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月牙泉边的舞者
大唐陇西鸣沙山七月初九黄昏
群峰环绕间,月牙泉娴静地躺了千年。漫天黄沙,一湾翡翠;淙淙清泉,涟漪萦回。泉边,芦苇婆娑,清风送爽,一钩新月盈盈,照着黄沙碧绿间盛开的紫色罗布麻花。
美丽的女孩公孙娉婷在湖边忘情地舞着。红衣旋转,黑发飘荡,舞姿优美婀娜,衬着远山新月,黄沙碧泉,美得像一场梦。
一道剑光惊虹,划破天际,白衣少年南霁云挥剑起舞。飒爽的英姿衬着娉婷的柔美。突然,他停住了,望着旋舞的娉婷流下了眼泪。
公孙娉婷以一个极优美的舞姿结束了这一场舞,惊讶地走近南霁云:“云哥哥,你什么时候来的?咦,你怎么哭了?”
南霁云举袖拭泪:“没,没有,我也不知道。你跳得太美了,比大漠鸣沙山上的月光还美。”
公孙娉婷拉着南霁云坐在泉边的罗布麻花丛里,笑着:“是吗?就这样,你就觉得好了?你还没见过我娘跳得胡旋舞,那才叫好呢?不过,我娘说,她跳得还不算最好。当年,她在长安教坊习舞十年,本来觉得自己跳得已经很好了,谁知后来,她有幸进入皇宫,入得梨园,才知道自己根本不算什么。哎,云哥哥,你知道我们大唐谁的舞技可称天下第一?”她采下一束纤长的紫色花枝轻轻触着南霁云的面颊,一下又一下。
南霁云深情地望着公孙娉婷:“在我心中,你就是最好的,你是天上明月,照亮了我的生命。”
公孙娉婷羞红了脸,把头扭向泉水中一弯钩月,低声说:“那是因为你还没见过更好的呢。我娘说,第一舞人应当是我们大唐的杨贵妃,只有她的霓衣羽裳舞才称得上冠绝天下,只有她的容颜才称得上倾国倾城。我什么时候才能去长安,什么时候才能看到那冠绝天下的美人,那冠绝天下的霓衣羽裳舞?”娉婷的声音里透着无限倾慕。
“你就那么想去长安吗?”
“是啊,每个人都有梦想,我的梦想就是到长安学习舞技,做大唐第一舞人。这就像你,从小立志于剑,以图献身沙场是一样的。”
南霁云扬起手中的剑,剑身照着他明亮的眼睛,“对!张巡将军说,我的剑术已经练成了,明年正月毛兰姆法会上的技击大赛我肯定还能得冠军。”
公孙娉婷骄傲地抬起下颌:“那是当然。我告诉你呀,五日之后甘南草原举行说法会,听说这次辩经大赛,尼玛次里活佛从长安兴教寺请来了光明法师。这位高僧可是名闻天下的窥基大师的高徒。”
“窥基大师?就是长安城著名的‘三车和尚’。”
“三车和尚?这倒有意思!”公孙娉婷笑了。
南霁云道:“我跟随张巡将军在长安时,曾到兴教寺拜访过这位大师。他是我大唐开国名将,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之一尉迟敬德将军的侄子,俗家名叫做尉迟洪道,和张将军是同榜武进士。因他天资聪颖,与佛有缘,被玄奘法师看中,欲收归门下。你想,尉迟公子是红尘中多么逍遥自在的翩翩浊世佳公子怎么可能出家?”
“是啊,怎么可能?”公孙娉婷歪着脑袋。
南霁云伸手刮了一下她挺翘的鼻尖,笑道:“所以玄奘法师请皇上和尉迟老将军出面,尉迟公子没办法只好出家了,可他也提出了不戒荤腥,不戒女色的要求。出奇之人必有出奇的行径。他每次出行必有一车行李,一车经书,一车妻妾随行,故此,长安人称之为‘三车和尚’。你别因此小看他,玄奘法师译经时,窥基大师可是全国遴选的九名译经缀文大德之一,精通印度五国语言,四名笔受之一,那可是佛学界无上的光荣。”
“云哥哥,听你如此推崇窥基大师,你们一定结过佛缘吧。”
南霁云点点头:“嗯,我在长安时,蒙他老人家赏识,曾传我一套拳法。”
公孙娉婷说:“照这么说,你也一定认得光明大师?”
“认得,那也是一位难得的学问僧,二十几岁就受具足戒,成为一方大寺的主持,不愧为窥基大师的高足。奇怪的是,光明大师与任何人见礼,不宣佛号,只说‘无悔,无悔’。所以在长安,人们都称他无悔大师。”
“云哥哥,你真了不起,什么都知道。”
南霁云叹了口气:“这有什么,不过是江湖风雨多,经惯已平常罢了。”
公孙娉婷不愿见到心上人的忧郁,笑着说:“云哥哥,你知道吗?尼玛次里活佛已经同意让我领舞七月十五的法舞表演了。为这事儿,巴音郭楞可汗家的赛罕萨尔公主还在生气呢。”
南霁云奇怪地问:“她气什么?她本来就没有你跳得好。”
“可是公主并不这样认为啊!”娉婷盯着南霁云的眼睛,慢慢的说:“不让她领舞,她觉得失去了公主的尊严。还有上次浪山节春季围猎,你把第一个猎物献给我,她就恨不得杀了我。那次守着那么多人,她鞭打你,你为什么不屈服?人们都知道她钟情于你,她的汗王富有整个陇西的草原和绿洲,赛罕萨尔公主不也是美丽的月亮吗?”
南霁云红着脸,语音很坚决:“只有你才是我心中的明月,自从七年前,我第一次看见你跳舞,教你练剑开始,我就对天发誓,这辈子我只要你。”
公孙娉婷笑了,如春花绽放。
南霁云恍惚于这美丽的笑容,有一刻失神。
公孙娉婷伸出手指,轻点他宽广的额:“你,想什么呢?”
“没什么”南霁云回过神来,“来,练剑吧!让我看看,在我不在的这段日子里,你有没有想我。”
公孙娉婷蓦然记起了她说过,一看到银龙剑就想起他的话,不禁羞红了脸。她一跃而起,娇笑着说:“师傅,请看弟子练剑。”
南霁云含笑看着心爱的女孩在闪跃腾挪间剑光如匹练清泉般挥洒,身形如月光入林,倩影斑驳。这哪里是练剑,分明是跳舞。
娉婷收住式子,微喘着等心上人夸赞。
南霁云皱着眉,缓缓地说:“这套传自昔年巴山顾道人的七七四十九式回风舞柳剑,效仿柳在风中飞扬的姿态不假,可你……”
公孙娉婷瞪大了眼:“怎么,我练得不好?”
南霁云道:“你充其量得其形似,于此剑法之精髓还相差很远。我告诉过你,此剑精髓在连环曼妙间制敌机先,要这样!”他接过银龙剑,挽出一朵剑花。一时间随着他矫健的姿影,泉边沙漠上剑风飒飒。初时尚能看见他,最后只见光影流转。
公孙娉婷目瞪口呆,等他停下来,才恨恨地说:“我哪能比得上你?你是闻名陇西的银龙剑客。我这不算剑术,只能算剑器舞。”随即,格格一笑:“剑器舞?也不错嘛,说不定还能开一时舞风呢。对了,说法会上法舞表演,我就舞剑器,娘肯定会吓一跳。”
南霁云轻轻叹了口气:“你要知道,我教你练剑的初衷是我不在的时候,你能保护自己。在我们分离的岁月,这很重要。”
“我们为什么要分离,不是说好一生一世吗?”
南霁云的眼神很忧郁:“艰难岁月,谁又能永不分离?”
公孙娉婷了解他自小跟随张巡将军孤苦天涯的无依感,七年的相守,自己的明朗尚不能化解他的少年萧索。
公孙娉婷叹了口气:“云哥哥,你是一个抑郁的英雄。”
“现在还不是英雄。不过,终有一天,我会像传我剑术的张巡将军一样,在战场上赢得我的荣誉,成为大唐的名将。”
‘你喜欢战争?’
“不!”南霁云斩钉截铁地说:“谁愿打仗?人为什么要自相残杀?打来打去受苦的总是老百姓。大唐盛世永远太平多好。如果一定要在成为将军和伴你终老之间有一个抉择,我会选和你剑胆琴心,一生啸傲,可是,我们大唐承平岁月很快就要结束了。”
公孙娉婷大吃一惊:“为什么?”
“因为安禄山。张巡将军就是因为弹劾他,才被贬官陇西。张将军忠肝义胆,安贼狼子野心,必成大唐的祸患。可惜呀可惜,有多少人能明白防患于未然呢?所以,张将军在陇西养精蓄锐,积极筹化,还把他仗以成名的击剑术传给了我和雷万春。”
“雷万春?从来没有听你提起过?”
“我也是最近得知,那也是一个勇冠天下的少年英雄。或许,我们很快就能见面了。”
公孙娉婷面色一变,拉住南霁云的手,“云哥哥,你又要走吗?”
“我也不知道。张将军虽官运滑落,耿直依然不改,上书皇帝,联名郭子仪要求彻查安禄山,自然又要贬官了。跟着他颠沛流离,我都习惯了。再说,我的父亲和张将军不过是同榜进士,家父临终托孤,张将军教我育我,恩同再造,此情无以为报。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虽然,我从没叫过他一声师父或者父亲,可是,我永远不会离开他。至死相随。也许,会因此辜负了你……我们的爱情会是一场悲剧吗?不然,为什么我一见你跳舞就会忍不住流泪,感觉像一场告别,美得让人绝望。”
南霁云眼中溢满的泪水,从他孤傲的脸颊滴滴坠落。
公孙娉婷怜惜地轻轻为他擦拭。
南霁云抓住了她的手。娉婷害羞,挣了一下没挣脱,低下了头。
南霁云痴痴地说:“多亏张将军带我来到这里,让我遇见你。婷婷,你知道吗?是你炫亮了我的生命,就像这月牙泉之于大漠。那么美丽的清泉滋润着大漠干枯的心田。我永远忘不了七年前第一次见你跳舞的情景。婷婷,你是一个真正的舞者。那么美,美得让人心痛。美到不能拥有,只能相忘。”
在他忘情的喃喃低语中,公孙娉婷哭了。她也分不清是感动于南霁云的英雄落魄,少年真情,还是感动于他对自己的渴求,自己对他身心的抚慰,亦或是感动于这黄沙碧泉,蔚蓝夜空,纤纤月色。总之,她遵循着心灵的指引,奉献了自己十七岁的无暇的身体。当她感到痛楚时,她扯断了一把罗布麻花。那星星点点紫色的梦,随着她松开的手跌落月牙泉里,在水面上无绪地飘荡,氤氲呜咽。
七月十五清晨拉扑楞寺
金碧辉煌的拉扑楞寺位于甘南藏族自治州夏河县,是中国藏传佛教喇嘛教格鲁派(黄教)六大寺院之一,规模仅次于布达拉宫。它宝相庄严,红墙金顶,背倚凤山,凝望龙山,大夏河水从寺前缓缓流过。千百年来任时空变换,唯它无言。
七月十五说法会是甘南教民一年中最重要的宗教节日。磕长头的朝圣者从太阳刚刚升起,就络绎不绝,接踵于道。他们口诵真言,三步一磕,五体投地,用身体丈量着自己与圣地的距离。
拉扑楞寺周围已经围满了成千上万的朝圣者,人们虔诚静候着晨光将沉睡中的圣寺唤醒。
风从山谷间呼啸而来,吹动大殿檐角的梵铃,悦耳动听。
随着清越的钟声,拉扑楞寺的大门缓缓开启,人们顺序走进圣寺,在值日僧的导引下各自站好。公孙娉婷和一队身着藏族彩衣的法舞表演者被引入贡吧(藏语寺庙)辩经场一侧。她一身艳红的劲装,在人群中分外引人注目。娉婷手挽南霁云的银龙剑,左顾右盼寻找他,却没找到。那一夜之后,她心里乱极了,既怕见到南霁云,又朝思暮念,一刻勿忘。
身着节日盛装的巴音郭楞可汗、赛罕萨尔公主和陇西节度使哥舒翰将军、张巡将军紧随在盛大的仪仗之后缓缓步入会场。尼玛次里活佛并没有站起来,只合十为礼。哥舒翰将军和张巡将军拱手还礼。巴音郭楞可汗和赛罕萨尔公主也抛弃了俗家的礼法,跪拜于地,虔诚地接受尼玛次里活佛以手加额的赐福。
哥舒翰将军和张巡将军、巴音郭楞可汗依次在主客位坐下。
赛罕萨尔公主站起来,眼光立刻被尼玛次里活佛身旁的一位年轻僧人吸引住了。他微微含笑,清俊高雅,神情比他身上的月白僧袍还要宁静出尘。
尼玛次里活佛笑着稽首:“公主,这位是来自长安兴教寺的光明大师。”他连说了三遍,赛罕萨尔才回过神来,红着脸低下了头,心里暗自奇怪:自己平时眼高于顶,除了南霁云,谁也看不在眼里,怎会在一个陌生僧人面前如此失态?
光明单掌执礼:“无悔,无悔。”
赛罕萨尔:“大师何以无悔?”
光明:“此心无悔,此生无悔。”
赛罕萨尔:“难道大师从来就没有后悔过吗?”
光明:“没有。”
赛罕萨尔:“为什么?”
光明:“既已无悔,何必后悔。”
赛罕萨尔深施一礼:“领教了,可是我不信。”
光明:“施主何以不信?我本身就是一个无悔的证明。”
赛罕萨尔笑了:“不瞒大师,你是第一个让我感觉自惭形秽的人。以我公主之尊,绮年玉貌,华仪盛服,为什么依然在你面前感觉自己微不足道?”
光明:“那是因为公主和僧人是平等的。”
赛罕萨尔:“佛能让人实现心中所愿吗?”
光明:“不能,佛,只能让人心灵趋于平静。”
赛罕萨尔:“既然不能得偿所愿,心灵怎能平静?”
光明:“得偿所愿后,公主的心就会平静吗?”
巴音郭楞可汗大笑道:“行了!行了!大师千万不要和我这个宝贝女儿较真,否则,你的麻烦可少不了。”
赛罕萨尔白了父亲一眼,“以后有机会再向大师请教。”
光明:“一定。”
他眼神澄澈,浑身上下透着佛性,白莲般圣洁。
赛罕萨尔只不过和他说了几句话,就感到无比的宁静。她震撼于这种力量,崇拜地望着光明大师。在她眼中,光明不再是俊美的男人,他已超越了世俗的、人的境界,他是佛。
当她的目光转向站在张巡将军身后的南霁云时,心狂跳,脸发烧,就像她在草原上第一次遇见他时一样。那年,参加浪山节围猎,她的马冲在最前面,渐渐追上了那头离群的羚羊。她抡起绳套,刚想扔出去,不知怎的,马腿一软,她整个人被摔了出去。在众人的惊呼中,南霁云腾身而起,在她跌落地面之前接住了她。那头美丽的羚羊也被他一剑刺死了。赛汗萨尔惊讶于他出众的武技,出众的品貌,不禁怦然心动。她更依恋躺在他怀中的感觉,像云一样温柔。人们高举双手,欢呼着迎接拯救了公主的英雄,向他敬献洁白的哈达和香洌的青稞酒。赛罕萨尔微红着脸,站在草原上,像她的族人一样,等待南霁云把割下的羚羊角献给自己。可他却把战利品献给了人群中一个叫公孙娉婷的汉族女孩,而舍弃了高贵的公主。那一刻,赛罕萨尔流泪了。她伤心并不是因为南霁云没有把猎物献给公主,而是,她知道这个优秀的男人或许永远都不会属于自己了。这有什么办法呢?谁让她一遇见他,就献出了自己的心,毫无保留?就像现在,自己痴痴地望着他,而南霁云的目光却越过万千人群和公孙娉婷纠结在一起。这是世上任何力量也无法阻挡的,虽然她贵为蒙古公主,富有整个陇西的草原和绿洲。
赛罕萨尔心碎了。她没有理会陇西节度使哥舒翰将军和张巡将军的寒暄问候,也没有同他们一起去看辩经,她沉浸在自己的心事里。所以,她有幸听到了一段让她终生难忘的对话。
尼玛次里活佛:“敢问大师,何以自号无悔?”
光明如水的眼神停驻在远方青青的山峦,过了很久,他静静地说:“活佛想听故事吗?”
赛罕萨尔心想,无悔大师的声音真好听,就像初夏从草原上滑过的风。
光明:“在大唐初年有一位公主”他有意无意地看了赛罕萨尔一眼。
赛罕萨尔心中微微一动。
光明大师清雅的声音,如梵铃叮咚,越过贡嘎辩经场上此起彼伏的击掌声和绵绵不绝的讲经声,字字刻进赛罕萨尔心里。
“公主美丽高贵,像高高升起的太阳。她的父皇,伟大的太宗皇帝,给予了她无与伦比的容貌和尊贵出众的品格。如果说王子和公主是天上的星星,那么这位公主就是太阳。她独得父皇的荣宠而使其他的皇子黯然失色。公主从出生开始就站在大唐的巅峰。在她的周围,是大唐最优秀的男人和女人,她过着最奢华的生活,享受着最完美的人生,可是,她并不快乐。”
赛罕萨尔轻轻叹了口气:“我知道,她不快乐是因为她很孤独。”
光明点点头:“是的,她很孤独。富丽华美的大唐皇宫盛不下她飞扬的青春,两万多人的辉煌后宫填不满她的寂寞。她多么希望有人能越过那些浮华的、世俗的层层阻碍而走进她的心灵深处,哪怕只有一个人。”
说到这里,光明大师忽然笑了,笑容有一种说不出的味道,有些苦涩,有些沉痛,有些怜悯:“仔细想想,人真是可悲。人们千百年的延续,不断文明教化的累积,竟是在不断掩饰和泯灭人的本性。”
尼玛次里活佛瞪大了眼睛。他六岁出家,笃志于佛,六十年虔诚受教都莫过于光明这轻轻一句话带来的震撼。他觉得有一盏灯在他的面前亮了起来。
“化身为人时,天赋灵性,只是多与少的区别。我认为,灵性就是天赋的感知能力和人通过自身的修养所能接近万物本质的能力。没有灵性或者灵性少的人感受不到痛苦或痛苦很少,快乐就会多些。反之,灵性越多就越痛苦。那位公主,天纵性灵,痛苦难免。她十五岁那年,除了孤独,又有了一个更大的痛苦。”
赛罕萨尔问:“是什么?”
“她没有自由。表面的尊贵掩盖不了不能自主的事实。她只是一个高贵而美丽的囚徒。她能决定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事。越重要的事越决定不了,尤其是她的归属,终身大事。本来,她一直幻想着她离开皇宫的那一天,也就是出嫁的那一天,她能和一个她喜欢的男人在一起。公主认为凭着皇帝对她的宠爱,这是再简单不过的事。可是,她错了。她的一切都取决于一个男人的一念之间。那个男人,就是他的父皇,大唐的皇帝。公主,不过是皇帝给功臣的最高奖赏,是皇帝用来巩固皇权的工具。于是,她的梦破灭了。就在她十五岁那年,她的父皇把她嫁到宰相府的那天。她的伟大的父皇,富有天下的大唐皇帝,不顾她的反对,不管她的悲喜,把她嫁给了宰相的儿子,于是,公主就变成了宰相的儿媳。这位公主,也成了君主赏赐功臣的最高奖品,最大荣耀。她改变不了自己的命运,她什么都改变不了,虽然她是大唐的公主,皇帝的女儿,宰相的儿媳。直到那个春天,新婚的她出门踏青,在宫苑骊山她遇到了一个年轻的学问僧。他仅仅二十一岁,却学识渊博、谈吐高雅,像春风拂过大地般自然。这个男人征服了公主无依无靠的心,像闪电划开了她黑暗的生命,使她像一轮真正的太阳开始发光发热,绽放出生命的热情。于是,他们相爱了。一个公主和一个僧人,多么得不可思议!阻力越大,越不可思议,他们还能在一起,说明了什么呢?这只能说明他们之间的爱情是真正的爱情,无可替代、至死不渝的爱情。许多人梦寐以求却终生不可得的至纯真爱。”
说到这里,光明微微转过头去。
赛罕萨尔看见大师的眼角闪着晶莹的泪。
尼玛次里活佛垂下了头,宣了声佛号,声音竟有些颤抖。
过了半响,赛罕萨尔问:“后来呢?”
光明大师叹息:“后来?他们的后来注定是个悲剧。幸福总是与痛苦为伴,快乐也不可能离开忧伤单独存在。一个公主和一个僧人的爱情还能有什么结局?公主或许还存有凭借地位和权势保护爱情的幻想。可那位高僧从接受爱情的那天就清楚的知道,他在一天天接近死亡。用最可贵的生命礼赞最珍贵的爱情,是他心中所愿。他们的爱情既然不容于俗世,亵渎信仰,那么,他愿意,愿意用血来清洗。在他们相爱了九年后的那个秋天,长安城的一个小偷从正参与玄奘译经的高僧禅房里偷出了一个女用豪华玉枕,泄露了他们相爱的秘密。那个玉枕,寄托着公主绵绵爱意的信物打开了佛徒坠入地狱的大门。整个大唐震惊了。皇帝暴怒,认为这是大唐开国以来的奇耻大辱,下令幽禁公主,腰斩高僧。
因为自贞观以来,社会安定,政治清明,文武兼济。人民富裕安康,天下大治,出现了空前的兴盛。贞观之治是我大唐最为璀璨夺目的繁荣,封建治世最好的榜样。我大唐成为世界的中心,无论在政治、经济,还是文化上都走在世界的最前列,四方来朝,恩威遍天下。那样一个崇高完美、帝国的主宰,一个皇帝,怎么可能让他的女儿玷污大唐的尊严?况且,太宗皇帝最重法治,他曾说:“国家法律不是帝王一家之法,是天下都要共同遵守的法律,因此一切都要以法为准。”作为一位万人之上的君主能够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不愧是一代明君。他真正做到了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执法时铁面无私,但量刑时又反复思考,慎之又慎。贞观年间法制情况很好,犯法的人少了,被判死刑的更少。贞观三年,全国判死刑的才不过区区29人,几乎达到了封建社会法制的最高标准——“刑措”。即可以不用刑罚而天下安定。大唐的子民已经多年没有看见执行死刑的盛况了。你可以想象,当人们听说一个与公主偷情的佛门高僧将被腰斩示众时是多么兴奋。
行刑那天,我也去了,那时我才八岁。我偷偷地溜出家门,躲在西市刑台旁边一棵大树的后面,看见了刽子手满脸的横肉,鬼头刀上鲜红的刀衣,人们鄙夷谩骂和僧人出尘的笑容。你们能想到吗?那个囚徒,年轻的高僧竟是微微含笑的。穿着破旧囚衣,带着手铐脚镣的罪犯竟然比鲜衣怒马的监刑者还要高贵。他的身体从腰部被锋利的铡刀斩为两段,流了两个时辰的血,整整两个时辰。从开始行刑到最后他闭上双眼离开这个世界,他没有痛呼或者喊叫。高僧出奇的宁静震慑了所有人。人们不再讥笑和谩骂,只静静地看着,最后,连杀人无算的刽子手都跪下了,就跪在他亲手杀死的人面前。高僧的血流红了整个刑台,我的靴子也泡在他的血里,浸得我的脚冰凉冰凉。当时,我真想赶紧逃走,可不知为什么,却寸步难移。他临死前看见了我,眼睛里闪烁着明亮的光,不知是泪光还是希望的光芒,就像承载着两枚小小的太阳。接着,他轻轻地对我说了一句话,连着说了两遍。”
赛罕萨尔听得惊心动魄,根本说不出话,只不停地流眼泪。
尼玛次里活佛勉强镇定心神,颤声问:“他说了什么?”
“无量的光明,无量的光明。然后,他就死了。高僧死了以后,天空下起了大雨,顷刻间把他的血冲得干干净净。那是长安城一连三个月以来最大的一场雨。雨是天的眼泪,只有天空肯把眼泪送给大地,送泪始断肠。奇怪的是,人们都没有离开,而是站在大雨中看着雨冲刷着青石街道和刑台上被斩为两节的尸体。我也没有离开,直到有人来收殓,把他葬在骊山。”
光明抬头望天,清泠的泪水打湿了胸前月白色的僧袍。
良久,尼玛次里活佛才说:“我知道,你说的是高阳公主和辩机的故事。新皇即位以后,高阳公主因为谋反,全家都被处斩了。”
光明大师很快恢复了平静,淡淡地说:“谋反?那也不过是个借口罢了。皇家的尊严是至高无上的,没有人可以亵渎。公主的生命早该随着爱人的死去结束了。在那场悲剧里,只有我是漏网之鱼。高阳是我的母亲,辩机是我的父亲,我就是他们无量的光明,是无悔的证明。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走出过父亲临死前看我的眼光,那是爱的光芒,无悔的光芒。”
尼玛次里活佛大吃一惊。
赛罕萨尔心中却充满了痛楚的骄傲,“难怪光明大师有着如此出尘的气质和如此出众的容貌,原来他的生命来自那么不平凡的结合。”
尼玛次里活佛看了看不远处的陇西节度使、张巡将军和巴音郭楞可汗一眼。那些政客正津津有味地观赏陆续退出的一队队穿着藏红袈裟的僧侣和正在步入会场的法舞表演美女。活佛心里叹了口气。算了吧,过去的已经结束了,就让它永远成为过去吧,何必再掀风波?何况,他是真心佩服和喜欢光明,佩服他的学识,喜欢他的人。所以,尼玛次里活佛微微一笑:“大师,受教了。这是我皈依以来最精彩、最感动的一场辩经。大师用自己的亲身经历证明了我佛慈悲的真谛。与众生同喜为慈,与众生同苦为悲,佛法无边,普渡众生,多谢大师。”他合什为礼,指着大殿正前方说:“大师请看,法舞表演开始了。虽然,大师来自长安,天子脚下,大唐京师,可是能看到甘南藏边风情的法舞机会还是不多,请观赏。”
光明深深凝视着尼玛次里活佛,眼中慢慢升起了一种敬意,然后,缓缓施礼:“多谢,活佛不愧为得道高僧。无悔,无悔。”
尼玛次里活佛和光明大师一起把目光转向了正在进行的法舞表演。大殿前的广场铺上了藏红色的地毯。一队身着彩衣,头上结着发辫,戴着缤纷头饰的藏族姑娘,随着舒缓悠扬的藏乐,缓慢而有节奏地舞动着长长的衣袖。她们周围是一圈穿着藏红袈裟,戴着鬼面,举着火把的僧侣。突然,一道银光裹着红影凌空几个翻身掠入藏女中央的空地。公孙娉婷以一个极俊美的姿势稳住身子,右手抱剑吞天式,左手食中二指并指如剑,正指前方,头微侧,乌黑的长发和束发红巾一起在风中轻轻飘扬。
众人皆惊。音乐和舞蹈都停止了。人们惊愕地瞪大了眼睛望着她,这……这是什么法舞表演?
娉婷的母亲,月亮教坊的舞技总教习,公孙玉不由自主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一边轻声咳嗽,一边从衣袖里拿出一方洁白的丝巾掩住了嘴。
站在张巡将军身后的南霁云望着公孙娉婷,眼里满是柔情,心中涌动着潮涌般的欣喜。只有他知道娉婷要干什么,可当她真的要付诸实践时,南霁云除了钦佩以外,也有深深地战栗,自己爱了一个多么勇敢、明快、单纯、身心如一的女孩啊!
公孙娉婷不管这些,她什么都不管,她只想好好地跳舞,即使没有音乐,没有舞伴。她是天生的舞者,只有跳舞,才能激发她生命中炫目的光华,她奉献身心,为她跳的每一场舞。
娉婷别出心裁,把南霁云教的七七四十九式回风舞柳剑放慢了速度,放柔了力度,放美了角度,在武术中揉进了舞蹈的技巧,既有武术的飒爽英姿,又有舞蹈的婀娜婉转,惊羡了在场的所有人。可她并不知道,她会由于今天的这场舞,而开一时舞风,在软舞风行的大唐另建一个硬舞的派别,成为大唐第一舞人,名垂千古。
娉婷跳完了舞,目光从黑压压的人群中掠过。她忽然间感觉寂寞,原来,不被认可是这样寂寞啊。
她咬着唇,忍着泪,目光搜索着心爱的人,她期待着他的鼓励。她看到了和尼玛次里活佛、巴音郭楞可汗、陇西节度使、张巡将军站在一起的南霁云。
南霁云冲着她微微一笑,然后,轻轻地鼓掌。
偌大的圣寺里,只有他一个人的掌声。
娉婷忽然不觉得寂寞了,心里充满了柔情,她也笑了。他们互相深情凝望,仿佛天地间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赛罕萨尔眼里闪着嫉妒的光。她悄悄抬起了右手,按动了发射袖箭的机弩。
一只袖箭劲射而出,射向公孙娉婷的咽喉。这种弩箭是草原上人们用来对付野兽的,箭头有倒刺,非常歹毒。
南霁云和光明大师同时大喊:“小心!”
南霁云飞身扑出。
光明弹出了一粒佛珠。
可是,他们的动作仍然比袖箭慢。眼看着,公孙娉婷就要死在箭下。突然,一个黑衣少年凌空飞至,一剑劈落了袖箭。
南霁云扑到娉婷身边,还未落下,那黑衣少年竟一剑刺向还在半空中的他。
公孙娉婷惊呼出声。
南霁云旧力已竭,新力未生,这个时候已没人能救他。非常人在非常时刻就会显现出他非凡的本领。南霁云的左脚在右脚尖上轻轻一触,往下落的身子硬生生又拔了起来,一个翻身落在了黑衣少年对面,冷冷地看着他。
“啪”的一声,广场边上的旗杆被打断了。击断旗杆的佛珠掉在了地上,晶莹如玉。
南霁云脸色一变。原来那黑衣少年是在救他,要不然被这佛珠穿胸而过的就是他了。他既震惊于黑衣少年的机变,也震惊于光明大师神奇的功力。一粒小小的佛珠穿过广场,居然还能打断旗杆,这是什么功夫?原先他自诩练武奇才,自视颇高,如今看来,真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公孙玉松了口气,轻咳着跌坐在椅子上,把染有斑斑血迹的丝巾悄悄拢进了衣袖。
南霁云深施一礼,:“敢问英雄尊姓大名?”
黑衣少年还没说话,张巡将军已赶了过来,拍着少年的肩膀大笑:“小雷,你怎么来了?一上来就给了云儿一剑,他万一被你刺死了怎么办?”
“原来,你就是雷万春。”南霁云忙抱拳施礼。
雷万春傲然一笑:“他一定能躲过的。如果,南霁云连那一剑都躲不过,就不配与我齐名。”说完,他转过身,用握剑的右手“啪”的一声贴在左胸上,像战场上的士兵向将军行礼一样,向张巡献上了他崇高的敬意,“将军,我奉河南节度使张镐大人的命令来给您送一封信。”
张巡接过信,一边看一边微笑着:“你们新军训练情况不错嘛。尹子奇这小子蠢蠢欲动倒不需顾虑,可怕的是安禄山。云儿,看来我们得提前离开这儿了。”他抚着胸前飘洒的长髯,皱起了眉头。
南霁云心中一懔,无言地握紧了娉婷的手。
公孙娉婷顿时被汹涌而至的离愁别绪打倒了。可她知道,没有什么力量能让南霁云离开张巡,即使是她也不行。离开她,云哥哥会很伤心,离开张巡,云哥哥生不如死。南霁云是英雄,儿女情长不是他生命的全部,填不满他的凌云壮志,南霁云的名字是会与大唐一同不朽的。云哥哥很爱很爱她,娉婷希望这份爱能成为他展翼长空的翅膀,而不是负累。所以,明知道离别在即,公孙娉婷还是强忍眼泪,努力微笑。
光明把目光转向了赛罕赛尔,他一直关注着她,怕她再次突然发难,造成杀戮。直到她跟随巴音郭楞可汗离去后才松了口气。光明看到了赛罕萨尔离去时怨毒地盯着娉婷。那个舞剑的女孩灵秀如月光,该得到爱,而不是恨。该怎样化解赛罕赛尔心中的怨气呢?光明默默注视着退出圣寺的人群,感慨着人的怨怒嗔痴。圣寺又恢复了往昔的宁静。刚刚还人山人海,转眼已人去寺空,原来,繁华如此易逝,佛,终究是寂寞的吧。
佛从来都是寂寞的。
光明缓缓收回目光,看见一个中年美妇向他招了招手。她仿佛得了重病,用丝巾捂着嘴咳嗽,站也站不起来。
光明快步走到她身边,为她号脉。他的脸色变了,凭他多年行医的经验,他知道她得的是肺病,是绝症。
公孙玉摇了摇头,叹道:“大师不必费心了。”
光明黯然道:“施主,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吗?”
公孙玉点点头,:“大师何时回长安?”
光明:“施主来自长安?”
公孙玉苍白的脸上出现了一抹红晕,她的目光穿过大殿的红墙金顶落到不知名的远处。脸上温柔的神色有一种静谧的美。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她才长长叹息:“是啊,长安。我的青春和美梦都在那里。我的爱在那里。可长安也是个伤心地。大师,能求你把小女带回长安吗?我将不久于人世,只能把小女送回她父亲身边。”
光明面现难色:“这……”
“大师,佛门高僧也受俗世困扰吗?再说,大师贵为兴教寺主持,往来的都是皇亲国戚,名流贵胄,只有你才有机会见到那个人。况且,据我所知那个人是你的好友。是佛的仁慈,让大师来到藏边,帮我了却最后一个愿望。”公孙玉勉强撑起身子,在他的耳边轻轻说出了一个人的名字。
光明脸上现出惊疑之色,迟疑了一会儿,下定决心:“施主请放心,贫僧一定办到,把娉婷姑娘送回长安,送回她父亲身边。”
公孙玉跪拜于地,含着泪笑了。
长安在哪里?
长安在天边。
长安在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