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何铭励站在办公室的窗前，楼下有一棵樱花树，一夜之间花开得熙熙攘攘。很久没抽烟了，却在此刻突然升起抽烟的欲望。搜遍了西服上的口袋和办公室的抽屉，依然一无所获。不知是累了，还是终于泄气，呆呆地倒坐在沙发上。茶几上凌乱地摆着几张秘书刚刚送进来的请帖，大多是鲜红的封面上面印上烫金的字体。他可以忽略掉那些请帖上面附着的喜气，深呼吸，闭上眼睛。片刻之后，终于直起身来走了出去。
被他弄皱成一团的一张请帖躺在门后的垃圾桶里，悄无声息。
【二】
晚上七点，何铭励准时出现在明德酒店的包间里。对面坐着的是今天晚上他需要应付的客户，服务生替两个人倒好酒，静静地拉上门出去了。
“何先生，本来不应该占用您周末的宝贵时间的，但实在是事出突然，这事情离了您还真是没有办法……”
他点点头，伸手端起桌子上的酒杯，“没事，我正好缺个陪我喝酒的人。”
“何先生，看您说的，您还缺陪喝酒聊天的人么？”
“怎么？你不信，我这人啊估计是命相不好，从小人缘就不好。”他仰头喝下一整杯酒，笑笑，“或者说我真的有些凶神恶煞，惹人讨厌？”
“哪能呢？何先生现在可是赫赫出名的钻石王老五，不知道多少名门闺秀等着和您有所交游呢！”
他又仰头喝下一杯酒，因为过于迅速，杯子里的红色液体溢了出来，缓缓流到笔挺干净的白衬衫上，“可是，那你也是那些名门闺秀中的一员咯？”
“瞧瞧，何先生太会开玩笑了，我算是哪门子的闺秀！”对面的人局促地笑起来，不停地搓着双手。
他喝了将近两瓶红酒，衬衫领子上沾染的酒渍蔓延开来，像是办公室楼下那些盛放的樱花，又像是缓缓流出的血液。他再次直起身来，对着自己对面的人深深鞠躬。
对面的人极为惶恐，“何先生，您这是真喝醉了，我可承受不起您的鞠躬。”
他笑起来，眼睛释放出许久不曾出现的光亮，“我没醉，你说的事情我记住了，星期一的时候我会回你消息。你回去吧。”
“这……要不，我先送您回去，您这个样子回去怕是不方便。”
“没什么，你先走吧。”
“可是……”
“我让你走你就走！”他仰起头来，没有缘由地咆哮起来。“你走！五秒之内消失在我的视线之内！”
对面的人终于惶恐，慌忙从座位上站起来跑了出去。
房间重又属于他一个人，悄无声息。他听到自己快速地心跳和紊乱的喘息，像一头垂死挣扎的狮子。
【三】
城市的夜晚依旧繁华，车辆川流不息，快速从他的身边飞过。入夜的风还是有些凉，他将双手插进裤子的口袋里。那里还有一部冰冷的机器——手机。
他把手机掏出来，没有任何未接电话和未读信息。或者说没有任何来自于她的未接电话和未读信息，这部手机号码的唯一知晓者。他把手机屏幕放在离自己眼睛最近的地方，屏幕亮起来，他的眼睛一下子适应不过来。稍稍闭上，再微微张开。壁纸是她睡着的时候，她趴在办公桌上，一部分脸被仙人掌盆栽挡住，右眼的睫毛微微地颤动。他没有把她叫醒，只是悄悄把盆栽挪到一边，用了一张便利贴贴在盆栽上，上面写：我知道你是为了防辐射，可是你不怕被毁容？
屏幕很快暗了下去，他重又按键，又迅速地亮了起来。再暗下去，他再按键，这样不知重复了多少遍。他闭上眼睛，居然不知道城市也有这样宁静的时候，风从耳边掠过，江上的风吹过来，夹杂着腥甜的味道。他舔了舔嘴唇，才知道是自己的嘴唇渗出了血。
“小伙子，失恋了吧？”
他回过头，看到旁边站着一位衣衫褴褛的老人。他依旧笑笑，还是不置可否。
“小伙子，年轻的时候是无所谓得到和失去的。”
“大爷，您就是传说中的天桥下算命的？”
“算命不算命我是不知道，不过你现在的命我是一眼就看清楚了。”
“那你说说，我现在是什么命？”
“嗯……天机不可泄露。”说完老人自顾自笑起来。
“没有得到配得上说失去么？”
“没有得到的东西你为什么会为失去而难过呢？”
他一言不发，转身将手机递给了身边的老人，“也许你比我需要它。”
“我更需要你身上的外套。”
他一声不吭地脱下自己身上的西服也递给老人。
他头也不回地往前走，身后的手机铃声像是响了，老人在他身后喊：“年轻人，手机响了！手机响了！”
他顿了顿脚步，还是向前走去。
【四】
接近住处有一条小街，街上大多是花店。她曾经说过以后的家一定会是桃花深处，他取笑她色，她依靠自己是文学院的专业辩护：“我说的桃花深处不一定是指桃花，是虚指。只要是鲜花盛开的地方我就喜欢。”
“那你怎么不自己开花店？”
“我才不干呢！开花店还要自己栽培，我要的是那种惊艳，就是平时并不照料，但是一回身看到一整个春天的感觉。”
他指责她太矫情太虚伪太不知天高地厚，她嘲笑他太现实太腐化太不知浪漫鲜活。
可是他却甘愿为那样的矫情和不知天高地厚埋单，他是想带她去她想去的普罗旺斯，尽管他有轻微的花粉过敏。
快到家门口的时候，他又折返回那条小街。已经是深夜，大多数花店已经关门。几家店主正忙着把门外的花搬进屋里，他站在一篮篮百合的旁边忍住想打喷嚏的冲动。
“先生，您是要买花么？”
他愣了一下，点头道“嗯，这些百合我全买了。”
“全部么？”
他点点头，从口袋里掏出钱包，拿出里面所有的现金问“这些够么？”
店主点点头，“够了够了。”
“您需要我们把花送到哪里去么？”
“不需要。我就站在这里等着它们枯萎。”
店主莫名地看着眼前的男子，春寒料峭的夜里他只穿了一件白色衬衫，衣领上面还有鲜红的酒渍，显得颓废而狼狈。
终于，所有的店门都关上。他独自站在一丛丛百合里，那些白色的花儿陪着他一起呼吸，沉重而艰难，面对轻而易举的枯萎。
不知道站了多久，他终于累了。手腕上出现过敏的红疹，他摘下一朵百合放在自己的胸前，静静地走出了那个花团锦簇。
【五】
到了住处的时候已经是凌晨，房内一片漆黑。他打开灯，眼睛适应了一会儿之后才又睁开来，清楚看到墙上的挂钟指向十二点。
低头看看自己胸前的百合，已经不见。手上的红疹看起来有些醒目，从客厅的茶几下面拿出医药箱，里面有治疗过敏的药膏。
药膏涂在手上的时候，冰凉冰凉。她仿佛又在眼前没有形象地笑他：“何铭励，你一个大男人怎么这么容易敏感？”
“过敏和敏感是两回事情。”
“我觉得你本身就比较敏感。”
“是么？”
“对啊，不过你感情上比较迟钝。”
“你怎么知道？”
“因为长这么大就没有见过你喜欢谁。”
“那是因为没有谁入得了我的法眼。”
她沉吟了片刻，凑到他眼前问：“听说每一个不想谈恋爱的人，心里都藏着一个不可能的人，你觉得这句话对吗？”
“你是想套我的话还是想打听我的个人隐私？”
“算了算了，刚刚就说过你敏感，你马上就现出本性了。”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手上的红疹，觉得并没有那么可怕，也并不难过。
【六】
夜真的深了，他的房间愈发空旷，墙上的挂钟滴答滴答地响，一声声击打在他的心上。
她失恋醉酒的时候问过他：“你说说，我的心脏是不是假的？书上都说失恋了会疼，我的心脏却安然无恙，它连疼都不会吱一声。”
他静静地看着她，“那是因为你不知道怎么区分自己的左心房和右心房。”
她突然来了兴致，醉红的脸上挂着狡黠的笑：“怎么区分？”
“左边是快乐，右边是悲伤。”
“不对不对，你这个矫情的家伙。心脏明明就是心脏，还什么快乐和悲伤！”
……
他放下手中的药膏，关上门，飞快地奔向自己的办公室。
巨大的楼层空无一人，他走到自己办公室的门后，垃圾桶里的请帖还在。他伸手将它拿出来，在茶几上轻轻铺平展开。里面是她和新郎的照片，她站在新郎的右边巧笑嫣然。
他轻轻将右边的她从喜帖上撕下来。
“不是和你说了么，左边是快乐，右边是悲伤。”
春天的夜晚，有人站在一棵樱花树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