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好知 kuaihz

红太阳底下长大的伙伴们(四、五、六)

  (四)

  

  第二天上午东升还在睡梦中就被一阵喧闹声惊醒,原来大6号各院子的前前后后几乎都要送孩子上幼儿园,不止是大群弟兄三人,因而吵嚷声、叫喊声此起彼伏。“小五子啊,把你妹妹叫起来,我们早点去,今天人肯定多。”“知道了!”对门又传来了大群妈大嗓门:“东升家妈,吃过了吗?”“还没呢。”“我家两个小家伙二群、三群昨天晚上九点钟才到家,到现在还没起床,再让他们睡几分钟,6点半我再喊他们。”“我家东升这么大还没起呢。你家二群、三群也去上幼儿园吗?”“去呃,听领导的号召嘛。在家里呆着又没人管,这样省心!”“是啊!”东升妈一眼瞅见那屋里的大群忙转身就走,口里嘀咕道,“你看大群都起来了,我去叫东升起来。”“妈,不要叫他了,他起床了。”大凤在屋里对着镜子梳着两条小羊角辫,看见堂屋那张靠着墙角的大床上睡在里边的东升正在忙手忙脚地穿着衣服,于是应声喊道。四年级的大凤除了自己要梳头还要在妈妈忙不过来时帮才上二年级的妹妹梳。梳头其实很讲究,要将满头的乌发齐中分成两边,让正中心头皮像一条白线般笔直,这活当然是她妈替她做的,只要辫子梳好一次下次再梳她就得自己来了。对着镜子先放一边辫绳歪着脑袋将头发梳理好分成三股交叉编辫子,再依样编另一边辫子。这种发型是小姑娘中最通行最普遍的。

  

  “哎——哎——”“怎么啦!哎呀,你慢点拽小老子嗳!”原来东升的脑袋正卡在毛衣领口处上不上下不下的急得直叫唤,东升妈赶来一看见连忙替他穿上了毛衣,“穿毛线衣不要使劲拽,四周围都要拉一拉,不能只拉一边,知道吗?”“知道了。”“喏,这是袜子,自己穿我去看稀饭还烧好了没有?”东升妈替他穿好了衣服,末了还不放心地关照一声,“把袜子翻一半起来,脚趾头伸到头再一点点地穿上。”“知道了!”

  

  “饭潽了,他爸你在干什么啊?也不来看着锅!”说着赶紧小跑两步伸手捏住铝锅胶木小圆顶头揭开锅盖,米汤已顺着锅边流到锅底淌入炽热的煤球上,哧啦哧啦地散发着焦糊的煤气味。这是一间在院子里依墙角修建的小厨房,几乎每家都有,里面有新砌的大锅灶和煤炉。门板支起的案板上有个双层碗橱两侧和双开厨门是用纱网镶嵌的可用来防蚊蝇。除了锅碗瓢盆筷子汤匙还有一副菜刀砧板两只小板凳,三个热水瓶,这些就是厨房的全部家当。

  

  “我在准备户口本、单位证明和入托费,总算找齐了。”“饭好了,快吃饭吧!你去给每人盛一碗,我给东升打洗脸水去。”“嗯。”

  

  “妈,我还没看过二群、三群呢,他们要和大群一起上幼儿园,我去不去啊?”“去啊,吃过饭就把你送去。”“那我们在不在一起啊?”“现在不知道,有两所幼儿园,一个是工农兵幼儿园,一个是新苗幼儿园。你上新苗幼儿园,不知道他们上哪个。”东升妈用力拧干毛巾在他湿漉漉的脸上揩了一把说,“快吃饭去,吃完我们就走。”

  

  也不知怎么了,大6号就东升一个大孩子孤零零地在新苗上大班,其他小伙伴似乎都在工农兵。但小不点们几乎都在新苗小班但多数叫不出名字除六妹子外。孩子入托基本上是家长接送或大孩子上学顺路带去放学后再接回,中午幼儿园供应伙食但家长得交粮票,晚上关门前大班的孩子可以自己回家,东升就是自己独自回家的。一个月后的星期天,东升兴奋地告诉他妈妈说自己学会唱《东方红》了。“那你就唱一个。”“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他为人民谋幸福,呼呀嗨呀,他是人民大救星!”“好,唱得好!真是毛主席的好孩子!”“老师抱着一个大东西一拉一拉的,声音好好听呃!”“那是手风琴,我们学校也有。”大凤忍不住插嘴了。“那你会唱东方红吗?”“早就会了!我还会唱《大海航行靠舵手》呢,你会吗?”“老师还没教呢。”“那我教你。”“好啊!”“你们唱吧,我烧饭去了,吃过饭下午带你们到照相馆照相去。”东升妈从大桌子旁的大靠背椅上起身要走,“真得吗?那太好了。”大凤看见她妈点头高兴地跳了起来,“我也要去。”“都去。”“照相是什么?好玩吗?”“我知道,我看见红霞家一家人的照片,一家人都照到一张纸片上了。”二凤听说要照相就兴奋地跑了过来。“哎,你们先跟着大姐学唱歌,下午才去呢。”“好吧,听我唱。”大凤有板有眼地唱了起来,“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雨露滋润禾苗壮,干革命靠的是毛泽东思想。”

  

  临出门时,全家人都换上了平时舍不得穿只有上街见客过年过节时才穿的最整洁的一身衣服。在这样的年代,由于生活水平普遍较低艰苦朴素作为优良传统已为国人普遍采用。有句人人传诵的口头禅:“新老大,旧老二,补补丁丁又老三。”家里大人们总是先想法子给孩子中的老大做新衣,待来年衣服小得穿不上时,再传给老二穿,之后缝缝缝补补由老三穿。穿补丁衣服那时还比较普遍,也有句口头禅:“笑破不笑补。”虽然如是说但也不总是如此,家庭条件稍好时最小的孩子总是家庭成员中特别受关爱的。东升因为是家中唯一的男孩,所以身上衣服还是新做的。在商品经济瘫痪的年代,私人衣服一般都是买布送到裁缝店或干脆自己做,从布料的质地、色泽和花型到衣服款式基本上是固定统一的,符合时代的潮流。大凤上身是白衬衫腰下是过膝淡蓝色的长裙,赤脚穿着白色塑料女式凉鞋;二凤和东升都穿着短袖衫长裤子和塑料凉鞋,上身一个浅黄一个白色,裤子都是淡蓝色的,只有东升的鞋是咖啡色的。两个大人都是白衬衫蓝裤子,一个脚穿黄色军用胶鞋,一个是灰色的女式布鞋。

  

  “走路没个正样,手拉手像什么样?没个规矩。”东升爸看见两个女儿拉着手跑到了他的前头,眉头一皱不满地喝斥。两个女儿立刻不再闹了,放开手自顾自地走在他的身边,东升乖巧地牵着妈妈的衣袖跟在后面。

  

  一路上满眼都是红色标语口号非常醒目,东升禁不住发问:“上面写的什么啊?”“我不识字,问你爸去。”“我知道,那边‘造反有理’,这边‘砸烂公、检、法’。”大凤来了精神,忙跑过来指点着。“我也认得,那一张写的是‘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二凤也连忙认真地念着。“噢!”东升似懂非懂地点头,眼睛却呆望着远处惊奇地喊道,“嗨!前边好热闹哦!”

  

  “前面是红卫兵大游行,你们几个小家伙没见过吧?让你们看一下就走,不要乱跑,我们还要去照相馆呢,知道吗?”东升爸爸转身对他们说。“知道了。”孩子们异口同声地回答。

  

  “打倒资产阶级当权派!”“扫除一切牛鬼蛇神!”“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战无不胜的马克思列宁主义毛泽东思想万岁!”一群穿着黄军装头戴黄军帽左手臂上套着红袖章胸佩毛主席像章的人,右手都握住毛主席语录一角使劲地挥舞着斗志昂扬地呼喊着口号。“他们就是毛主席的红卫兵。”东升的爸爸抱住东升在人群中探出头轻声地解说。接着队伍停了下来呼啦一下红卫兵们围成一个场子,一阵敲锣打鼓中十几个红卫兵集合起来排成队,挥舞着语录齐声喊道:“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重复数遍后在手风琴伴奏下唱了几首“时尚”地革命歌曲,忽然红卫兵们疯狂地跺跺脚指指地齐刷刷地抬起右胳膊肘儿侧过身向着前方冲冲冲。“看见了吗?他们在跳‘忠字舞’。”东升爸爸边放下他边说,“都看到过呐,我们走吧!”“嗯!”东升边走边回头,忽而他叫了一声,“哎,爸爸,坏蛋!大坏蛋!”“对,他们是反革命分子,是资产阶级右派。”原来红卫兵唱罢歌跳完舞收拢起队伍,押出几个头顶圆锥形白纸高帽胸挂大牌子的人,又高呼口号继续游行。

  

  这里是古城的北门口,虽然城墙已毁于兵火无可考证但北门的地名却保留了下来。沿着城墙旧址和出城的道路是通衢的马路和临街小巷,这里既是居民区又是闹市区,无论是马路两侧,或是随便找哪个巷子钻进去,你都难以找到个体店铺即使是代销店也不多见。除了不多的国营商店点缀其间,马路两侧和各条街道旁多是住家户,以二层楼或平房居多。这样的城市格局在“文革”的十年间基本未变,以至于即使是在十年后东升独自去上海走亲戚再次回到这座城市时也未根本改变。从轮船码头出了站,他仰望这座城市时顿时一种落魄般地自悲感油然而生,刚下了场雨的柏油马路上到处都是坑坑洼洼的积水,几乎看不到印象中的平坦路面。更让人心灵震撼的是整座城市仿佛一夜间全趴在了地上,全没有了在上海时发处内心地对故乡不输于彼的自豪感。

  

  东升一家人前后走过七八家门口终于看到一家国营照相馆,门旁悬挂一个长牌子上书“国营大寨照相馆”,这是一块刷过白漆的厚木板印有黑色美术字,颇似企事业单位门口的招牌。只不过窄小了许多。

  

  在前台办了手续后,全家人进入了布置有反光灯的摄像室。“过来吧,你们一家人照个全家福吧!”“不啦,让三个小家伙照吧,他们从来没有照过相,我们大人照什么相,都照过好多次,大凤你站在中间让二凤和东升站在在两边。”东升的妈忙着给三个孩子调整位置,“师傅,你看怎么样?”“我看每个孩子手里应该捧着红宝书,还有毛主席像章也应该换一个大一点的,我们这里有备用的。”说着照相师傅取出三本毛主席语录和三枚比大人巴掌稍大一点的心形像章,东升爸接了过来一一递给了孩子们,东升妈也忙着过去帮他们换像章。毛主席像章是生活的必备品,全国每个人出门都必须佩戴在胸。不仅如此,每家每户厅堂还必须有宝书台,用来供奉半身石膏制作的伟大领袖像,他们家就有。

  

  “好了,站好了别动。”照相师傅走到前面帮东升将红宝书扶正,又退了几步说,“看着我的手,笑一个。”手牵着快门按钮迅速一摁,“好了,十天后来取。”

  

  在幼儿园里有一个小插曲竟然让东升终身难以释怀。那天班间休息老师不在大家都自由活动,有一个脸蛋胖乎乎的小女孩身穿一件深红色的灯芯绒衣服,细看是红色中还点缀着黄和黑的斑点,煞是迷人!于是禁不住激动地上前将那个小女孩抱了起来向上耸了耸几下,那小女孩口里说了一句:“你这么喜欢我啊!”又使他不由自主地呆头呆脑地放下了她。以后好像他再也没有看见过那件好看的衣服了,那个小女孩似乎也从来没有让他感兴趣过,直到长大以后虽然感觉到是她也如陌生人一样没有兴趣没说过一句话,唯有这件事却莫名其妙地仍然印在他的脑海里。

  

  他们又学会了一首儿歌,平日里总喜欢在伙伴们中间朗诵道:“天上的星星亮晶晶,我在桥头望北京,望到北京天安门,毛主席是我们大救星!”有一次夜晚在外面乘凉,天很黑没有路灯,小伙伴们就玩起了捉迷藏的游戏,随着一声“好了!”东升摸索着进了一个小巷子里,忽然他看见好几颗亮晶晶的“星星”忽上忽下地在眼前飘动,他吃了一惊,抬头望望天,夜空中繁星闪烁,呀!一模一样,星星掉下来了,心中一阵狂喜立刻上前去抓,哪里抓得着,“星星”四散开去,有的忽然消失,还没来得及弄明白就让二群叫去了,说是他哥哥叫他。他到小伙伴们中间一说,他们都兴奋地逮起“星星”来,有人逮着了,大家凑近一看原来是个屁股后面带灯的虫子。自然大伙儿都兴奋得了不得,有人想到用瓶子去装,说是可以晚上照亮路的。之后问大人才知这虫子叫萤火虫,古人看书时就用过它,当然小伙伴们晚上捉萤火虫的劲头就更足了。

  

  还有一件事让东升终身难忘,有一天晚上爸爸很晚才回来,很神秘地紧张地告诉我们,说林副统帅叛逃苏联乘飞机摔死在蒙古温都而汗,吓得全家赶紧清理带有他的肖像的印刷品。东升抬头望着糊满报纸的芦席天花板,终于找到两处他在台上发言的画面,赶紧喊他爸拿竹竿将其脸孔捅烂。因为东升的爸爸是党员,这事是在党员会上秘密传达的。不久批林批孔运动在全国各地轰轰烈烈地开展起来了。

  

  (五)

  

  第二年春天东升上小学了。一年级上学期由于新学校要兴建新校舍,所以该学期仍然留在幼儿园里就读。因为人数不多就一个班,因而老师非常尽责尽力。开学的第一天老师就教他们写“毛主席万岁!”这五个神圣的大字,同学们第一次抓起铅笔尽管写得歪歪扭扭的,但在老师和家长的悉心教导下练习时都总是特别专注而兴奋的。然而对于一班孩子来说,刚从幼儿园转而上小学基本上还不知道什么叫上课学文化,况且环境基本未变,只不过增加了些课桌椅和黑板。学生头两天上课只觉得新鲜有趣,老师强调课堂纪律不准上课讲话确实能鸦雀无声,但学生们的神情却不怎么专注,或者说不知道如何才叫专心听课,东升也是如此。

  

  一天上完算术课老师当堂布置作业,东升与一部分同学却一点也做不出来,这次他们没有像往常一样放学后可以回家吃饭,而被老师无情地留了下来,不做出来不准回家,下了课同学们一个个拿着作业本让老师检查,全对的放学回家,有打叉的错题留下来订正。不一会工夫班上走了一大半同学包括订正的同学也陆陆续续地离开了,最后只剩下为数不多的七八个人,其中东升也被留了下来,因为他简直一题都不会。老师尖着嗓子又重新讲解了加减法,说了再不会就掰手指头算,然后她去吃饭去了。东升真的掰着手指将算术题全做出来了。老师回到教室后一检查全对,终于放行了。

  

  东升委屈得一路上直想掉眼泪,肚子又饿得咕咕叫,他怕家里人着急,只得右肩斜挎着黄色军用帆布小书包、左手摁住小跑一气再急匆匆地走一阵,但在他跨进大6号的大门,沿着巷子口往家走时泪水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从此以后他的数学成绩就一直很优秀,这种状况一直维持到初中。当然一年级他是以各门功课优异的成绩在下学期进入了新学校。

  

  这所小学临街是两幢红砖砌成的两层新教学楼,中间是校门一字排开,门口挂着一块长牌匾白底黑字“东关街小学”,进去是一个篮球场每逢学校开大会这里就是会场,对面是一排旧的教学楼也是两层,中间是上下楼梯木制的连教室都是木质地板,看上去同整个灰砖砌成的楼体一样已年代久远。这幢楼的后面是三四座水泥板乒乓球桌,西边有两个班级是平房,右边是独立的两层办公楼,再就是校园的东面是公用厕所。

  

  比起幼儿园来这所小学规模显然大多了,同学和老师多了、活动的范围扩大了,东升腼腆内向的性格渐渐地显露出来。

  

  “王王,东东升,你作业,数数学作——业,把答答案,给我对一下!”东升一看是本班新转来的同学叫牛小子。据老师说他是北方闹水灾逃荒过来的,一个老奶妈一个爸爸祖孙三人在离东门口四五里城乡结合部边缘的一块荒地上,由街道帮助搭了一个简易屋棚,他爸靠拉板车养家糊口,他妈生死不明。老奶奶每天都到菜场捡拾剩菜叶子回家烧着吃,还要到处去捡些废旧品如废报纸、碎玻璃等。

  

  “没没问——题。”东升不自觉地也结巴起来,见他没介意觉得自己特轻松。之后东升跟他的交往密切了,彼此结结巴巴地说话都觉得挺开心挺惬意。

  

  “妈,你看东升怎么跟我这样说话呢?”

  

  “我怎怎么啦,二姐胡——说!”

  

  “东升不要洋货了,好好说话!”“洋货”一词在当地也被理解为格外与众不同有点俏皮的意味。这口吃的事就这样打了一个马虎眼地过去了,全家也没有特别注意,另外也没有多少时间聚在一起。东升平常话就不多,孩子老实巴交地难得见他耍个滑头逗个趣,至于以后他能否落下口吃的毛病就没有谁会往那方面想。

  

  “东升,到我家玩去吧!我家大强子说他会讲故事让我喊你们去听,我去喊大群,你先去!”

  

  “真的吗?”

  

  “真的。”

  

  “那好,我——我陪你去。”

  

  来喊人的是小五子,大强子是他家大哥,那年他大哥生下来不到一年,得了小儿麻痹症医好后成了瘸子。老二生在家里因护理不当而夭折。小三子、小四子、六妹子是家中女孩,小五子是家中唯一体格健全的男孩因而是家里的惯宝宝。这不,在家中连哥哥、姐姐都不叫一声,而是随大流直呼小名。

  

  他们在巷子里遇上了小桃子,于是一起到了大群家,大群听说后并不十分感兴趣,神情中有一丝不屑。也许是他老爸在厂里是一把手,整天耳濡目染的是那些讨好的笑脸、低调顺从的话语以及“罗书记,罗书记”让人双耳生茧的称呼声,无形中有个好爸爸的优越感油然而生,让自己屈尊就驾去当听众,而且是听一个自己不太熟悉又从不正眼瞧一下的残障人士讲故事岂不很没面子?连声说不去、不去。但二群、三群却高兴地跳起来直往外奔,听故事去了、听故事去了。

  

  “你们都进来吧,来坐到床上去,挤一挤吧!”看见小伙伴们都挤在了门口,大强子从墙角摸过一根拐杖从坐着的破藤椅上起身往床上让。这间屋子不大,里面有一张竹制凉床垫着一层薄薄地烂棉絮其上铺了床补丁摞补丁的床单,除了能放得下这张藤椅外,再也容不下其它家私,因为开启一扇旧木板门就占据了另一小半空间。这是一间平房,它依着厨房在狭长的天井靠壁墙而建,这是厂里特殊的照顾总算暂时缓解了住房紧张的尴尬。

  

  这屋子的一侧是一扇一米见方的小窗户上面布满了灰尘,由于铰链坏了在外面已用木条钉死,因而平时难得开窗,小屋里自然有股霉哄哄的气味。六七个人挤在这样小的空间别说空气污浊不堪了,就是想关门都难。还是六妹子伶俐见来的人多,找来了两张小板凳自己和小五子就坐在了门口。东升和三群挤在藤椅上,其他人则挤在凉床上。

  

  “想听什么故事?打仗的、抓特务的、还是捉鬼的?”

  

  “当然是打仗的了。”二群脱口而出。

  

  “打仗的有好——好多我们都知道,我家好多抗——抗美援朝的小人书,战斗英雄邱少云、董存瑞、黄继光的故事都——都有,过——过会儿到我家看去。”东升说。

  

  “我这里有本《雷锋的故事》,还有《白求恩的故事》,等讲完故事你们拿去看吧!”

  

  “讲嗨!随你讲什么。”小桃子不耐烦了。

  

  “好吧,我给你们讲一个最新看到的梅花党的故事,是学校同学那里看到的手抄本。”大强子见小伙伴们立即敛声屏气神情专注,于是绘声绘色地讲了起来。大强子好像很快就要初中毕业了,学习成绩较差,东升看过他的成绩单上面挂了好几门“红灯”(不及格的分数都要用红笔填写),因而讲起故事来并不出色,逻辑性不强,添油加醋部分较多很难吸引人,好像是讲“走资派”的事情,神神秘秘的。大家听着听着就没了兴趣,惟有大强子在讲故事时制造的恐怖气氛让人胆战心惊的!

  

  “讲什么啊!你会讲什么故事啊!”他家小三子刚好回家,听了半天没听出什么道道来,让六妹子回家搬来一把小竹椅子,当道坐下说,“都出来听我讲,准把你们笑死!”小屋里的孩子一哄而出,纷纷找凳子拖椅子围坐在了小三子的身边。

  

  “三子,你会讲吗?”小五子问。

  

  “怎么不会讲啊!我是听妈讲的。”说着小三子讲了这么一个故事。从前有一户人家父亲早亡,家有两个儿子,大儿子自小得过脑膜炎有点傻傻的,外人都叫他大孬子,但为人毫无坏心;二儿子精明过人,可是好吃懒做。母亲一把屎一把尿地好不容易把他们弟兄俩拉扯大,让二儿子学了一门木匠手艺,但想让大儿子学什么都学不会,这就成了他妈挥之不去的一块心病。眼看着二儿子在她的操持下娶了媳妇,但她无论怎样托媒说亲也没有哪个姑娘肯嫁给她这个大儿子。想想自己也老了,用不了多久自己也将离开这纷扰的尘世,最撇不下的就是这个呆儿子。但大孬子最大的优点就是听话,听身边最亲近的人话特别爱听他老妈的话,不仅言听计从而且是深信不疑做起事来雷打不动。这二儿媳娶进门没几天就整天在家里吵吵嚷嚷,埋怨家里闲人太多只会吃饭不知干活,家里快没米下锅了。婆婆啊,把家分了吧!不然你二儿子他不知道做木匠营生啊,我们还要白养老大,这样下去不行的!又过了许多天,二媳妇寻思:婆婆年老了,很少看她外出当佣人挣钱了,虽然现在没要我们掏钱养家,等婆婆钱用光了到时她和她的孬儿子将是甩不掉的负担,不如干脆坚决要求分家,这三间大瓦房归我们,那间草房和长满杂草的小院子就归他们母子。这么一说她婆婆犹豫了好久才同意了。分家的当日二儿媳见婆婆与家兄抱着被子前脚走,她后脚就跟进了草房子里又吵闹开了。婆婆啊,你不能偏心啊,你有钱不管住哪里都饿不死啊!你只管你的大儿子,你的二儿子一家你就不管啦,他整天在家闲着也不出去挣钱养家,我好歹也是你家媳妇,虽然肚子一时不争气,早晚也会让你抱孙子的,你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我们饿死吧!你也把家里的钱分了吧。唉!婆婆叹了口气,掏出了家里仅有的十两银子,哪知那贪心的儿媳妇把钱全部拿走了,临走时说,婆婆啊,另五两银子是借你的,是让你二儿子做木匠的本钱,反正你做佣人主人家会赏你很多很多钱的,你就可怜可怜我们别再打算要了吧!

  

  婆婆见此情景不禁伤心落泪了,自己毕竟已经老得快走不动路了,怎么可以继续到人家做佣人呢?想想自己含辛茹苦操持这份家业,自己作为妇道人家虽不至于创下万贯家财,但也温饱有余应该知足了,可是大儿子虽然听话孝顺但身无一技今后如何养活自己呢?好在家有祖传制香秘技是传媳不传女,看看这二儿媳刁蛮狠毒全然不顾自己婆婆和家兄的死活,几乎霸占了全部家产,我怎么可以将此秘技传于她呢?凭她那令人不齿的德行一旦得势还不祸害了这好端端的家,只可怜我那二儿子哦,耳根子软又好吃懒做,将来丢了媳妇不说,再不好好做他的木匠手艺,那就是讨饭的命噢!老婆婆在她的稻草房子里又气又饿躺在床上数落个没完。妈妈别难过了,我很听话的,我不怕饿。傻儿子说着转身用葫芦瓢在水缸里舀了一瓢凉水端给她喝。喝口水饱饱肚,不饿的!老婆婆无奈起身连喝了几口凉水,叹了口气说,到如今这地步我也就顾不上祖训了,说着双手抱拳朝天拜了几拜,然后如此这般地对大儿子一五一十地将制香秘技传授给了他。

  

  第二天大孬子饿着肚子翻过一座山,又走了二十里路,终于到了县城。这里果然同老妈说的一样,宅子连宅子到处都能望见人们走来走去,真繁华啊!听妈的先放个屁闻闻香不香,说放就放,大孬子当街一站“噗——”地一声,顿时奇香四溢满街飘散,闻惯了腥臊屎尿味的丫环媳妇和当家主妇们敏感地沿街贪婪地嗅着,四下里找寻香味的源头。在大孬子旁边的人先是惊异不已,随后团团将他围住。你们谁要买屁吗?买香香屁吗?不买就让让道我要卖香香屁了,说着众人好奇地望着他给他让出了一条道,都想跟上他闻闻香看看热闹。哎——香香屁屁屁香送给老娘香衣裳,哎——香香屁屁屁香送给新娘子香嫁妆。

  

  大孬子没走几步,那些不明就里的丫环媳妇们一拥而上抢着说,我买香,我也买香。我妈说要先收一两银子再送香给你。哇,这么贵啊!我们买不起啊!恰巧这时候从一家深宅大院里跑出来一个丫环慌慌张张地说,我们买香,我们买香,多少钱都买,我们家小姐明天就要嫁人了,真的要香嫁妆呢,快跟我走吧,说着一把拉住大孬子就走。大家跟到那户人家,全堵在门口向里张望,只见管家按主人的吩咐付了一两银子,然后带他到小姐的闺房,小姐让人把嫁妆都拿出来放在他的面前说,你香吧!大孬子说,我妈说吃香香豆放香香屁不能让外人看见屁屁股。那个管家和小姐丫环们只好退出闺房,不一会儿只听一通荡气回肠的“噗,噗——”连天屁声,小姐丫环羞赧得面红耳赤,管家正待大发雷霆,一股奇香扑鼻而来,如白兰花沁人心脾的芳香,又如桂花醇香宜人经久不散。大家立刻大喜过望,将大孬子迎了出来,听说他正饿着肚子,主人家命人到伙房拿了两个馒头给他吃,然后把他送出了府。大孬子高兴地吃了一个馒头,剩下的那个揣在怀里一路小跑跑回了家,举着那个带回的馒头说,妈妈,老妈妈,我们有吃的了。无论怎么喊他妈妈也醒不来了,也许昨晚的那瓢凉水让又饿又气而又窝火的年老体弱的老婆婆得了急病,粗心的的傻儿没有看出来因而延误了治疗,待大孬子回家时已经一命呜呼了。大孬子慌了赶忙出去四处喊人,邻里和他二弟赶来一看老婆婆确实已经死了,兄弟俩顿时哭得象泪人一样,二媳妇赶过来说,人都死了有什么好哭的,找个地方埋了不就行了。她在草房子里看了看找了找,见实在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也就扬长而去。二弟说,求求各位乡邻帮忙把我老母给葬了吧!我们没有钱办不了大丧,挖个坑埋了算了!我有一两银子,求你们帮我们挖坑吧!挖个大大的坑。哇!这么多钱足够买个上好的棺材办丧事的了,行啊,就交给我们办吧!一年长的乡亲接过大孬子手中的银子开始操持老婆婆的丧事。

  

  按规矩儿子要守孝三天,大孬子在乡亲们的照顾下哭了三天守孝三天,二弟只照了一次面,二弟媳连个鬼影都没见到。第三日拆了灵堂丧事结束,大孬子又回到那个草房子里,眼看着又没得吃没得喝了,他记起了老妈在世时的叮嘱,对,卖香香屁去。于是他按照老妈身前所传的制香秘技,认认真真如此这般地准备了一番,然后又重新回到了县城的街头。“香香屁屁屁香,送给老娘香衣裳。”他刚一吆喝,前头那户大宅子大门一下子洞开,还是先头的那个丫环兴冲冲地一路小跑把他迎了进去,这次他竟然成了这大户人家的上宾。原来这一天也正赶上这家小姐出嫁后三天回门,也就是带着夫君回娘家。这家小姐因为自小患有腋臭时重时轻,那天正赶上出嫁内心非常苦恼,生怕自己身上的异味冲走喜宴上的宾客,怕婆家人歧视,更怕丈夫嫌弃,是香香屁救了她。主人家见大孬子只身一人,问清他家中情况后,立刻表示要在丫环中挑一人为他就地成亲。大孬子一眼相中叫他进府的这个丫环,丫环见他虽憨傻但人老实听话又有这等本事自然很乐意地答应了。当即腾出一个房间为他们布置新房,为他们简单地举办了婚事。

  

  再说他二弟那天回家将大孬子有一两银子的事告诉了他老婆,那婆娘见钱眼开忙问那钱从何而来,他也不清楚。婆娘急了说去问清楚,于是在为老妈办丧事的那天他又来了,主要问他傻哥哥银子是怎么来的,还有没有了。傻哥哥老老实实地说是吃香香豆放香香屁主人家赏的。问香香豆在哪里,在家里,你拿几颗给我,他听老妈的再也不作声了。于是他二弟背着他傻哥哥偷偷地到他草房子里找了几颗豆豆揣在怀里溜回了家。回去一说他们夫妻俩乐得直蹦高,一粒豆子一两银子,宝贝嗳,留着看你家那个大孬子怎么卖屁的,别让他骗了!

  

  这天大清早,这懒汉被他老婆从被窝里揪着耳朵给赶了出来,让他带上三个馒头到那草房子外守着,他在远处边吃边瞅着。不一会儿大孬子出门了,他就一路跟踪到了县城街上把一切都看在眼里,见傻哥哥这么受欢迎高兴得想马上如法炮制,但一想他在街的这一头我就到街的那一头,别让他知道。在街的另一头他当街一站,吃了一颗豆子觉得没反应,又吃了一颗。这回肚子里开始咕噜开了,他欣喜万分扯着嗓子吆喝起来,香香屁屁屁香送给老娘香衣裳。人们惊奇地围住他说你身上没有香,你送的哪门子香。我是大孬子二弟这香是我家祖传的,谁买我香我就送给谁不想浪费了。人们一想也是,也就跟着想看看热闹。恰巧有一大财主家要给县太爷送寿礼,一听忙让家人把他请了来。寿礼当堂摆上,众人退出,他明白了是想让他脱裤子放屁,于是他把礼盒打开解了裤子对着绫罗绸缎大放一通,“噗嗤——”一声一肚子屎粪喷射而出,溅在寿礼上到处都是,同时一股屎臭味冲天弥漫,将堂外人熏得连连后退,醒过神来立即气急败坏地破门而入,他一见赶紧系上裤腰带想溜,哪里能走得脱?众家人上前逮住就是一顿暴打,老财主气得七窍生烟大嚷着送官去,送官去。县衙里县老爷当堂宣判,重打二十大板,没收所有家产逐出本县永远不准踏入本县一步。就这样那个恶毒贪财的婆娘和这个自以为聪明的懒汉在一阵央求索回了木匠工具后,狼狈地离开了三间大瓦房,永远地告别了故乡自谋生路去了。而大孬子呢,从此啊就和他的新媳妇一起过上了无忧无虑的幸福生活。

  

  “我的故事讲完了,怎么样精彩吗?”

  

  “真是太精彩了。”东升见大家还沉浸在故事的氛围里,忽然想到一个问题,“奇——怪啊!同样啊,同——吃一样的豆子,怎么一个能——放香香屁,一个拉稀——?”大家一听也觉得不可思议。

  

  “哦,我忘了交待了,二儿子吃的那个豆子是巴豆,是专让人拉稀的;大孬子吃的当然是香香豆了。”

  

  “那为什么大孬子家有巴豆呢?”小桃子问。

  

  “因为大孬子在每次吃香香豆前一定要先排尽大便,大便干结时吃半粒巴豆有助于排便,绝对不能多吃的。那二儿子哪里知道其中的秘密。”

  

  “噢,我们明白了。”

  

  “香香屁屁屁香,送给老娘香衣裳……”几个孩子就这样满意地哼着故事中吆喝的调子四散走开了。

  

  这故事的趣味性不仅让这些小听众们当晚兴奋得难以入睡,而且就是在几十年后谈起此事时也让人忍俊不禁,个中的笑料没事时玩味一番私底下仍窃笑不已。小三子在说这故事时,情节并不完整只凭片面的记忆和理解以自己的语言圆了这个故事,记得最清楚的就是那吆喝声,上面完整的故事是第二天小伙伴们鼓噪小五子让她妈重讲的,这里不便破坏读者听故事的完美意境,故而一次性完整地表述其上。他妈在厂里是指导染色的研究员,一个知识分子“臭老九”,在工人阶级领导一切的年代,是靠边站的。关于染色的问题是不需要过多地征求研究员的意见的,因为色泽和色调是厂里根据局里的计划早已确定好的,是不容更改的,因而要求研究员做的事并不多,那么下车间跟班劳动是必不可少的。

  

  至于他妈的的情况介绍因为不是本书的叙说重点,我们也只好就此打住,不管她说的故事是自己随随意意杜撰的,还是纯属民间传说,本来就没个说法也就只得姑妄听之了。

  

  (六)

  

  一天东升兴冲冲地背着黄书包领口系着红领巾连蹦带跳地走近了家门,步子却放缓了,见人没注意迅速地进入家中,往大桌子旁的大椅子上一坐,放下书包掏出书本拿起笔很自觉地做起作业来。“哎,东升参加红小兵了。”大凤一眼瞅见鲜艳的红领巾惊奇地喊了一声。家里人一下子围了过来,“嗯,东升比你两个姐姐加入的早,将来加入红卫兵、入团入党有前途啊!”“是啊,我家东升是第一批参加的,是积极分子啊!”他妈接过他爸的话也也赞许地说。“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二凤听见后俏皮地说。“当然,我要听毛主席的话,‘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东升一本正经地应了一句。“好啊,这才是毛主席的好孩子呢。”他妈表扬了一句。

  

  东升猛然发现在桌子上有本识字课本,比自己的语文课本长些也宽些但薄得多,是用两枚钉书针装订的,翻开一看上面的字基本上没有不认识的,于是很高兴地念出声来:“小小笔杆——半两重,祖祖辈辈——拿不动。这是什——什么意思啊!”“你想啊!在万恶的旧社会家里很穷上不起学,只能给人帮工给地主种田,你家外公省点钱给家里几个舅舅上了几年学,女孩子呢就在家放牛所以啊妈妈就不识字成了‘睁眼瞎’,你们现在多好!都上学了,再也不象妈妈这样斗大的字不识了。”“那为什么不让女孩子上学呢?外公是不是老封建?”大凤气鼓鼓的责问。“是呀,你不是说女孩子比男孩子懂事早吗?应该先上学才对呀?”二凤同样不解地发问。“因为旧社会人思想封建重男轻女,新社会男女平等,‘妇女能顶半边天’这是毛主席说的,就是说呀,男的能做的事女的同样也能做。”说着又叹了口气既遗憾又羡慕地对三个孩子说,“要是在现在人民当家作主我就会跟你们一样上学的。”“对呀,这识字课本是你们厂里发的吧,你们也有老师吧。”“是的嘛,厂里开了扫盲班,要有文化的人做老师,我们没事就学认字,妈妈现在学会写自己名字了。”说着她摸过纸和笔一笔一划地歪歪扭扭地写上了自己的名字。“妈,你写得杨字怎么我不认识。”二凤说。“哪个字不认识?”他爸走过来一看,“杨字你怎么会不认识呢,你妈姓杨你不知道?”“杨是这样写的。这个杨字写错了。”“哦,你妈是我教她这样写的,那是繁体字,怪不得你们不认识。”“什么是繁体字啊?”“那是建国以前的汉字,因为笔画繁多难写,新中国组织专家学者进行了全面地汉字简化工作,也就是你们现在学的汉字,既容易辨认、书写,又美观实用,不然的话你们哪能一下子学这么多字啊,你们得感谢伟大领袖毛主席啊!”说得三个孩子不断地点头。

  

  “嗳,识字课本上有毛主席诗词,‘小小huán寰球,有几个苍蝇碰壁。’”东升翻了一页又念,“水调歌头——重上井冈山。”“给我看一下,嗨,上面还有小故事呢,蚂蚁和蟋蟀的故事,让我看看。”大凤从东升手里拽了过来迅速地翻看起来,“你们别抢,听我念。冬天快到了,蟋蟀看见蚂蚁忙碌地搬运过冬的粮食,讥笑地说:‘冬天还早着呢。’看蟋蟀在冬天到来时又冻又饿地死了。”“喂,给我。”东升又夺了过去,把书放在桌上,指点着说,“上面还有画子呢,这蟋蟀成了要饭花子了。”“嗨,刚才你们干什么啦,像造反一样,别把我认字的书抢坏了。”东升妈端着热腾腾的菜上桌了,“快把书都收起来,吃饭啦!”

  

  “东升,我们学校明天要积肥支农,你们学校什么时候去?”东升一看是小五子吃过饭串门来了,忙问:“我没听——听说过,什么是积——积肥支农啊?”“我们老师要我们烧稻草灰送到乡下去,说这是肥料。”“你们学校去送肥,那我们学校肯定也会去的。”果然不出所料第二天,东升兴冲冲回家说:“妈,我们学校也要积肥,快帮我准备稻草灰吧。”说起稻草几乎每家都有,那就有点奇怪了!又不是农村,城里那来的稻草?原来国家实行计划经济,所有的生产资料和生活物资都需要统一调拨,向城镇居民发放各种票证,如粮票、布票、煤票、糖票、肉票、肥皂票等,买棉花需要棉花票,没有棉花票自然买不来棉花,那时棉花票紧俏,每家拥有的棉花票只够冬天或过年时给孩子们做新棉袄、棉裤和棉鞋,但冬天缺少棉被也会冻死人的!怎么办?向农村人买稻草,然后用破布烂衫缝制一个如自家床那般大的网兜装入稻草,填满充实后再缝合住,就成了一床如席梦思般的床垫,冬天睡上去确实非常暖和。

  

  难怪在天气转凉时街上经常会看见有乡下人肩挑一担稻草沿街叫买,也有约好的用板车两个人将堆积如山的草垛一推一拉地搬运来,十几户人家就地瓜分掉。如此一来,农村的稻草反而稀缺起来,这才有了发动学校送肥下乡的活动。

  

  还好家里除了烧大灶用还有剩余的稻草,烧锅时铲出满满一篮子稻草灰,当然篮子里是用旧报纸垫底的,上面也用报纸盖好只等明天带到学校集体下乡送肥。多余的稻草灰被在同一学校的小桃子家妈铲走了,说是她家的灰不够。

  

  第二天天气格外晴朗,学校高年级的学生在老师的带领下分几批向乡村不同地点进发。在城里长大的孩子第一次踏上了没有柏油马路的到处坑坑洼洼不时扬起灰尘的泥巴路上,也是第一次闻到牛屎巴巴的味道,有的同学捏住鼻子,有的用小手在口鼻前来回地擤,但没用的,空气中就弥漫着这样的乡土气息,不一会儿他们放弃了这种努力,自己很快就与这里的环境融合了。队伍很长约两个班级,两个人一排一对对前后紧跟,东升与牛小子站在了一起,两个人就交换着替对方拎篮子。近一个半小时的路程队伍终于到达目的地,生产队的一个负责人指定了一个离粪坑不远的一块空场地,然后老师让同学们一个个上前轻轻地将稻草灰倒出,因担心风把灰肥吹散生产队的人已经在附近的水塘里挑来一粪桶水,用粪瓢在地上和灰上泼洒几下,一瓢瓢水砸在灰上反而使灰尘受挤扬起,灰堆顿时像生起了烟雾一样弥漫起来,人们纷纷后退,落下的黑灰如粉状,离得近的人身上免不了飘落些许星星点点,那洒水的人见状知趣地停了手,一直目送到学生队伍远去。

  

  其实这些学生们那里能知道,就是他们脚下的这片乡村土地在二三十年后,已经成为市区且是中心地带,他们也因秉性而为及命运造化由单纯可爱的少年转变为阅历和经历颇丰的中年人,他们的孩子差不多也这么大了。那时的他们也分布在社会各领域成了中坚力量,这是他们的今天所无法预知的!正如毛主席所说:“你们好象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

  

  秋末初冬季节,星罗棋布的田埂上泥土干结使雨天里的脚印、蹄坑、车辙如胎具脱模般遍地可见,但对孩子们来说那简直是坚硬无比,几个男同学使劲地向一个凸块蹬去,但它稳丝不动自己的脚却生疼不已。田地里稻茬子成行成矩仿佛棋盘上刚劲勇猛的列兵,齐刷刷地巍然挺立。

  

  学生回学校的队伍不再像先前那么齐整,三三两两地在凹凸不平的乡间小道上择路而行。路过一农家茅屋,在屋前一块空场子上拴着一头驴,引起了东升的注意,便问牛小子:“那——是什么牲口?”“是——是驴,我——我们生产队原——原先有。”忽然东升瞥见驴肚子下有一物悠来荡去,忙慌张地问:“那是什么?”“是——是驴肠子,少——少见多怪!”“你怎么——知——道的?”“我爸——告诉——我的!”“噢。”“快跟上别掉队了。”“老师叫我——我们了。”东升正想近前看个究竟,扭头一看已经落队伍很远了,忙小跑着追了上去。长大以后东升想起这事来就觉得好笑,类似的大人欺瞒误导孩子的事还有一些,如自己是怎么生下来的?有的说是在垃圾堆里捡来的,或是抱来的,虽说是逗孩子玩,多少令人沮丧;有的说是上厕所拉屎生下来的,更有说是从胳肢窝开刀拿出来的,最实在的就是从肚子上动手术取出的。反正涉及性别上的事,你永远也别想得到正确答案,谁也不愿意孩子对这方面好奇。

  

  这次送肥回来东升和小桃子发觉大6号有了点新变化,地面靠墙角从外到里已被人挖开了长长地土沟,里面放置了一根接一根的镀锌钢管,好奇的孩子们向大人们一打听知道是安自来水立刻兴奋得了不得,放学回来后总要在土沟边张望一番,不知道这干巴巴地管子是怎么出水的?有的压根就没见过什么自来水,听说是水厂送过来的,那厂远得都不知道在哪里,水就这么听话地来了?不明白自然就想看个究竟,但每次的张望结果都一样——没水。

  

  第三天中午放学回家时孩子们都惊喜地发现大6号的自来水安装好了,那土沟已经填平了,小巷子里乱哄哄地,淘米的淘米,洗菜的洗菜,洗衣的洗衣,还有专门提着水桶排着长队等待接水的。困扰人们多年的水紧张问题得到了缓解,起码水质问题有了保证,而且水是公用的不收费,人们自然喜笑颜开,这水自家能多用则尽量敞开用,这是厂工会为职工谋的福利。但在用水高峰时这么多家子少不了争吵,甚至打架,那是后话。不过总体来说文革时期人们没有经济利益上的根本冲突,政治上都是工人老大哥是要讲风格的,那时流传一句话是“大事讲原则,小事讲风格。”因而大6号里左邻右舍关系相处得还是比较融洽的,见面时都相互招呼一声:吃过了没有?孩子们放学回来总喜欢走家串户,如此便当是因为家家户户只要家中有人不论在不在屋内,大门总是敞开的。看看哪家有什么新鲜好玩的,搭搭话逗逗乐,聊聊天谈论一下感兴趣的话题,或者哪个孩子想玩什么,带上玩具手一招准有一帮伙伴闻风而至,玩具有陀螺、钢筋做成的大铁环和能托住铁环的铁钩、弹弓、玻璃球(弹子)等。女孩子们则玩丢沙包、跳橡皮筋、踢毽子或干脆在地面上划上大大的方框再分若干个小框,人在上面框内跳来蹦去,名其曰跳房子。呀,好大的口气!

  

  这些玩具确实是那个年代的土玩具,现在的孩子们由大人教而知道如何玩法的看来也不多,因为高科技玩具确实要高级得多好玩得多。这里只好简单地介绍一二。用牧羊鞭子般的布带子一圈圈地缠住陀螺,然后握紧小木棍顺地使劲拉开,它就在地上平稳地旋转起来了,再用手中的鞭子使劲地抽打,使其不停地旋转而不倒。你抽一鞭我抽一鞭其乐融融,再附上一句打油诗:下流坯,不打不撒尿。实际上这句打油诗是当地大人哄婴幼儿撒尿的一句顺口溜,边念叨边轻拍小屁股。“撒尿”的“尿”字是多音字,这里本地人偏读suī音。这些长大的孩子潜意识里或许还保留着这样的记忆,于是抽一鞭哼一句越打越欢。用铁钩钩推铁环也挺有趣的,把铁环立起来像个车轮一样,推到街头再拐弯推回来,全程铁环滚而不倒,这是需要技巧的,平地尚可,坑洼地就不那么容易了,推到兴起移开钩子让铁环自滚看其将倒忙紧跑几步接着推。这也少不了玩玩接力赛。打弹弓可是一个既危险又刺激的游戏,但男孩子们几乎人手一支弹弓。那时的弹弓多半是用粗铁丝做的,象丫字型,上面两头各弯个小钩子扣上一至两根橡皮筋再用钢丝钳夹住,这样搭上纸折的小硬纸弹捏住拉开橡皮筋绷紧对准目标,一松手纸弹就迅速地弹射出去了。你别说这纸弹打在人身上就是一个红包包,挺疼的。现在打起仗来比以前就逼真多了,但这游戏不常玩也只玩过两次,因为有一次大群差一点用纸弹将小五子的眼睛射瞎,眼皮顿时肿了起来,吓得这些孩子不知所措忙手忙脚地把小五子带到大群家,家里大人不在家庆国说用湿毛巾捂几分钟就没事了,捂了一会儿没有什么效果,东升说好象是用热毛巾吧,于是大群用热水把毛巾烫了烫,小桃子拎起毛巾连声喊烫与大群和庆国几个人七手八脚地将水拧干,二群伶俐地接过来送给小五子敷在眼上,三群则站在家中角落里不敢任意走动,就好象是自己犯下了大错。小秃子和左邻右舍的孩子们围在门口探头探脑。很快六妹子把她大姐找来了,小三子近前把小五子脸上的毛巾揭开,一看好家伙眼睛肿胀得快睁不开了,她惊慌得哭了,怎么办啊!大人又都不在家上医院又没钱,只有送他到厂医务室去,大群和东升忙扶起小五子跟随着小三子急急忙忙地走了。晚上回来时眼上已贴上了医用纱布,每天去换药打针,一周后眼睛才恢复正常。为此大群妈买了二三个苹果送到了小五子家,他妈再三推辞后收下了。

  

  打弹子要文明得多,用食指把玻璃球勾住,弯起大拇指抵在玻璃球后面,向着对方玻璃球使劲一弹,打中了算赢。或者用弹子在土里摁上一个半圆坑,人站在较远的线外,一人一下地朝目标进发,谁最先进洞谁胜。女孩子玩的沙包游戏也挺有趣的,沙包其实只有小巴掌那般大,小布袋里面装入细沙或米,填满后再缝合严实。玩沙包的花样较多,但有一种玩法值得推荐,这是一个三人组合,两个人分头在相距五米左右的地方各在脚下划线站好,中间一人相对于拿沙包的人,随时准备躲对方砸来的沙包,躲过后赶紧跑到对面躲这边的沙包,按约定躲过几次后换人,自己则亨有砸人的权利。这些游戏使孩子们乐在其中,与其说是游戏不如说是变着法子玩,孩子们就是这样在无忧无虑地贪玩中长大,这样说真的一点也不过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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