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蔻梢头二月初
一、等待
路初此时坐在西北向的厢阁,一盏茶望着楼下出神。作为烟兹楼的头牌,她风情万种,八面玲珑,一身红衣辗转于草丛似一朵艳极了芍药,却从来片不沾身。可是很少有人能够见到她安静时的模样,就如此刻,淡雅的紫色裙衫,发用一支木簪简单挽起,素净的妆容,像一朵初露娇颜的豆蔻。
“小姐,林姨说有位杜公子想见小姐一面。”筱咏望着出神的路初小声道,她其实并不想打扰路初,看着路初的模样,她会想起当年的那朵紫色小花,仿佛自家的小姐就是那一朵,惹人怜爱,舍不得摧毁。
筱咏跟着路初已三个年头,当时的她不叫筱咏,是个破庙里人人都能欺负的小乞丐,实际上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叫什么,只听得别人喊她二丫二丫的,也就把二丫当成了自己的名字。遇见路初那天,她被一群小乞丐追着跑,只因她喜欢极了那朵紫色的小花,嫩嫩的,娇娇艳艳,不肯给狗蛋他们糟蹋了去,才拼命地护着花宁愿被追打。她在街上撞了路初,然后就被路初带回了烟兹楼,做了她的贴身丫鬟。
路初怔了一会儿,“恩,随我下去吧。”落寞的神情转换极快。
二、初见
豆蔻着了湖绿色的衣衫,细细描了妆,对着镜子浅浅一笑,如柳江的芙蕖出尘不染。她转过身对着一老妇道:“娘,我这样好看么?”
“好看,好看,蔻儿真漂亮。”老妇啧啧称赞,看着眼前如玉般的人儿不住地心喜。
“娘,你说,我会是那些女孩中最好看的么?”
“当然,蔻儿当然是最美丽的,别家的都比不过。”老妇说着,心里闪过了另一个影子。“要是……”
“娘,那咱们出去吧。”豆蔻似乎知道她要说什么急急打断了她的话。
前些时间崔刺史贴了张告示,说是要在柳江边举办一个竞渡娱乐活动,诚邀全州年轻女子观摩。这是个忽如其来奇怪的告示,没有任何预兆。可是谁管呢,全州的女子打着不同的心思:或许趁此机会可以飞上枝头;或许这是个与他私奔的好机会;也许趁机可以出逃成功不嫁给那老头子了……
豆蔻存了哪种心思呢?她正当二八年华,长得秀丽清致,提亲的人早已踏破了门槛,可偏偏她都拒绝了,想来也是希望一朝成为高枝凤凰。豆蔻有一个姐姐名为娉婷,她俩随着母亲一年前在此定了居,柳江边一时间就出了两大美人。姐妹二人一人妩媚倾城,一人清秀雅丽,无人不称颂。可惜娉婷命薄,只一年便芳魂消逝,留了豆蔻与娘亲。
豆蔻站在岸边,江风吹起,衣衫飘然,如墨的长发飞扬。她看着对岸两个谈笑风生的男子,嘴角缓缓勾起,一抹讥笑。
三、诀别
筱咏沿着墨,看着路初的侧脸欲言又止。小姐最近喜欢上了画画,但不画人不画山不画水。看着纸上晕开了的花案,筱咏还是一眼认出了,虽不曾着色,却是那朵紫色的小花,她想问,当初小姐把她带了回来是不是因为她怀里的花儿。小姐最近脸色有些苍白,也不怎么愿意再去见客了,以前只要有姓杜的客人求见小姐,小姐都会应,现在一半是回绝,话也少了起来,她想问小姐是不是生病了。小姐最近对她严厉起来,琴棋书画每日都要考核,别家姑娘的丫鬟并没有这项工作,为何小姐忽然这样?
“筱咏,你想不想过另外一种生活?”路初忽然停下笔,将筱咏千里远的思绪拉了回来。
“小姐,您是筱咏的恩人,筱咏永远服侍小姐。”筱咏低着头答道。另一种生活?和小姐在一起的生活还有另一种么?她似乎听到了一声轻微的叹息。
“筱咏,以后你就叫我姐姐吧。”
姐姐,小姐让她唤她姐姐?筱咏不知如何回答,沉默着。
“我就要离开这个地方了,你若愿意跟着我,我们姐妹相称可好?”
“离开?小姐在哪,筱咏就在哪,筱咏一辈子不离开小姐。”筱咏虽不清楚路初的意思却坚定着跟随路初的心思。
四、约定
“在下是否有幸邀请姑娘共引一杯?”男子声如清风,白袍折扇,自露一番风流。
“好啊。久闻公子大名,不如再来个比赛,我赢了换得公子一首诗,若我输了应公子一个要求如何?”豆蔻爽朗应答。
男子似乎讶然于豆蔻的爽快,朗朗笑道:“姑娘好气魄,好风度,敢问姑娘名讳?”
“安豆蔻。”
“豆蔻,豆蔻,”男子玩味着“‘豆蔻梢头二月初’,姑娘与我一位故友同名。”
“哦,同名?”豆蔻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公子,不如咱们就来个讲故事的比赛,让众人来评定哪个有趣动人如何?”
“全凭姑娘做题。”男子浅浅笑着。
豆蔻想,若是寻常女子早就万劫不复了吧,聪慧美丽如她也没逃出这个迷人的漩涡。
你方唱罢我登场,三千情缘只为伊。两人静静等着众人的评定结果。忽然男子开口:“豆蔻,若我赢了我的要求你可要答应。”
“当然,只要你赢。”没有回旋的余地,从他开口邀她共饮时一切就成了定局,谁都不能阻止。
“好。若我赢了,我要你嫁我为妻。不过不是现在,十年为期,十年之内我必来娶你。”
“一言为定。”
坚定的承诺,仿佛定了结局。
五、再见
筱咏嫁了人,和一个朴实的樵夫三个孩子生活,每天粗茶淡饭,日子过得清苦但却美满和睦。
筱咏,若是遇上一个只对你好的男子,就嫁了吧。女子一生以夫为天,但也只想遇着一个心里只有自己的男子。夫婿富贵虽好,可心也大了,不能只装得下你一人;清贫虽苦,可心却正好只好装得下你一人,女子一生求得不正是这样一个人吗?她一直记着路初的话,却记不清她的容颜,太久的时间太模糊。
“娘,我回来了。”筱咏带着三个孩子刚走进院子便喊道。自从四年前嫁了以后,每年的这一天她都会回娘家,祭奠一个人。
门开了,一道颀长身影立在门口,微微有些颤抖。
筱咏强装着镇定,缓缓走近。对他笑笑,“你还是来了。”
“为什么不等着我?”男子哑声,“豆蔻。”目光直直得灼热。
筱咏撇开脸不去看他,“当年你赢了我,我也遵守了约定,等你十年。可是如今又过了四年,我没必要再等下去不是么?你也知道一个女子等不了多久。”
“豆蔻,我迟了四年,还有机会吗?”
筱咏想了想,还是笑着,低头对着三个小不点:“路儿,初儿,安儿,叫叔叔。”一句话断了男子所有的念想,男子苦笑了一番,正想离开。
“再坐一会儿吧,既然来了,故友聚聚。”筱咏出声止住了男子的脚步。
六、回忆
筱咏看着母亲与三个孩子离去的背影对着身边的男子道,“其实我不叫豆蔻,我叫筱咏。”男子并没有惊异,只是轻轻吹了口茶,仿佛早已知道了般。
“我有一个姐姐待我极好,可她在一年前离开了我。她叫安路初,不,”筱咏苦笑了一下,神情落寞,“她叫豆蔻。她曾告诉我她名为豆蔻,一个男子也曾夸她如豆蔻般俏丽。她死的时候还是一身紫衣,她说今生既不能再相见,愿在忘川河边等他,等到他为止。”
听到这话男子的身体霎时僵住,神情震惊,慌乱,手却忍不住地颤抖起来。
筱咏默默看了他一眼,不语。走进房一会儿又出来,手上多了一只长锦盒,她将它交予男子,“回去以后再看吧,以后莫要再来。”下了逐客令。男子怔怔望着她,神情复杂,千言万语集在了一个字:好。
筱咏看着男子走出院子,瞬时泪如雨下。为什么心像是被鞭笞了一般十年等待,痛得无法言说。十年挣扎,十年无望,她觉得自己忽然懂了路初,她与路初何其相似,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到最后带着期待与绝望空了一颗心。
七、春梦
空中撒下点点花瓣,她着一袭紫衣旋转在舞台中央,长袖飘袂,带起红色纷扬如梦如幻。恍若瑶台之上灵动的雀儿降落人间,他看得入迷。
舞罢,他找到了她,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豆蔻。怯怯地答着。
人如其名。如豆蔻般俏丽。他夸赞着。
她望着他,嘴唇轻轻咬着,似乎也有问题,未了她终于问道,那你又叫什么名字呢?
我姓杜,唤我樊川便可。他笑,青山失色。
林姨叫我,我先走了。她听到呼唤声,急忙转身就走。
明天我在这等你。他出声,老时间。
好。
春光明媚,那一天,他看到了她,站在柳江的对岸,风吹起她的衣衫她的长发,犹如水墨中地菡萏,清雅地盛开着,淡淡香味飘散,他再移不开眼。
他本生性风流,邀她共饮,不料她是个性情豁达的女子,更引起他的兴趣。后来以故事局赌,他是才子,怎会赢不了她?他以娶嫁作酬,要她等他十年,因为十年,他才有能力将她明媒正娶,要她风光出嫁。
……
这一晚,他做了梦,梦到了豆蔻,穿紫衣的豆蔻,穿湖水绿的豆蔻。她们对着他笑,她们作着承诺。年少时的他第二天没有等到豆蔻,忽然间她似乎消失了。十四年前的他离开了豆蔻,再见时,她已为人妇为人母。她们都唤豆蔻,她们一个名为安路初,一个名为安筱咏。
可是,多年以后,他总是想起那个春光明媚的日子,笑着,流泪。
八、秘密
筱咏轻抚着木牌,喃喃道:姐姐,你怪我么?
十五年前的记忆如潮水般覆涌而至。
“后来呢?小姐有没有去赴约?”筱咏急切地问着,这是路初第一次说出她深藏已久的秘密。
“后来?”,路初看着波光潋滟水面,眼里蓄着化不尽的哀愁,又似一片空明。“林姨看我对舞极有天分,连夜将我送去舞院,五天后我才得有机会去找他。”
“杜公子不在了是么?”筱咏猜到了后来。
“他走了。留下了两首诗。”
“他再没来找过姐姐么?”
“没有。我等着他,直到我等不了为止。”那天她说她叫豆蔻,那是她还没进烟兹楼的名字,她想让他知道自己真实的名字而不是烟兹楼的名安路初。或许他是找过她的吧,可是烟兹楼没有豆蔻,只有安路初。她错失了他,她便等着他再次踏进烟兹楼,对他说声对不起。只是此生已没了机会,十余年,她生命快到尽头,他没有出现。
“筱咏,等我死了,便把那两首诗烧给我吧,总算是我与他之间的一个牵连。不然,我都不明白我为何一直执念着。”
筱咏失了约,她将诗留了下来。她想,如有一天能够见到他,她要把诗原原本本地还给他,她要他知道,有个女子等了他十余年,为一句歉意,为一片情深。
九、结局
他自那天捧着锦盒离开再踏上这,已是三年。三年,他天南地北地游历,原因只有他自己知道。
他坐着,一壶酒,两只锦盒。面前是两座坟,青草连天。荒郊十里,她们俩就住在这里,孤孤单单,可又不寂寞。
他起身去拔草,转念又坐下了。
随即打开两只锦盒,拿出三卷黄纸。纸上字迹清晰,笔风隽永。
在火焰中,墨如晕开了般,跳出一曲绚丽的舞。
这一生他以为是她们负了誓言,殊不知是他亏欠了她们。
“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
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
他喝上一口酒,朗朗道,仿佛他还是是个少年郎。
“多情却似总无情,唯觉樽前笑不成。
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
烟火尽,风起。灰屑空中飞舞。
他转身离开。
“自是寻春去较迟。往年曾见未开时。
如今风摆花狼藉,绿叶成阴子满枝。”
风中传来他的声音,一滴瞬间而逝的清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