停。
老牛一把抱住张沐,有一些感动。
3
从借租房子搬出来,虽然只用了三个行囊箱。两个装一年四季的衣服,一个装盖被和垫被,但出现在“阳光之家”福利院大门口时,还是显得很醒目。出来迎接的是王院长。她那马尾巴的长辫,一抖一抖,伴随着她的高跟鞋步子,略显出她独特的气势来。其实,她有大名,她的大名叫王萍。但是,一旦有人叫她大名,她不但会显露出脸上的不高兴,而且更会把仇恨记在心里。假如你一口一声叫她王院长,那就不一样了。
路上,老牛就是这样关照张沐的。果然,到了福利院门口,老牛看到王萍后,大声地叫了她“王院长”,她便很客气地接应着张沐,也同时吩咐员工,赶快把行囊箱拎到张沐的宿舍里去。张沐心里虽然有一百个不服,好歹我张沐也是老板娘,你只不过是一院之长,反客变为主人,凭什么?但表面上还是客气地朝她笑了笑,并回敬了她一声“谢谢”!
从大门走向宿舍,张沐一路看到的是张张纯真、没有被污染过的笑脸。这一刻张沐的心被定格在这里,瞬间她想到时间一长,她也会不会变成这些弱智人的模样了?正巧一位梳着两个羊角辫的女孩向她敬了个礼,并叫道,阿姨好!张沐本能地回应了一声,你好!对视了一下,觉得自己真的好像走进了那位梳着羊角辫女孩的镜子里。
进了宿舍,老牛抱了抱张沐,说,安心一点,想唱歌就唱歌,想出去逛商店就逛商店,别惹事生非,有什么事等我过来再说。张沐疑惑地看了老牛一眼,等你过来再说?难道老板不坐镇?老牛回答,以后你会慢慢知道的,反正别给我添乱。张沐调侃着,不能保证,那些智障的孩子们肯定惹过什么王院长的麻烦,你难道不担心我呆久了,也成他们了吗?
老牛也调侃地回答,你如果真的成了他们,倒省去了我哄你的精力。可是你是一个聪明的女人。张沐看了老牛一眼,心里嘀咕着,我聪明,还会一一相信你根本没有兑现的承诺?也只有我这样傻女人不怕上你的当。然而,张沐终究没有说出口,噜噜嘴,算是回答了老牛。
老牛去了香港。据说是他在成立这家福利院时,香港的“阳光之家”协会特意派了几名专业人士来实地考察。经过考察之后,他们当场拍板,要与老牛签一份协议,愿意拿出3500万美金打入到老牛的帐户上,指明专款专用。然而这笔款子到现在还没有打入到老牛的帐户上,老牛得亲自去探个究竟到底是为了什么。
临走前,老牛再三向张沐强调,不要去参与王院长任何政务,你只要把你忍不住要管的事记下来,把你的牢骚发泄到你的笔记上,等我回来看,我会处理的。张沐则瞥了老牛一眼,不冷不热地说,我又不是你的特工,这个地方也不是搞特工的基地,这个地方是充满阳光的福利院啊。
老牛无可奈何地向张沐笑了一笑,然后在她的额上亲吻了一下,走了。张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觉得这里的环境很让人窒息。记得她离开沈健的时候,曾经说过“太让人窒息了,一天也呆不下去”这样类似的话。她觉得自己已经完完全全走进死葫同里去了。
而那个不允许别人叫她大名的王院长,抖着她那马尾巴的辫子,踩着她的高跟鞋,忽而出现在她的办公室里,忽而又出现在个个笑得阳光灿烂的智障孩子中间。躲在一旁的张沐深感自己真是一个人不人鬼不鬼,完全没有像当初在没有离开沈健的那一会儿,与老牛约会开房间那种种偷着乐的感觉。
你们都要叫我王院长,下次再忘记,不准吃饭。只见王院长对着一位“很不听话”个子差不多与王院长肩膀并齐的男孩吼着。张沐深深地倒吸了一口冷气,奋力地走到王院长面前,似乎已经完全忘记了老牛临走之前的关照,以老板娘的口吻说,你不就是叫王萍吗?干嘛要与一个智力不正常的孩子较劲?
正在教训他人一副威严的王院长,当听到从背后向她传来的这句话,一下子傻了眼。她回头用惊奇的眼光盯着张沐,慢慢地散发出仇视的目光。然而,王院长毕竟是这里的一院之长,面对张沐,她毫不却步。她说,请你出去,我是这里的院长。张沐连忙回击,我是老板娘,我老板娘也没资格辱没“阳光之家”这个名字,你这个院长有什么资格?
王院长气得涨红了脸,吐沫也开始飞溅起来。她指着张沐的鼻子,骂道,好意思说自己是老板娘,我给你一点面子,请不要让我去撕破吧。不等张沐回击,她掉头就走。然后一边走,一边又嚷着,你等着,自然有人会来收拾你。果然,是晚,张沐在宿舍里接到老牛的电话。张沐很有思想准备。王院长说“自然有人会来收拾你”的话,不就是她要向老牛告她的状吗?其实,张沐心里早就看出了端倪,只不过她没有直截了当向老牛挑明,毕竟自己和他不是合法,说话没有足够的底气。
老牛牛劲上来,确实让张沐招架不住。拎起电话,便气势汹汹地质问张沐,你有什么资格说你是老板娘?你有什么资格用老板娘的口吻教训王院长?你真是一个可怕的女人,以后再让我听到这样的告状,你就从这里滚出去。没等张沐有丝毫的辩证机会,老牛就把电话挂了。
张沐一时缓不过气来。她没有猜测到会产生这样的结果。尽管她隐隐约约感觉到了其中肯定有蹊跷,但也无法承受他这种说翻脸就翻脸的脾气。既然如此,何必要好声相劝回掉原来的租借房子,骗她来这里呢?
张沐一气之下,拿起行囊,朝福利院大门口走去。院子里,有一群正在唱歌跳舞的孩子们。当他们用无瑕的目光朝向张沐,向她鞠了一个躬,并叫道,阿姨好时,张沐感动得流下了眼泪。一只手仍旧紧紧地攥住行囊箱柄,一只手挨着秩序朝他们每个头上抚摸了一下。突然有一个穿着花衣花裤的女孩从人群中跳出来,拉住张沐的手,奶声奶气地说,阿姨,我从那个门缝里看到过你跳舞唱歌,你是不是这样跳舞唱歌的?说着,女孩欢快地模仿起张沐的动作和歌声来。
张沐冲动地把女孩揽到自己的怀里,激动声向她承诺,阿姨以后教你唱歌跳舞,好吗?女孩灵敏地伸出一个小指头,一定要和张沐拉钩,说什么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反正要张沐当场承诺,不许反悔。
张沐望着女孩的模样,心疼地不知如何是好。唯一能做的,把将要拖出大门的行囊收回到宿舍里去。既然承诺了,就得要去做,绝对不能像有些人出尔反尔,弄得自己整天神经兮兮似的。想想自己再这样下去,比眼前这些孩子还不如。
然而,令张沐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天夜里,她与儿子刚发完短信之后,老牛来了电话。电话那头仍然是气势汹汹的样子。张沐想,我哪儿得罪了他?这头牛的牛劲怎么到现在还没有退?
老牛劈头盖脑地问张沐,谁让你去教这些智障孩子唱歌跳舞了?你怎么如此自说自话?这个院是你当院长还是王院长当院长?
左一个院长右一个院长?竟然把有真实姓名的王萍捧得这样高大?张沐越想越想不通这究竟是啥个理?更何况当初也是你老牛亲口说的,到了“阳光之家”,教教这些智障孩子唱唱歌跳跳舞。难道连这点权利都要剥夺她?那她随他来福利院到底为了什么?
挂断老牛的电话,张沐拿起行囊,走出“阳光之家”大门。
华灯初上,月色正阑珊。张沐拖着行囊,仰头望天空,繁星点点,却转瞬即逝于云雾里。“我是生命旅途中的漫步者,且歌且走,不管走多远,总会给人饶有风味的快乐”。仿佛是触景生情,张沐感慨地唱起了忧伤的歌。
走着唱着,不知不觉来到好像是新开张的一家叫做“天天开心”的夜排档前。张灯结彩,花篮拥簇,人声鼎沸。张沐看到跟前有一张空位,便随身一坐,也顾不得左右和对面三张座位上究竟是什么样脸的陌生人了。她抬起头,随手拉住站在她身旁、正在为其他客人服务的服务员,说,我也要两瓶啤酒,然后再点两样菜。
服务员转过身来,礼貌地朝张沐答应了一声,让她且慢,然后又把身体转向原来的那一位客人前。张沐只能目光四处飘荡,来打发暂且没有收到服务的时间。就在这时,一只粗壮的手搭住了她的肩膀,她第一个反应是男人的手,她同时也感觉到肯定和她熟悉的男人。等不到她猜测究竟是谁,搭住她肩膀的人把一瓶三得利啤酒放到她面前,然后又把一碟盐水花生端了上来。张沐没有回头,便叫上了他的名字:沈健!
沈健抢眼到坐在张沐左右边上位子的客人站了起来,便乘虚而坐。然后用自己被烟抽黑的牙咬开了啤酒盖子,朝空碗里倒去,剩下的,直朝自己的嘴里灌。张沐摇着头,二话也不说了,拿起碗,大口大口地灌下肚。
你怎么会来这里的?沈健一口气喝完瓶子里的啤酒,问张沐。
那你怎么会来这里的?张沐放下空碗,反问沈健。
沈健一边叫服务员再拿两瓶三得利,一边指了指夜排档的招牌,然后提醒张沐,你看看上面的牌子“天天开心”,如果你倒着读,不就是我们过去经常来吃的地方吗?它是老店新开,重新装修了一下罢了。
三得利来了,热菜也上桌了。张沐顺着沈健手指的方向,倒着读了一遍,恍然明白。原来这个地方是她和沈健过去经常来的地方。张沐笑着说,真是有缘啊!
沈健摇头叹气,分手的缘分,别拿话刺激人了。
张沐拿起桌上的一瓶三得利,一灌而尽,涨红着脸,说,我哪敢刺激?我已经被刺激得只能拿着行囊到处晃荡了。
沈健好像没有听明白张沐话的意思,依然凭着自己的感觉,反问张沐,谁刺激你了?谁让你拿着行囊到处晃荡的……
这都是我自找的,我活该。张沐连忙打断沈健的话,奋力地离开座位,拿起行囊就走。沈健没有去追,他只是站在原地,借着酒力,大声地叫着,没有人说你活该,路都是自己走的,谁也拦不了谁。
张沐头也不回,挥手叫了一辆的士,上了车。
4
走进一家三星级宾馆,张沐想也没想,就和服务台服务员要了一间标准房。张沐其实也想到过,不管老牛会不会来电话,也不管老牛接到电话,会不会来找她,她都得留一张床。万一老牛真的来了,她也有话可以向他解释,她只是想找个地方冷静一下,另一方面她实在不想看到那个女人。
自然,这只是张沐的一种假想。明明知道老牛去了香港,不可能及时赶到她身边。但是,她不能让陌生的服务员猜疑,这样晚单身女子来开房间的目的。
老牛没来电话。他只是给张沐发了一条短信:有些事是无法抗拒的,请你理解我。张沐看到这条短信时,正好从浴室里出来。“无法抗拒”这个词,在她脑子里第一反应就是那个王院长是否在勾引老牛,老牛只是逢场作场,请她张沐能理解他。
张沐拿起手机,迫不及待地拨响老牛的手机号码,也许是房间里的信号不好,没能打通。张沐穿着睡裙,索性拿起手机,走出房间。就在走出房间的这一刻,张沐看到了王院长也手拿着手机,与她对门的房间里走出来。
王院长很尴尬。想退回到房间,却已来不及躲过张沐的眼睛。张沐死死地盯住王院长,脑海里闪现出的就是老牛刚才的“无法抗拒”的短信。难道老牛就在房间里?这也太降低自己的身份了吧?堂堂的智障福利院的投资者,竟然和院长在三星级宾馆开房间?
张沐在拨响老牛的手机号码之际,王院长的目光也死死盯向张沐的房间。张沐狠狠地一边将自己的房间门敞开,一边热血沸腾地等待已经拨通电话的老牛回声。她得要证实一下老牛究竟是否在对面的房间里?
老牛终于接了电话。老牛的情绪有些亢奋,没等张沐先开口,他便激昂起来。我不是给你发了短信吗?你还要我怎么解释?能否等我从香港回来再和你详说?
张沐一口气终于缓了些过来。为了能进一步证实老牛确实在香港,而不在对面的房间里,张沐一边朝自己的房间里退去,一边说,我不在福利院的宿舍里,我在某三星级宾馆里,享受一个人的快乐。那个王院长正好在我对面的房间里,但我不敢保证,她能和我一样,为了一个人的快乐而特意开房间?
老牛很快明白了张沐的意思,连忙让张沐报一下她现在住的宾馆房间的电话号码,然后他也用房间里的号码打过来,不就可以互相证实彼此的可信度了吗?挂断彼此的手机,老牛很快拨通了张沐房间里的电话号码。张沐房间里的座机显示屏里,确实显示出香港的区号。张沐看着香港的区号,情不自禁地笑自己真的很傻。其实,这有什么可以去证实呢?香港的红灯区,到处有嫖客和妓女,如果老牛想嫖娼,不是分分秒秒的事吗?女人想拦住男人做某件事,这不是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吗?
老牛发火了。而张沐不断地帮他降火。她知道她冤枉了老牛,其实老牛给她发的那条“无法抗拒”的短信,并不是这层意思。不过,老牛一股冲上来的牛劲很快被张沐那柔声退了下去。他说,我这条老牛已经阳萎了,想嫖也嫖不起来了,你就放一百个心好了。
张沐柔柔地骂了老牛“神经病”,就挂了电话。
一阵敲门的声音。张沐趿着拖鞋,来到门后,问,是谁?我没有打电话要什么服务。
是我,王院长!王院长自报家门。
在门内的张沐暗暗笑起来。到处在说自己是王院长,出了福利院的大门,谁认你是谁?难不成你到妓女院,也自报家门是王院长?不过,这只是张沐的心在想,她嘴上还是蛮客气地说,这里是三星级的宾馆啊,哪来的王院长?
哦,我是王萍,请开门,我有话和你说。王院长马上改口。
张沐懒散地打开门,看见王院长一身正装,站在她的门口,一脸笑意地朝向张沐。张沐打量了她后,一边让她进房间,一边问,这么晚了,王院长和我说完话,还要正装出门?
王院长下意识地理了理身上的衣服,笑着说,哪里?这不还没有睡了嘛。
张沐挪开一张椅,示意让王院长就坐,然后说,老牛也不知道是否真的去了香港?你和他工作上的事,我也真的管不了,他根本不会告诉我实情。你看看,要我今晚开个房间,可他倒好,却让我独守空房。
王院长露出得意的一笑。张沐问她是不是在笑她老了,没有吸引男人眼球的魅力了?王院长依然带着笑,拿着手机,说,刚才我还打电话给这家伙了,这家伙确实在香港啊。
张沐斜了王院长一眼,没好气地问,王院长指的“这家伙”是谁?
当然是牛总!王院长依然充满了笑意。
张沐冷冷一笑,笑她和老牛太随意,像亲哥哥和亲妹妹一样随意,也像亲舅舅与亲外甥女一样随意。王院长沉默,朝房间的四周张望了一下。张沐说,这有什么好张望的,我这个半老徐娘除了老牛之外,是藏不住任何男人的,不像王院长,年轻有为……张沐一边说着,一边打开自己的房间门,探头想看看对面的那一间房。王院长连忙从椅子上站起身来,说,是啊,我来你房间就是想说这个家伙,哦,是说牛总打电话给我,要我明天一早去北京办事。所以今晚我想在宾馆里住一宿。
只要老牛不是在那间房里就成事了,还能管这个女人藏的是麻子男人还是瘸子男人呢?张沐点点头,没有往深度里去想前因后果是否能联系得起来。张沐打了一个哈欠,随手关闭了电灯,只留下墙壁上的节能灯,向王院长暗示自己真的很困了。王院长似乎和张沐解释清楚或澄清了一件事,看见她打哈欠,也知趣地离开房间。
这一夜,张沐过得比较踏实。第二天一早醒来,先接到儿子的短信,然后又接到儿子的电话。兴许是怕张沐一早没能看到短信,所以才追赶了一个电话。儿子说,今晚民政局的领导邀请前来报到的新人以及新人的家长吃一顿饭。
手机的信号并不好,断断续续,不过因为已经看到先前发来的短信,张沐也能猜测到儿子在说什么。她走到门前,想开门,好像觉得不安全,便返回到窗台前。她对儿子说,刚才手机信号不好,现在好了,可以听清楚了。
当儿子把刚才的话重复一遍后,张沐笑了起来,问,还有这等好事?你的领导真是明事理的人。民政局一共新进来多少人呢?
不多,除了我,还有两位女生。共三人,再加上三位家长以及有关领导,也差不多一桌子的人数罢了。儿子不屑一顾地回答。最后,儿子加了一句,我没叫老爸去,而叫你去,你得要给我面子,一定来。
张沐回答,当然!挂断电话,准备离开窗台时,只见王院长背着小包,匆匆地走出宾馆大门。张沐疑惑,王院长不是说要去北京出差吗?挎着一个小包,哪里像是出远门的样子?倒不像她自己,到东到西总是拖着行囊。张沐想打电话给老牛,从他嘴里不就可以证实王院长到底是否在吹牛?然而这种念头很快从她心里消失。
无聊!昨晚王院长来我房间,不就想证实我一个人还是两个人吗?她自圆其说也好,事实也罢,管我什么事?只要与老牛无关就可以。张沐是这样想的。离开窗台,收起东西,拖着行囊箱,正当打开门,走出房间的那一瞬,张沐听到对面王院长的房内有马桶抽水的声音。门紧闭着,如果是王院长退房,服务员清理房间,也不可能是门紧闭的。出于一时的好奇,张沐拖起行囊,下了电梯,来到结帐台,结帐时顺便试问服务员,509房是否退了房。
服务员警惕地看了张沐一眼,问,你不是在退508房间吗?张沐愣了一下,但很快反应过来,她笑着说,509房的客人名叫王萍,我看到她一早就离开了。可我刚才出房间的时候,听到509房里有响声……
你这个人怪不怪?说明房间里还有人在,没有退房。服务员一边打断了张沐的说话,一边查询509房间的情况,向旁边另一位服务员点点头,意思好像在说509房间的客人确实叫王萍。
张沐依旧笑着说,王萍是我单位的同事,她昨晚来我房间聊天,说是一个人,所以我好奇呀。理应我不该问寻别人的私事,我如有多管闲事,请原谅。说完,拖起行囊,走出宾馆。
5
路上,儿子给张沐发来一个短信,说,晚上来赴宴的时候千万不能拖着行囊。张沐一边笑着一边回复说,哪会?老妈再笨,也不会笨到想失儿子的脸。
确实,张沐出席儿子的领导的晚宴前,在福利院的宿舍里作了精心打扮。儿子早早就在民政局门口等候。儿子看见一身靓丽的张沐,很快迎了上去。儿子挽住张沐的手臂,轻轻地说,老妈今天真漂亮。张沐笑着说,为了不失儿子的脸。儿子说,当然,我们民政局领导这样给人面子,你难道不给我面子吗?张沐捋了儿子新潮的发丝,笑着说,就你会说话,不过你们民政局领导也确实与众不同,很得人心。
说话间,母子俩不知不觉地走到一个名叫“七品芝麻官”的饭店。儿子说,就是这家饭店,在二楼雅厅里。张沐抬头看了看烁烁闪光的霓虹灯字,笑着说,你们民政局领导也真会选饭店,七品芝麻官,吃饭也不忘记身上的官职。
儿子摇头,流露出很不屑一顾的神色,对张沐说,老妈就是喜欢不开哪壶提哪壶,七品芝麻官是哪个朝代的官,怎么说着说着与领导挂上了钩?难道我们领导请你吃饭也堵不上你的嘴?
儿子左一个“我们的领导”右一个“我们的领导”,让张沐听得站也不是,走也不是。儿子则使劲地将张沐一边往二楼的雅厅拉,一边还一而再地提醒,饭桌上,不该说的千万不要乱说。张沐把儿子的手一甩,笑着说,老妈再笨,也不会笨到不会见风使舵。你放心,老妈只带吃饭的嘴,不带说话的嘴。
那怎么行?说几句客套话也是必须的。儿子说这句话的时候,张沐已迎面看到一位矮个子、头已谢顶的五十多岁的中年男子,正从座位上站起来。张沐朝儿子看了看。儿子向张沐介绍,这就是林副局长,是他邀请你们的。
张沐穿着一双黑色的高跟鞋,走近他,与他握手时,发现林副局长只在她的鼻子下。想想自己也只是一米六三的个子,如果不穿高跟鞋,应该和林副局长一般高,握手时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穿着高跟鞋,却还要弯着膝盖。
林副局长用一双色迷迷的眼睛窥探了张沐一下,介绍自己,我叫林建国,是沈沉的领导。说完,一边将手搭在张沐的背上,一边请她坐下。张沐反感地闪开了身,一把将儿子拖过来,挡在她与林建国之间。当张沐坐下,抬头朝前方,只见两位女生以及两位女生的父亲用异常的目光看着她。张沐尴尬地向他们点头,算是打招呼了。
冷菜和热菜相继上桌,林建国的话也开始多了起来。他讲起国家的最近形势,也说到民政局当下的首要工作。张沐越听越不是滋味,便打断了林建国的讲话。她问,这次让林副局长破费请上这顿饭是何用意?
林建国呷了一口五粮液,舔舔嘴,牙缝里依然残留菜的痕迹,打着一副官腔,正想向张沐解释,他的手机铃声响了。他一边接听起来,一边不忘记与张沐等三位家长招呼,对不起,我先接一个电话。
林建国并没有回避,而是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接听电话。只见他和电话那头说,好好好,我知道了,等我和王萍通个气再说。挂了电话,林建国似乎还沉浸在刚才的电话情绪中,一边向众人敬酒,一边说,嗨,现在做事真难,“阳光之家”福利院本来就是阳光事业,现在却弄成商业化了。商业化就商业化吧,可是老板投资不到位,那不能怪我们民政局要插手管事。我请人到福利院当院长,那位老板就让他的老婆提着行囊来安家,阳光之家快要变成夫妻老婆店了。
张沐心一颤,刚举起的酒杯,又放了下来。林建国举着酒杯朝向张沐。儿子的手轻轻地攥了一下张沐,示意她把酒杯拿起来。张沐突然清醒过来,抬起头,望着儿子的眼睛,心里不断告诫自己,不能啊,儿子刚进民政局,不能因为我的冲动,而影响儿子的前程。
张沐举起了酒杯。两位女生以及两位父亲也纷纷举起了酒杯。其中一位父亲疑惑地问林建国,“阳光之家”福利院的院长是和我女儿一般大的女孩吗?另一位父亲好像听明白了什么,不等林建国回答,连忙插了一句,不可能吧?听我女儿说,她分配在文案办公室里。
林建国说,是的,和沈沉在一个办公室里。这三个孩子都在我手下工作。至于王萍,那个王院长,她不是民政局的人,是我介绍去的,她有七八年这方面的工作经验。
看得出两位父亲听到林建国这句话,缓了一口大大的气。唯独张沐,一手紧紧地攥住儿子的手臂,一手将杯中的酒一干而尽。酒精很快溶化在血液里,深深感到整个身体内的火将要喷射出来。林建国一道色迷迷的眼光正冲向她,看张沐杯中的酒一干而尽,他也紧追跟上,仿佛在酒量上绝不能逊色。
好酒量!林建国连续和张沐干了三杯之后,伸出大拇指,夸奖张沐。然后问身边的沈沉,沈沉,你妈在哪里高就?怎么有这样好的酒量?儿子沈沉正想开口回答时,却被张沐一言抢过。她说,在孤儿院教唱歌的老师。
孤儿院?唱歌老师?唱歌老师最爱自己的嗓子了,怎么会随随便便沾染上的?林建国很好奇。
张沐回答,很正常。就像男人占上女人的便宜之后,想戒也难。我们孤儿院里的有些孩子,因为父母是婚外恋,最后造成情杀而锒铛入狱,其种下的私生子便成了孤儿。
儿子吃惊地看着张沐,好像在说,妈,你在编什么谎?但儿子吃惊的神色根本不会让人注意。桌上所有人的目光全部集中在张沐身上,尤其是林建国,充满了激动。随后他又问张沐的大名,张沐脱口而出,我叫王萍,三横王,萍水相逢的萍。
儿子与林建国同时将惊讶的目光朝向张沐。张沐将桌下的脚踢了儿子一下,儿子把目光缩了回去,只留下林建国一双吃惊的目光。他说,怎么这样巧呢?我那个王院长也叫王萍。
你那个王院长?是你夫人吗?张沐问。
哦哦,不是,是我民政局派去“阳光之家”的王院长。嗨!中国文字就是不能省一个字,否则意思完全相反了。林建国拍着自己谢顶的头,感慨。
张沐笑着说,应该想象也不是这样。然而,心里却充满着鄙视。她恨不能当着眼前这个仗着权势的小男人的面,和王院长打电话,想揭一揭幕后是一场怎样的戏?儿子低声细语,妈,你不是向我保证了吗?只带吃饭的嘴,不带说话的嘴。可你今天说得实在太多。
张沐捂住自己的嘴,愧疚地抬头朝儿子看了一下,然后轻声地说,儿子,对不起。
终于散席。林建国先与两位女生的父亲道了别,最后才与张沐母子俩道别。道别时,还不时地说,世界上巧事真多,真多。张沐说,是啊,真多,指不定林副局长朝马路一边拐弯,又会遇上第三个王萍呢。嗨,在这个世界里谁也说不准下面会发生什么?
确实没有想到,张沐和儿子分手之后,便接到老牛的电话。老牛好像刚下飞机,一片噪杂声从电话那头不断地砸过来,砸到张沐的头顶上,张沐的脑子一片“嗡嗡”作响,无法辨别清是老牛的发火声还是飞机降地的声音。不过,“王院长”三字还是听得蛮清晰的。张沐很恼怒。
嘴边挂的都是“王院长”,她不就是靠着民政局的那个林建国林副局长的权势吗?再说了,充其量她也是一个院长,你是投资商,没有我容身之地,却把她捧得高高。张沐伤感着。
老牛那头的电话声越来越清晰了,也许是他走到了清静处。老牛长叹了一口气,说,我是投资商,我还不比你清楚其中的真相吗?现在法人代表还不属于我,我得借助王院长的力量去打通民政局的关节。你还不明白其中的事理吗?
张沐突然沉默不语。老牛说,这一次一旦失败,这辈子我也玩完了。你看,香港那边非要我撇开当地的民政局,他们才肯把钱打入我的帐户上。而民政局非要我资金到位才肯让步。所以,我刚从香港飞回来,又要赶北京,去见我的投资商的朋友。
去北京?张沐很快联想到王院长那天在她房间里说她要去北京的话。
怎么啦?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在北京的那些朋友。老牛说。
你一个人去,还是带着王院长一起飞?张沐酸酸地问。
一个人。我再和你说一次,我只是借助王院长的力量,达到我的目的。如果我玩完了,你留在我身边还有什么意义?所以,你不能再烦我,你得要默默支持我把这些事顺利做完。老牛的语气也越来越缓和。
张沐无语。
6
阳光灿烂,晴空万里。“阳光之家”里的孩子们正在院子里做早操。张沐打开窗,一方面让阳光涌进屋来,另一方面也让孩子们的歌声走进她的屋子里来。她觉得她的屋子需要充足的阳光。领头做操的是那位爱找张沐教唱歌的女孩,当她一个抬头的姿势,正好望见张沐,便情不自禁地向她挥手起来。孩子们看到领队的女孩向张沐挥手,他们原以为是做操的一个动作,于是乎也纷纷举起他们的一只手,向张沐挥手。张沐也向他们微笑挥手。
这时,大门外几位做杂务工的从车厢里跳下来,然后齐心协力地将车厢上的一只大金鱼缸扛了下来,一边朝门内的走廓走来,一边为了齐心协力而哼着劳动的曲子。孩子们模仿着杂务工的姿势,也一边哼着曲子一边原地踏步走,那种无瑕的样子让张沐看得眼红。
不一会儿,鱼缸的位置固定好了,氧气管子也装好了,金鱼们见到鱼缸里的水,欢快得舞蹈起来。孩子们好奇,纷纷涌向走廊上的鱼缸。而王院长的自驾车正好停在走廊边上的院子中。她下了车,看到这一情景,三步并作两步,朝鱼缸方向跑去。
杂务工们听到有高跟鞋急促的声音,不约而同地抬头的抬头,回头的回头,目光都朝着飞过来的脚步声看齐。等到他们还来不及向王院长打招呼,只见王院长劈头盖脑地训斥道,我真怀疑你们的智商和我们“阳光之家”的智障孩子一样,甚至比他们还要低下,一群弱智废物,鱼缸可以放在走廊里吗?
杂务工们和一群智障孩子们被这一突然降临的声音吓坏了。他们像迷路在深山老林里,突然面对一只威猛的虎豹,而恐慌不已。王院长的舌头像踩上了骂人神经的车道,面对眼前个个呆若木鸡的人,她越骂越疯狂。
这时候,做操领队的女孩看到了从她这边跑来的张沐,像抓到了救命的浮萍,“哇”地大声哭起来。张沐似乎很激动,也似乎已把握不住自己的情绪,早已忘记老牛和她说的一切。当着正被王院长骂声招引过来的其他员工,张沐指着王院长的鼻子,训斥道,你这种女人也配当“阳光之家”的院长?像你这种人,就像妓院里的老鸨。
王院长像一只自以为聪明的螳螂,可以捕捉任它摆布的蝉。却不知蝉后面还有黄雀。张沐就像黄雀,狠狠地在螳螂身上咬了一口,使王院长措手不及。不过,她毕竟年轻,脑子一转便想出了保护自身的主意,当员工们一边窃窃私语,一边离开后,王院长很快从疼痛中醒过来。打通老牛电话,哭起来,哭得很伤心很委曲,她应该知道,女人伤心委曲的哭声很容易让男人动心错觉。
果然,老牛的心很快被软化。他向她承诺,他一定会当着她的面狠狠训斥张沐,也向她承诺,等他从北京回来,第一件事召集所有的员工开个会议,让所有的员工必须服从王院长的一切指挥,并宣布,张沐无权干涉王院长的任何事。
老牛终于从北京回来。一辆自驾车的车厢里,走出老牛和王院长。王院长一脸得意洋洋的样子。盼望心切的张沐看到老牛突然回来,再看看身边帮他提着行囊的王院长,一种羞辱突然蒙上了她的脸上,她想上去问个明白,却被老牛抢先一步,劈头盖脑地骂起来。骂声很响,引来了很多人的围观。尽管老牛不停地和她使眼色,但张沐还是忍受不了眼前的场面。愤怒之下,回到宿舍,拖起行囊就往大院外跑。
老牛的骂声和王院长得意的笑声仿佛依然在她的脑子里盘旋。逆风如解意,容易莫摧残。是啊,如果北风能够理解梅花的心意,那就不能摧残她啊!张沐真的不明白一个好端端的阳光事业,却非要搞得如此龌龊。
就在她越想越生气的时候,儿子来电话,就在她看到暗中的亮光时,却冷不防被儿子一句“都是你,吃饭还堵不上你的嘴,这下好了,我的位置被人替代了”的话,把张沐的心驱逐到最逼仄的地方,让她差点窒息。
张沐靠在墙角上,面对五光十色的霓彩,她只觉得头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