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节,雨纷纷扬扬,是那种细如牛毛或花针的江南细雨。
石坪乡洞子村,一个山高树多路陡的川西村子。老林在乡村的小路上艰难地走着,小路没有水泥铺就,只偶尔有几颗不规则的碎石子,可以让脚稍稍踩一下,不至于滑倒。更难受的是小路很窄,路外就是山崖,山崖虽没有万丈,可对于七十来岁的老林来说,也是一跌下去就会要了他命的。在这样的时刻,他怎么能把自己的命提前交给马克思呢?万万不可啊!他要给小娟说话,还有好多好多的话没有说呢!况且,况且,还有舞妹。想到舞妹,他的心狠狠地痛了一下,手不自觉地按了一下腰间的旱烟袋。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摸着旱烟袋的老林禁不住老泪纵横了,路边坟墓前不时飘摇的白纸幡,使他更加伤感。幸好没要司机跟来,他虽然为自己刚才给司机发脾气有些过意不去,但是他还是暗自庆幸着没让司机看见自己的泪,他不想让他们看见,一个都不想,除非小娟,除非舞妹。
大约走了近一个小时,老林终于看见垭口上那棵熟悉的大黄桷树了。树的枝叶比往年显得更加茂盛,经过雨水洗涤的树叶绿得苍翠,绿得发亮。可是,老林还是没有看见他梦中的那个影子,那个穿着红色衣服,扎着红色头绳的影子。他的心又痉挛般地痛了起来。他用手按着心口,另一只手却又触到了腰间的旱烟袋。
走啊走啊,老林终于走到了一座新坟前。是的,小娟是在这,爱了他一辈子的小娟就住在这。走的时候小娟告诉他,把她送回洞子村,她也会在那里等他。粗心的他没有听出小娟的“也”是什么意思。他不知道他一直在心里默默想着的舞妹,其实小娟是知道的。他以为小娟什么都不知道,他就想在这个清明来告诉小娟,告诉他从没有忘记过舞妹。
点上一炷香,烟雾瞬间袅袅地在坟前升腾。雾霭中,老林看见了小娟,这个当年救了他命的小护士啊,还是那么年轻,活活泼泼地向他走来。她不准他动,不准他走路,怕他的伤口恶化。他又看见了老首长,说是小娟喜欢上他了,问他怎么办?他只记得自己拼命地摇头,可怎么自己最终还是娶了小娟呢?老林有些糊涂了。哦,他记起了,是村里的人告诉她舞妹嫁人了。他不相信,他怎么能相信呢?舞妹说过,每年的八月十五她都要在那棵树下等他,穿红衣服,系红头绳,等他回来,等着给他跳舞,等他娶她。舞妹的舞是村子里跳得最好的,她的那个腰啊,像杨柳样那么细,他都还不曾环抱过呢。他不哭不闹,但是不说话,连小娟也不理。后来,老乡又带来了那条红手绢和烟袋。老林问老乡,舞妹嫁给谁了,老乡说是很远很远的地方,是一个很有钱的人。老林默然了。老林和小娟结了婚。
第一炷香燃完了,老林又点燃了一炷。结婚后的日子又在他的眼前一一闪过,仿佛就在昨天。结婚后的小娟对老林非常好。而结了婚的老林也慢慢地对小娟好了,小娟对他实在是太好,他不忍心伤一个爱他的女人的心,那不叫男人。只是,那个旱烟袋他一直都要带在身上,每年八月十五都要回那棵树下去看。每次回来都是小娟陪着的,但是他没有告诉小娟,他回老家不仅仅是为了看亲戚。看了五十年啊,失望了五十年。今年,只他一人回来了,小娟在这等他。老林一边在小娟的坟上挂着纸幡,一边含着眼泪说:娟啊,我来看你来了……你在这住着习惯吗?一直以来都是你在照顾我,今天你走了,我没有办法弥补我一辈子没有照顾你、疼你的罪过了。娟啊,就让我给你烧一炷香,给你燃一支蜡吧,如果这能代替我疼你的话,我会每年来看你的,你在这等我吧!……娟啊,我不是男人,我骗了你五十年,我知道你只爱我一个人,可是,我,我,我的心里却一直只有舞妹。我知道你对我好,是你救了我,给了我第二次生命,我不能伤你的心,可是我从没有忘记过舞妹,不是不想忘,是忘不掉啊!我们说过要相守一辈子的啊!娟啊,你能原谅我吗?我这辈子欠你的,就让我来世做牛做马来还你的情吧,好吗?……雨水和着泪水顺着老林的脸往下流着,清明的风呜咽着,没有人给老林答案。
雨还没有停,撑着伞的老林仿佛背一下子佝偻了许多,走得更加吃力了。一步一移,一步一挪,在雨中踟躇着,完全没有了当年战场上叱咤风云的影子。
突然,一个红色的影子进入了老林的眼帘,他以为自己老眼昏花看错了,揉一下眼再看,是的,是红色的影子,就在那黄桷树下。老林的心激烈地跳了起来,扔掉伞,仿佛又接到了冲锋的命令,他小跑了起来,虽然几次都差点跌倒,但是,他稳住了。一会儿,那个红色的影子也跑了起来,向着他的方向跑来。
近了,近了。两个影子都停住了。是她吗?那个含情双眼、樱桃小嘴、细细腰身的舞妹?是他吗?那个英气俊朗、挺拔有力、满眼深情的林哥?不是了,不是了,眼前分明是一个步履蹒跚的老婆子和一个行动不便的老爷子。老林的眼睛急切地寻找着,是她,是她,红色的衣服,红色的头绳,虽然不再是扎着麻花粗的大辫子,但是头上的发髻分明用深红色的头绳网住。是他,是他,布满皱纹的额头下还是那双深邃的眼睛……
“舞妹,是你吗?”
“是我。”
“林哥,是你吗?”
“是我,舞妹。”
“你为什么到现在才来?我每年都在这等你啊!”
“我知道”
“知道你为什么躲着我?“
“我想让你过得好!”
“没有你我能过得好吗?”
“小娟救过你,她爱你,她是护士,有体面的工作,你跟她比跟我会过得好的。”
“你知道小娟?”老林拉着舞妹摇了起来,舞妹点了点头。“那你的男人呢?,他对你好吗?”
舞妹低下了头,老林急了,“他对你好吗?这么多年你过得好吗?”
“我没有……没有嫁人……”
仿佛晴天霹雳,老林一下子瞢了。
转眼之间,却见舞妹挥动衣袖,一个并不轻松的转身,一曲哀婉幽怨的《白狐》已出口:“我是你等待千年的白狐,千年等待,千年孤独……能不能为你再跳一次舞?只为你每年中秋时的回顾……”老林什么也看不见了。
一个月后,一座新坟立在了那棵黄桷树下。老林把旱烟袋和红手绢都烧在了那座坟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