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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岁的天空(一至二)

  前序: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梦想着有那么一天逃离这个恶俗的空间,梦想着有陶潜笔下的‘世外桃源’存在,我梦想着游历内蒙古,亲见来自自然的天葬,纵马驰骋大草原,任微熏的风拂面而来;我梦想到新疆,去那片沙海堆积的神秘地域,感受自然的魔力,认识人类的弱性和对自然的病态对抗;我梦想到西藏,看看那里是否还豢养藏獒这种最原始最古老的兽类,我希望解读它们对于本职的忠贞和伙伴的和谐缘于何处。然后,我渐入中年,于是,野性的游历变成安静的思考安静的写作。虽然,我也曾梦想到去感受太平洋的波澜壮阔,梦想去巴西,看一看亚马孙平原,走一走原始森林,也曾幻想去百慕大‘魔鬼三角洲’探秘,最后消失在那片魔鬼控制的地方。但是,人这一生说长,无非百年三万日,我没有足够的时间,更没有足够的物质支持。最终,决定舍远求近。

  

  我所作这部不到五万字的小说的原推动力,已经忘却。只是,苦于现实的种种,一冲动就写下了。小说的主人公白林夕不幸落到我的笔下,虽然他出生豪门,但是因着自己的个性,因着对社会的参透,因着对现实种种阴暗的不满……物质文明充裕的他竟又陷入一种无端的涡旋中,身心都不断被吞噬。

  

  我在写作的时候,他一再浮现在我脑际,一再反抗我对于他生命不安因素的定格。他在流泪,我也在心底淌血;最后他妥协了,顺着我的意思走下去;然而就在我准备将他打入万劫不复的深渊时,我才忍受不了。我不能对他这样残酷,我不能自私地将他置于我魔掌控制下而葬送他的一生。但我又不能昧着现实让他去享受幸福,这不属于他的人生。虽然我也是一个传统的人,也盼望着任何故事都有一个圆满的结束,但是现实就是现实,苦海无涯——他游得远了,返回来是死,继续游下去也不见得会好起来。索性停笔,让他自己选择。我知道自己的停笔对他来说也是苦的,就好比我将他拖下水又不再看管他一般,但我做不到去搭救他起来——现实不允许呵。

  

  当烟灰缸积满烟头,当肺里积满了烟尘,当我的呼吸竟至变得急促,当时钟指向深夜三点,当我的泪淌完,我痛下决心,停笔吧——将这一切繁缛都抛给白林夕。在此附赠《多心经》:

  

  观自在菩萨,行深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无无明亦无无明尽,无老死亦无老死尽。无苦集灭道,无智亦无得,以无所得故。菩提萨棰,依般若波罗密多故。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三世诸佛,依般若波罗密多故,得阿缛多罗三藐三菩提。故知般若波罗密多是大神咒,是大明咒,是无上咒,是无等等咒,能除一切苦,真实不虚。故说般若波罗密多咒,既说咒曰:

  

  揭谛揭谛,波罗揭谛。

  

  波罗僧揭谛,菩提萨婆诃。  ­

  

  十八岁的天空

  

  一

  

  时间的墨笔悄然地在羞涩的岁月里镌刻了一笔浓浓淡淡的线,拴住了回忆的风筝,时不时地漂浮在心灵的天空。笑过,哭过,闹过,也青春过;游移在曾经走过的石阶,走过那一条条寂寞的深巷,往昔像电影一般,跳帧。而我,终究陷入一团黏糊糊的涡旋中,迷失了,只是哭。于是,一段青春的记忆便不自觉地闪现。咖啡的味儿弥漫开来,连那熟悉的操场也披上了一抹淡色清苦的色泽。星星仍旧眨着眼睛,安详地守望这个世界。

    

  因为我大脑天生缺氧,高中就多逗留了一年,用朋友的话说多出这一年是用于补氧的。父母就我应届高考的成绩,召集亲朋好友进行了一次长达半个小时的非正式研讨会。磋商以后判决浮出水面,老爸把我招至跟前,兴致很高地宣读研究成果:“白林夕,我亲爱的儿子,就你今年的高考成绩,在我与你妈妈的主持下,亲朋好友的见仁见智下,经过深入浅出而谨慎的研究和数据分析,你今年之所以考不上重点大学决不是基因遗传问题。一则你初中至高一,成绩一直保持班级第一名,在市里也保持了前二十名的佳绩;二则,虽然你没考上重本,好歹也上了个二本;三则你在高二的时候曾经有过那么一段叛逆期,严重导致一连串蝴蝶效应,譬如基础没打好……失眠……英语拖后腿等等。为了寻根刨底,找出罪魁祸首,我们又不惜花费大量时间大量经历深入骨髓地分析了你落榜的因由——是因为你学校条件差劲的干系。最后,经在场委员的一致协商,我决定将你送到邻市的省级重点中学读书,那所学校不仅有雄厚的师资力量,还有大量外籍教师,相信对提高你的英语成绩大有裨益……”

  

  不记得从什么时候起我就有了很强烈的厌学情绪,或许是韩寒小说看多了。但我还是挺有自己的思维能力的,绝不盲从。也相信中国现时的教育体制是“今天的抱头死读为明天的荒废打下夯实基础”——当然,学的越多将来荒废起来就越多;而荒废的越多,就越能显示你抱头死读的程度——虽然,已经有很多人意识到这种教育体制的不利索,连教育部门也开始宣扬要进行轰轰烈烈的教育体制改革,改来改去,荒废的科目愈发增多。那英语来说,作为一名中国公民,我曾经看到这么一个现象,有一位同仁,英语说的呱呱叫,英语单词写得忒漂亮,但是,你让他写国文,十个汉字,绝对有五个是从外星球进口的,其余五个,你绝对找不到其出处——数典忘祖——我不知道,教育部门要让我们西化,还是要让我们把老祖宗的东西当球踢——我也明白,中国的人口过多,不增加英语等深具挑战力的科目,绝少可以将大学生数量控制在一定范围——但是,仅仅为了这种控制就让我们扇老祖先的耳光,实在划不来。

  

  高考落单,原想就此结束炼狱般的生活,没想到亲朋好友一折腾又把我推进了深渊,唯一不同的是,接下来关押我的囚笼比先前那个更恐怖——按照常理,级别越高,管理越严格;而管理越严格,对我这高唱反现行“教育体制”调子的人来说,绝对越恐怖。

  

  听了老爸一番慷慨激昂的言论,我也情绪激动起来,但星星告诉我,不能一时冲动。于是,我想对老爸的陈词提出异议,但他老人家把话硬生生托上正轨,肯定老半天刹不住车的。正好夏日炎炎,我便也坦然睡沉了。后来再发生什么,我已记不住了。唯一留存下来的印象是在谈话后的第十天——一个艳阳高照的好天气。但炙热的日光未曾驱散我心中的阴霾;于我而言,心底反倒平添了几许闷热的因子。弄得我像一中暑的人,病恹恹地坐在汽车上随着老妈早早为我收拾好的行囊奔赴恐怖的监狱。

  

  爸妈的兴致颇高,特别是目见这所号称省重(与我念高中的学校——市中,同在一个城市)又素未谋面的囚狱,他们的眼眶噙满了希望的泪花。仿佛把我送到这里,重点大学就向我招手一般。听老妈说,老爸回去后很长一段时间都重复这么一句话:“在我英明的决策下,终于做出了一个关键的也注定将是成功的决策(当然,这一决策的结局是不好说明情况的,我在省重不到一个月经历彻底而无情地摧垮了老爸引以为傲的“决策”;而老爸因为我复读而塞给省重领导的“意思意思”真意思了)。”

  

  初到这所中学,周围满布陌生的脸孔,意识里一切都陌生得仿佛我跌进了外星球。那天,爸妈替我打点好一切,恨不能连补习也替我打点了;继而疏通好与班主任的关系(当然,老爸对班主任又意思了意思,用老爸的话说“礼多人不怪”嘛,班主任被意思,有点不好意思了,为了表示对我老爸懂得意思的意思,他异常坚定地拍着胸脯慷慨陈词:尽管放心把令公子交给我,我保证他的成绩成倍翻,收到班主任的信誓旦旦,老爸笑得嘴都变了形——我在一旁话都搭不上,听了班主任的话,忙计算一下,成倍翻后的成绩,算计下才知道他骗人也不懂积阴德,成小数点翻差不多);班主任是一位三十岁上下的中年男人,个头很高,一米七左右,皮肤黑得仿似新近从非洲移民过来,一副深度眼镜横跨在他猥琐的鼻梁上,眼睛眯成一条缝——特别是老爸意思他的时候,本来就一条缝的眼睛竟笑眯得可以忽略不计。整体形象给人一种冥顽不灵且贼眉鼠眼的感觉;把班主任意思了,老爸让我给班主任深鞠一躬,本意是让他老人家别把我记错——往后发生的事证明,他老人家绝不会把我记错;随后爸妈又陪我去寝室,一一询问了即将与我同室而居的“准室友”的情况。

  

  临别时,老爸拉近我神秘地说:“你最好与那个一脸痞子样的家伙保持距离,他叫什么来着?”老爸费劲地搜索着,浓眉紧蹙。

  

  “瞧你那德性,你不是递烟给他,还和他称兄道弟聊得火热吗?临到头连人名字都记不住。”老妈一旁冷嘲热讽地说。

  

  “你说什么呢?我不是一时糊涂吗?”老爸辩解道。我看老妈又要跟上火力,忙替老爸解围,说:“他叫林爽。”

  

  老爸一脸感激样,连连点头称是。尔后改天换地,正色道:“你千万记住不要跟林爽那种人深交,有学习上的问题就多多请教那个穿着朴素的戴眼镜的小伙子,我替你问过了,他成绩一流,重本上线都不读,看来非考个北大清华不可;你不单要学习他,还要超越他。哦,他叫黄家明。”老爸终于记住了,顿了顿,以炫耀自己的记忆力,同时澄清刚才的‘糊涂’,见老妈不理他,无趣地扭头向我,继续说道:“记住我的话没,我会随时与你班主任联系。为了你,我可是大出血咯,不要辜负家人的期望。”

  

  “是啊,为了你的事,爸妈没少操心”老妈一旁附和。不知怎的,对待我,平时老爱拌嘴的爸妈倒挺合拍的。充分发扬精诚合作,团结一致的精神,对我循循善诱,当然,口诛笔伐时居多。我把头点的像一啄木鸟一样。目送驰远的汽车,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耳朵终于迎来一时半会儿的安宁——我快慰地想着。还没从幸福中回过神,老妈把头伸出车窗,高声说:“林夕,别省钱,要吃饱穿暖,钱不够给爸妈电话。”

  

  “知道了,你们放心吧,我一定大把大把花钱的。”我焦躁地说。

  

  老爸也伸出头,再三说:“一定要好好学习,爸妈的明天就指望你了;至于钱,你还是能省就省,别听你老妈胡扯,钱又不是她找的。”老爸这话,我听得怎么有些别扭,前一句我勉强接受,毕竟他那么看重我,没有我,他的明天大抵就是梦了,后一句好像就不大妥当,一则他有歧视女性的嫌疑,二则他对自己挣钱的能力估计过高,完全贬损老妈,三则……

  

  汽车离我的视线越来越远,爸妈的声音也越来越模糊,直至消失在热得熟烂的大地,我也收回了思绪。

  

  送走爸妈,我买了一只雪糕含在嘴里,悠然飘回学校。到寝室才发现,那些家伙早人间蒸发了。徒留我钻进被窝温习睡觉的艺术——睡觉是我多年养成的良好习惯。只有患失眠症的人才会真正体会得到能睡觉的可贵,譬如我。其实我的失眠也挺有意思的,遇到不读书的日子,想失眠都没办法,一读书,便只有辗转床榻享受不寐的乐趣了。我患失眠症已经有两年的历史,在这煎熬的两年中,原本粗黑浓密得敢与亚马逊森林媲美的发质逐渐生出一簇簇的白,白得我都不好意思见人了。后来,老爸发了善心,允许我染发,但必须染黑色。我同桌也是白发老者,染了,黑色,黑得走夜路的人可以忽视它的存在。因为太惹眼,很多同学都嘲笑他,说他整天戴着黑色头盔。有了前车之鉴,我宁可高举义旗反抗老爸注定是错误的独断也不愿重蹈同桌的覆辙。经我再三请愿,加之贿赂审美眼光还很正常的老妈,双重压力下老爸最终妥协,但提出一个条件:染其它颜色可以,但色彩不能太浓,弄得像个小痞子还不如任白发滋生——对这个我认为还是有那么一点苛刻的条件,我有些犹豫,没想到老妈中途叛国降敌,毅然决定拥护老爸的妥协条件。无奈之下,我做出让步。没过一个时辰,我便顶着一口淡黄的锅盖(锅盖这个专用名词是我老妈赏赐给我的)出现在爸妈面前。老爸肺都气炸了,痛下决心决定从此不再理我(没过两个小时,老爸又笑嘻嘻地叫我吃饭);老妈却追着我问是哪家染发店哪位师傅染的,用什么牌子染料,花去多少钱。

    

  在床上昏昏然研究了半天的我,挨到下午五点多钟,肚中无物的我失去了对睡觉这门艺术的研究兴趣和温习耐心。身上黏糊糊的,肚子咕咕作响,看来空城了,我得赶快补点粮草。一边忖度,一边合衣而起。裤子还没穿好,门锁窸窸窣窣地响起——那群家伙回来了罢,我想。套上体恤衫,门开了,一抹强光溢满寝室,我下意识地抬臂挡住眼睛。

  

  “哈哈。欢迎新室友。戒备心还挺强的,怕有人伤害你么?”一个粗犷的声音在原本寂静的寝室里响起,显得有些乖戾不羁。

  

  我尴尬地放下手臂,有些不习惯地望过去。进来的正是老爸让我离远些的林爽,他嘴里叼着一根烟,整个一玩世不恭的模样,眼神幽幽地盯着我我。我满不自在地说:“我在寝室昏睡了几个小时,一时还不适应外面的强光。”

  

  “哈哈,和你开玩笑呢?看你紧张成那样。”他说。

  

  “这是礼貌,彼此还不是很熟,我总不能一见你就嘻嘻哈哈吧。我干嘛紧张,你又不会吃了我,是吧?”说完,我才真正有紧张感。或许,我那带刺的话本不该说的。都是老爸混淆视听惹的祸,害得我对方才见两面的他起了偏见。我真怀疑自己的辨别力,人言可畏,三人成虎啊!连如此英明的人也不自觉地中了套。他似乎揣摩出我话里的味儿,笑容尴尬地僵在瘦削的脸上,周围陷入死一般的沉寂,空气里分明漂浮着一种不安的因子。

  

  过了不多一会儿,我实在忍不住,于是搓着手,低声说:“我吃饭去了。”说完,轻轻地滑过他身旁,出了寝室,撒开腿狂乱地跑了一阵,仿佛逃离囚笼的鸟儿,不安的心平复了许多,才慢下步子,似游魂般轻轻地飘着。

  

  外面已经恢复了凉意,殷红的晚霞一抹抹地涂在天边,浅浅淡淡的,时不时放出一两缕红晕,大地被渲染得一派枯黄。离巢的鸟儿叽叽喳喳地蹲在树枝上,吵吵嚷嚷。一切似乎熟睡般,宁谧而安详。

  

  晚风拂面,柔柔的,微微有些温热,我在繁花点缀的校园小径上慢悠悠地踱着步,完全忘记肚子还在唱空城计。

  

  这所号称不折磨死人不罢休的省重,我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地方。进校门,右边是高楼林立的教师宿舍楼,大概有八九栋,每栋不下十层——我真怀疑学校是老师多还是学生多。往前直走一两分钟,左面,路边围栏的前下方是三个依次排开的篮球场;右转,一个挺大的足球场便有些突兀地出现在眼前。对于喜爱足球运动的人,这么一个标准足球场倒是极好的去处,唯一缺憾的是,足球场没有防摔伤的草甸子或塑胶,放眼望去,黄沙蔽目,与周边的盎然绿意格格不入,显得极为别扭。足球场的最右边是独立出来的另一栋教师宿舍楼,八层,一抹白。足球场尽头是教务处大楼,大楼顶端伫立一口大钟,这口钟据说耗资几十万,堪与英国国会大厦上的大笨钟相比肩——之前,我只是听说,还信以为真,现在见了,虽然觉得比不上大笨钟,但就我国而言,说它最大也无可厚非。沿着足球场往深处走,清一色的花花草草装点着校园小道,教学楼鳞次栉比地顺着小径的左面排开。继续往前走,左转,便是我所住的寝室楼。

  

  沿着小道飘了十来分钟,眼见得校门就在前面,我方才收回思绪。怎么走着走着就忘了谱,食堂在哪儿呢?我有些懊恼地止步,四顾张望,未曾想,一个身影闯入了我视线。完了,班主任!不知为什么,见了他,我就浑身不舒服,直起鸡皮疙瘩。监狱长似乎也发现了我,踱着方步向我走来。躲是躲不掉了,我只好硬着头皮叫了一声:“刘老师好!”

  

  “呵呵,是????“他好像记忆力不大好,想了半天也未曾拾起我的小名;我打圆场,说道:“我叫白林夕,上午见过的。”

  

  “是了,白同学,怎么?你要出去么。”刘老师把尴尬转化为关切,问道。

  

  “不……不……”我的语调显得很窘迫,竟吝啬得把后面的内容都关在喉咙了,唧哝半天没续上后面的内容。

  

  “说话吞吞吐吐的,你莫不是做了什么亏心事。比如,你这一头黄毛。”刘老师已经随着他的声音漂到我身边,一手托起我的一撮——用他的潜台词叫作“黄毛”的头发,样儿显得很淫荡。

  

  我有些局促且厌恶地甩开他的手,回应道:“不……不是,我只是有些饿,想买点东西吃。可我找不到食堂。”

  

  “我还以为什么大不了的事,走,去老师家,我请客。”刘老师一副大气凛然的样子。糟糕——我最怕和别人进餐了,特别是眼前这位即将荣任监狱长的刘老师,而且进餐还得去他家,这不明摆着要我命嘛。他发出邀请只用了几秒钟,我的额头却渗出密密匝匝的汗滴。

  

  “不用麻烦了,刘老师!我随便买点东西吃就好了。”我悻悻地说。

  

  “不碍事,不碍事,这怎么能叫麻烦呢?老师关心学生,情理中的事嘛。老师正好也没吃晚饭。你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别饿着,更不能胡乱填饱肚子了事。”刘老师很诚恳地说。

  

  完了,看来我白林夕今天在劫难逃。不和陌生人交谈……进餐是我多年养成的习性。小时候,老妈就经常教育我,不要接陌生人的东西,不要与陌生人攀谈,不要……说的厌了,她干脆来一句概括性的话语:“总之,你不要和陌生人有任何关联就是了。”耳濡目染,我逐渐修炼得炉火纯青,记得在我六岁那一年,未曾谋面的伯父到我家探亲,一见他,我就躲得老远。老妈连拖带拽地把我扯到伯父面前,在她和老爸的威逼利诱下,我硬生生地叫了一声“伯父”,伯父说:“这娃真乖。”一面说,一面伸出右手兴奋地抚摸我的小脑瓜,这一摸于他不打紧,我却呜呜地抽泣起来,弄得家人一脸尴尬。

  

  伯父说:“这娃怕生。”

  

  老爸在一旁点着头,说:“这几年都不见你来,林夕这么大了,还没见过您呢?”

  

  “是啊。你去外地打工,一走就是五六年,每次回乡下总见不着你。”老妈解释说。

  

  “上次,林夕奶奶从你们这儿回去,也给过我电话,让我来看看你们,她老人家还说林夕都五岁多了,还没见过我呢。可我实在抽不出空,你们也知道,自打白林……白灵(指我的堂哥堂姐,伯父的儿子和女儿)两兄妹考上大学,你们大嫂又走得早,一穷二白的家里愁得拿不出钱,我就一年到头都在外面打工,你们又支助了那么多。这不,他们兄妹俩毕了业,我这口气也才刚刚喘匀……”伯父的眼眶已盈满了晶莹的光点。老爸忙止住伯父,说:“我侄儿侄女这么争气,哥,你也该高兴啊!苦日子不是熬到头了吗?”“是啊!熬到头了,我这把老骨头也油尽灯枯了。该来看看我侄儿了。”伯父喃喃地说。“呸呸呸,竟说这些不吉利的话。”忙忙碌碌准备午餐的奶奶从厨房里出来,听到伯父的谈话,有些不高兴地说。

  

  伯父的脾气很倔,堂兄堂姐考上大学后,父亲承诺支助他们上学并给了伯父十万元钱。但伯父不愿意欠别人的人情,包括亲兄弟。父亲给的钱他没收,而让奶奶转交还我老爸老爸告诉我,要是没有伯父,他现在肯定还在乡下当老实巴交的农民。父辈出生在上世纪七十年代,那时的中国百废待兴,而老爸的故乡是离城还有三个多小时车程的一个人口稀少……地势偏僻的农村,土壤贫瘠,家中仅靠耕种几亩薄田度日。爷爷走得早,他死的时候我的伯父才十五岁,正在镇子上念书。家里一下变得拮据起来,父辈面临辍学的危险。伯父毅然辍学回家,把读书上大学的机会留给了我父亲……

    

  那一天,伯父和父亲喝酒喝得七荤八素。

  

  再后来,我和爸妈一起去了乡下,因为伯父死了——他在工地上经年累月超负荷地劳作,身体本来就吃不消。为了挣更多的钱,还去卖血。就这样,身体一天天地孱弱下来。堂兄堂姐肄了业,伯父本来该享享“清福”了。但是,人都是这样,你越拼命工作身体越没有异样,一旦闲下来,身体反倒像充足气的球,一旦不往里面灌气,呼啦一声便泄瘪了。伯父入土为安的前一夜,父亲一直守在他灵柩前,絮絮叨叨地说着一些听不清楚的话。

  

  二  ­

  

  青春拌合着冲动,面对冷暖的人情,焦躁的心跃跃欲试。回忆,拌合着曾经的伤痛,隐隐作疼,拿起彩笔想要在记忆的年轮划上一个句号,但寻不到过去的身影。于是,如迷路的羔羊,急急地寻觅来时的路。张望,空旷的原野,一切都变得诡谲飘渺。耷拉着脑袋,心中涌起了一阵怅惘……

    

  那天在校门撞见刘老师,软磨硬泡后,他最终妥协,我答应他去外面的餐馆“共度”晚餐——前提是我请客。没想到,老爸意思完,我又继承了他的伟业继续意思。用道上的话说,这叫“与老师打成一片”;当然,后来发生的事证明了我的确与老师打成了一片。而且我还被打得不轻,鼻青脸肿不在话下。和老师打完,还被老爸狠狠揍了一顿。那件事至今想来,仍令我憋气。我们的学校实行彻彻底底的封闭式管理,学校规定住校生除节假日外不得外出。生病了去校医务室,而你的病多半由其医生的心情决定。他心情好的时候,会例行公事给你把把脉,然后温柔地告诉你:“你的病不严重,只需要注意饮食,不要喝生水,不要……”,等你听得不耐烦而沉沉睡去,他会暴喝一声:“我是医生,医生的职责就是治愈那些生病的人,而病人要懂得尊重医生,就像儿子要尊重爹妈一样,懂啵?”经他这么一吓,你的病多半好了,然后屁滚尿流地逃出医务室。他心情不好的时候,你若生病可就糟了。当然,医生心情好坏的标志完全在医务室的门上,门开着,说明医生心情还不错;门关着,那一定是医生进行自我疗伤去了,千万别去碰那门。不然,没病也可以给你弄出病来。我刚来学校,还不懂这些门道。有一次因为喉咙发炎,又不能出校门,于是极不情愿地去医务室,门是关着的;我以为医生不在,正准备离去,忽然,一个理着平头的家伙嘘着口哨过来。见了我,他又看看医务室的门,狡黠地说:“你是不是生病了。”我一听,高兴坏了,于是脱口而出:“是啊。可惜医生不在,这不,门是关着的。”“在的,在的。你不敲门他怎么给你开呢。”他一脸欠揍样。我试探性地敲了敲门,门开了,随后飞出一句:“我操,没上班,你瞎敲什么。”情知不妙,我回身再看先前给我下套的家伙。他早已躲到十米开外的墙脚,一脸坏笑地望着我。还未弄明白眼前是什么情况,突然一把大手抓住我,把我扯进医务室。站定后,一个人高马大的黑面家伙呲牙咧嘴地望向我,愤愤地说:“有什么病,说吧。”我第一次进这间医务室,被医生的狰狞样吓傻了,忙不迭地说:“也没什么,喉咙发炎,痒得难受。”心下嘀咕道,我晓得什么病还来找你,靠。

  

  “张开喉咙让我看看”黑面虬须的家伙命令道。我唯唯诺诺地张开口,“张大点,你不是有病吗,害羞什么。操。”老家伙狠劲地拍我后脑勺,我差点被拍晕过去。“你能轻点吗?我又不是苍蝇。”我有些不满地说道。

  

  “给我闭嘴,操,叫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不然你给老子滚。”老家伙的火气显然被我的抱怨煽旺起来了。我强压着怒火,低声哼哼道:“您老没吃火药吧?”

  

  “操,我吃你老妈。小杂种。去死吧”他右手手指捏的咯吱咯吱响,狠狠地捣向我。

  

  我猝不及防,脑袋被他捣着,差点背过气去。顺手操起椅子狠狠地砸向他,他显然没想到眼前这个羸弱的小伙子会还手,一动不动,额头被横空飞下的椅子划出一条口子。待反应过来,大喝一声,操起拳头狠命朝我打过来,嘴里骂骂咧咧地说:“你他妈还敢还手,不想活了。”我不敢直面他的拳头,下意识地闪开身子,回骂道:“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像你这么横的家伙,更没见过像你这么没教养的主。骂人我不反对,但我平生最忌恨那些脱口就把爸妈请上台的家伙。”他的拳头落空,狠狠地砸在办公桌上。疼得嗷嗷直叫,我稍稍缓过神,知道今天闯大祸了,索性将心一横,和他痛痛快快地打起来。那一仗,根据朋友的事后分析,我们打成了平局,而且我一挑二。班主任到了现场,见到如此惨烈的状况,心一横,索性也和我干上了。后来才知道,这黑面虬须的老家伙是我们班主任的姐夫。难怪也加入了我们的战役,而且把精力疲乏的我揍得不轻。

  

  再后来,我差点被学校炒鱿鱼;这其中当然少不了刘老师的添油加醋的恶意中伤——这一点是老爸经校长的“胖口”得知的。老爸莅临我校将花花绿绿的票子撒向校方,同时也狠狠揍了我一顿。我被扣了顶“留校察看”的帽子,光荣地继续着我的学业。

  

  “钱这东西在这个社会最吃香了!儿子,我相信你说的话。至于我为什么揍你,道理很简单,只是想让你知道,在这个世界,武力是解决不了问题的,只有票子。你懂吗,而要弄到票子,我告诉你,你就得给老子好好念书。知识就是经济。”老爸一副高深的模样——被他扁了一顿的我,只有忍气吞声地听他高谈阔论的份儿。

  

  再一次送走老爸,我已经没有先前的闲情逸致。只是唉声叹气地絮絮叨叨,大叹世风日下。父亲临上车时,语重心长地说:“儿子,我明白,你不愿意接受世俗的恶气。老爸其实也不是你想象的那种庸俗市侩之徒。但是,我们必须学会面对。面对这个多变的世界,面对世界的诡谲,面对人性的尔虞我诈。我们要么改变自己去适应社会,活得人模狗样;要么就等着社会淘汰我们。明白吗?儿子。”我的泪簌簌地落下,砸在满是灰尘的路面,瞬息就没了影儿。太阳歪歪斜斜地挂在天际,一缕枯黄淡淡地隐在那里。而我的心底涌起了无数滔天巨浪,几乎把我淹没在无边无垠的黑暗里,我挣扎着,大声呼喊着……

  

  经过这件事,我变得寡言少语。班主任对我的态度也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在他的眼里,我成了被忽略的透明体。我想他的这种态度多半得益于我老爸的票子,要不然,眼中钉肉中刺的我不知会被他折磨成什么样。不过,我始终在他闪烁不定的眼神捕捉到一种恐怖的却又形容不出的东西。我给老爸电话,他让我尽管放下一百个心,安心读书,别老是整天疑神疑鬼,有什么事他会扛着。放下电话,我鄙视地喃喃低语:“你的票子扛着还差不多,你扛着顶个屁用”。当然,在我心底,深度眼镜掩盖下的班主任也彻彻底底地变成了面目狰狞的恶鬼。在世俗的空间,人总是戴着文明的面具做着兽性的事,一旦面具撕开,他丑陋的面孔便足以喝退一切真的文明。于是,我在日记本上写下这么一句似乎熟识的话:

  

  在崇尚和平的年代,狼总是披着羊皮去害人;

  

  在崇尚暴力的年代,羊总是披着狼皮去吓人。

  

  而我究竟算什么呢?狼——不,我打心眼里厌恶这家伙,再说我这好歹一米七的个儿,通身连衣服一起称量,也上不了一百斤的羸弱家伙还不够格呢!那就是羊咯——不,我可怜得连羊也算不上。自小,就是一个胆怯的人,连欺负别人的心思都不曾有过。当然,阅历告诉我,我通常处在被人欺负的境地。三岁被伙伴揍,六岁被高年级的师兄揍,被扁到十五岁,以为成了大男子汉,该不会被人扁了,相反,又被老师狠狠扁了一顿——原因是我伙同别人打群架,对天发誓,那次我只是作为过路人旁观……我怎么就这么倒霉呢?偏偏竟遇上这等坏事。有人说,生活在富裕的家庭是幸福的,而我,因为搞房地产生意发达的老爸太有钱,和同学们闹点小矛盾,同学们总会鄙视地骂我:“切!有钱就了不起吗?仗势欺人。”老师也总是当着同学们的面,戳着我鼻梁训道:“别以为你家里有几个臭钱就胡作非为,你信不信我把你撵出去。资本家的劣根性。”没想到,老师挺有创意,我与同学的矛盾破格升级成为阶级矛盾了。要是在文化大革命,我准是批斗会上的主角——被人批斗。同学们从老师那里得到启发,不再叫我白林夕,通通改称我为“小资本家”。在学校受够了委屈,我便将怒气撒在爸妈的身上:“谁叫你们这么有钱,弄得我常被老师和同学们骂。说我仗着家里几个臭钱横行霸道,同学们还叫我“小资本家”。我要是生在穷人家庭该多好,就会有很多的伙伴,就不会被人推来攘去地骂。”气撒完了就躲到小房间,蒙着被嘤嘤地抽泣。爸妈没说什么,只是无奈地摇摇头耸耸肩。我逐渐长大,免疫力也随之膨胀,习惯了别人的冷嘲热讽,习惯了那些深处困境而求心理安慰的人对我的无心的攻击。我期望理解一切人,理解一切行为。

    

  在这所中学浑浑噩噩地度过了半个多月,我估摸着自己的学识怕是没有多大的长进。没想到市里对高三,也包括补习班的学生进行了一次摸底考试,我居然考了全校第三名。但是,令我更加不可思议的事也接踵而至了,班主任叫嚣:“白林夕的成绩是假的,我敢肯定,那天,与我一同监考的老师也看见了,他抄邻桌的。为了不影响大家的考试情绪,我只是敲敲他的桌子提醒他,没想到,他竟然冥顽不灵。还继续抄着。”连哪个监考老师也和他沆瀣一气,出面证实我“抄袭”的行为。天知道,那天只是邻座的笔没墨水了,而我出于好意借了一支钢笔给他。而且,经他们同意的。令我更难堪的是,那天借我钢笔的家伙也出面指证,说我抄袭他的答案。

  

  按照学校的规定,“留校察看”的帽子还没去掉的我,这次肯定卷铺盖走人。但我始终不甘心,给老爸去电话,并将满腹苦水一股脑儿地倾泻给电话那头的他。听完我诉苦,老爸异常安静地说:“儿子,老爸最后想问你一句,你真的抄袭没?”

  

  电话这头的我,差点哭了,强抑在眼眶打转的泪水,我坚定地说:“老爸,我指天发誓,绝对没有抄袭,邻座向我借笔,我拿给他,就这样。由你信不信。”

  

  听完我的话,老爸安静地说:“儿子,老爸相信你。我会弄明白这件事。如果事实真如你所说,我要他们受到应有的惩罚。你好好的读书,不要多想。”电话那头传来嘟嘟嘟的忙音,听了老爸的话,我的心底竟莫名涌起一阵寒意,他老人家该不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吧。

  

  出乎我的意料,学校没有对我做出任何处罚,也没有找我谈过话。一切都平静得有些令人发憷。我每天依然安静地读书……生活。所不同的是班主任的眼里的我,已不是透明体了,他总是恶狠狠地瞪着我,仿佛想要生吞活剥我一般,但眼神又分明显得很无奈。

  

  我的“抄袭”事件很快有了眉目,很富有戏剧性。班主任因恶意中伤被学校开除,班主任垮台,他的姐夫也顺理成章地下了岗,被逐出学校另谋高就去了。那个同声污蔑我的老师,自然被划去一年的奖金。而那个借我钢笔的同学也被学校扣上了一顶“留校察看”的处罚,我的帽子自然摘下来奉送给他。起初,我为自己得到公道而沾沾自喜,再后来,我从老妈得意的口吻中明白了事情的本末。父亲请出身任市教育局局长的这位老朋友,给学校施加压力,学校被迫对此事展开细致调查……

  

  我给老爸去电话,有些不满地抱怨他道:“结果很精彩但手段不光彩。”而父亲只是很无辜地说:“林夕,你还小。我不那么办,现在你可能就闲置在家。而你遭受的污蔑也将永远埋没在你的泪水中。”

  

  是啊,我有什么资格评价老爸的行为,要是没有他,我肯定回家待业去了。听我默不作声,老爸又安慰道:“这件事也不是不光彩,事实证明你的确没有抄袭,恶人受到的惩罚也在情理之中。”

  

  话虽这么说,我的心仍旧坎坷不安。,另一件更恐怖更出乎我意料的事又光顾了我,那天刚好星期日,我偷空溜出校,好好地耍上一把。从网吧出来,已是晚上八点,月色黏黏稠稠地铺满大地,目所能及的世界,显得漫漶浓重。我照例打的回校,车子来到校门口,停了下来,付了款,我悠悠地飘出去。眼前黑压压一群人,那阵势把我吓傻了。他们个个人高马大,杀气腾腾。当我怯弱地准备穿过人群进学校时,耳畔响起了一个有些耳熟的恶狠狠的声音。

  

  “小子,终于让我等到你了。你砸了我饭碗,我今天就要你的命。”那群人纷纷朝我涌过来,将我围得实实在在——密不透风,我方才仔细看清楚,没错,果然是哪个蹩脚“医生”。

  

  “你想干什么?又不是我让你下岗的,本来你就不对嘛。”我争辩着。

  

  “你他妈还嘴硬,老子在道上混了那么久。临到头栽在你小子手上。你他妈看清楚我额头上的这条疤,就是拜你所赐。早就想揍你一顿,刘先杨(也就是我班主任)怕丢饭碗制止了我。没想到,这次我们一起栽。”黑面家伙恨恨地说。

  

  “他下岗更怪不得我了,谁叫他恶意侮辱我。”

  

  “他妈的还嘴硬,兄弟们,揍他。”

  

  纷纷扬扬的拳头胡乱而狠劲地砸下来,我的意识逐渐模糊了。只听他们说:“叫他老子再多钱都医不过来,老子就是医生,但我只负责把人医死。哈哈哈哈……”

  

  我的意识彻底摧垮了,身体陷入了黑黢黢的深渊,却还一直往下坠着,一直坠着……

  

  意识逐渐回复过来,但是,当我睁开眼,却意外发现自己身处一片广袤无垠的荒凉的原野。周围寂静都如同坟墓一般。原野里,没有草,没有任何生机的痕迹。我这是在哪里,我在哪里。我为什么到这里来,是谁送我到这里来的。突然,远方的天空传来了一阵抽泣声,很熟悉,这是谁的声音呢?我绞尽脑汁,费力地想着。越想意识越模糊,我头疼的毛病又来了……

  

  我的意识又载着我回到那个荒野,但似乎荒野里多了什么?我仔细辨别着,哦,是生机,我看到了生命,而抽泣声更为明显,还夹杂着一阵吵杂……

  

  ……

  

  不知昏睡了多久,当我再次睁开眼,一束强光猛烈地射过来。心一惊,我猛然抬臂,想要遮住强光。

  

  “医生,你看他的手动了。真的,我儿子醒来了。”

  

  “是的,你看我儿子的眼睛动了,想要睁开。”

  

  我感觉很疲惫,想再睡一会儿。眼皮也耷拉下去,就在快要遮住视线的一霎那,那个梦境中的哭泣声又传来了。“儿子,你可一定要醒过来,妈妈为你煲了鸡汤,我再也不逼你读书了。都是这该死的书害得你成这样。是爸妈不好,你快醒过来啊。”

  

  另一个声音响起,:“儿子,老爸不知该说些什么,现在你看到了吧。我不欺人,人负我。那天,你还在电话里责怪我。说我不该那么绝情,不该用那些不光彩的手段。可是,别人怎么对你,你看见没。你快醒过来啊。你醒过来看看,这就叫现实,你不是一直不愿意直面现实吗?你眼前的现实就是这样,你起来看看啊。我发誓,一定让哪个家伙血债血偿。”

  

  “不,老爸,别这样。不要……”我费力地喊着。意识开始明晰起来。

  

  “你看,孩子的又眼睛动了,林夕的眼睛慢慢睁开了。”

  

  ……

  

  窗外,溢满了生命的迹象。阳光格外明媚,我的心情开始好转过来,意识也渐渐康复了,这才敢确认自己终究从死神的手中逃脱。老妈从外面进来,手里端着一碗鸡汤,和蔼地说:“醒啦,喝点鸡汤补补身子。”

  

  “老妈,我究竟昏睡了多久。我这是怎么了。”我切切地问。

  

  “怎么了,你脑子没糊涂吧。还不是那些挨千刀的家伙把你弄成这样。幸好没事。你能捡回这条命幸亏林爽,那孩子独个儿把你送到医院。医生说再晚来几分钟,你连植物人都做不成了。”老妈将鸡汤置放在我病榻左边的桌子上,喃喃地诉说着,眼里噙满泪水。

  

  “照老妈的意思,我现在是植物人了。”我故意逗她,说道。

  

  “去去去,刚刚好转过来,又胡说八道。百无禁忌,阿弥陀佛!”老妈一脸虔诚的样儿。

  

  “不会吧。老妈,你也信佛。”我按捺住笑意,故作惊讶状,拖长调子问她。

  

  “说什么呢?林夕,你昏迷的时候,我没日没夜地祈祷。佛祖他老人家这不救了你吗?还……”老妈嗔怪地说着。

  

  “好啦!是儿子让你们烦心了。对了,老妈,你说林爽把我送到医院是怎么一回事?”我接过话茬,若有所思地问道。

  

  “哦,是这么一回事。你被那群人打晕在地,林爽恰好碰见你,威吓退那群人后,他把你送到医院急救。幸好是他撞见你,又及时把你送医院,不然,你现在没机会说话了。哎!那群人太毒了,怎么忍心……”

  

  “好了,妈,别哭了,我这不是好好的吗。”我见老妈又抑制不住伤感,赶快劝解道。

  

  “等你的伤痊愈,我们定要去谢谢人家。”母亲揩拭掉眼角泪喃喃地说。一边将鸡汤递到我手上,我接过喝了几口,没有味儿。于是,颤巍巍地支起酸痛的身子下了床,踱到户外去。外面,阳光明媚,夏日的天气竟如此热烈。新鲜的空气裹挟着绿草繁花的香味铺天盖地,一波一波拂面而来,轻轻柔柔的,眼前的生机和着花的味儿唤醒了我在昏睡时的梦境经历。我下意识地吮吸着,模样儿有些贪婪,我生平第一次感受到生命的可贵,第一次意识到能生活在生机满布的空间该是件多么值得庆幸的事。差点要了我小命的变故竟至让我的灵魂与思想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开解。但是,我说不清道不明,身如逃出樊笼的小鸟的我,生命里增添了什么。冥冥之中,造化的安排让我不自觉地领悟到了一些值得眷恋的东西。而这些东西,我曾长期占据过,但是,自况清高的我却一直忽视了。

  

  在外面呆得久了,身体竟支撑不住。于是,慢慢地抽身回去,老妈正和临床的一位病患的亲属聊得火热。我悄悄地回到病床上躺下,心里仍旧在想着一些不着边际的东西。

  

  之后,我在医院里度过了十来天。期间,学校的领导来过几次,无非对我安慰劝解,我却并不搭理他们。一见矮胖校长那满脸横肉上堆积起来的谄媚笑容,就呕心得要死;警察叔叔也来过几次,说是了解情况,我大抵将自己所知的一五一十说了。身子基本治愈后,出了院。老爸亲自驾车接我,行车途中,我把自己这连日来的思绪告诉他们。听完后,父亲低低地说:“风雨过后见彩虹,儿子,看来你长大了。”

  

  回到家,我遵照父母的意思,先去答谢林爽,他只是粲然笑着说,不用。那一天,我和他去了酒吧,喝了许多啤酒,也流淌了许多泪,但是,多是因为我,林爽却未曾对我提及其自己的身世。翌日回家,我告诉父亲,想去乡下奶奶家住一段日子。父亲起先不大同意。母亲说:“这段日子,林夕经历了那么多,去乡下散散心也是个不错的选择。”我强调说:“我把书本带到乡下去,好好复习。”老爸没再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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