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峰来的那天,我刚学会了烧水。正好,上面把他分给了我,让我带着他干活,也就算是个徒弟吧。
在劳改队里,想喝口热水不难,几乎哪个监区都有自己的烧水锅炉,不过至于说水开不开,或是管不管够可就不一定了,大多是一个人一天能给个一两缸子温吞水,不喜好喝茶的也就算了,碰上嗜茶如命的主,恐怕就只能自个儿控制点了。正因如此,往往一个监区里,烧锅炉的那位,也都算是个不大不小的人物,大能耐没有,小本事要你的命,尤其再赶上是个机加工车间,比如修车什么的,成天一身油一身汗,能和烧锅炉的混出点小关系,隔个十天半个月的接一桶热水冲个热水澡什么的,简直就是太了不得的大能耐了!
对热水的盼望在劳改队里几乎苦苦折磨了我快一年。其实早先在家的时候,我是个顶烦热水的人,洗澡时水热一点都呲牙咧嘴,喝水时更是瞅热的不来劲------哪如凉水呀,一肘脖咕咚一下倒嘴儿去,多过瘾呀。可在劳改队,这手就不成了。记得刚分到监区时,正赶上这鬼地方最冷的时候,头一天出工时,一路上早就冻得跟个猴子似的了,本指望快点到车间,想它必竟是个屋,起码也能遮个风保个暖什么的。可等真到那里了,嚯,心这个凉呀------这哪是个车间呀!苦土板外面包砖头砌起来的厂房,占地四五千平方米的样子,反正二三百人钻里去,一撒把就找不着人儿了,四面的窗户上有玻璃的也就占个一成不到,余下的挨着人近的地方还能堵块纸壳什么的,高一点的或是离人远的地方,干脆就那么敞着,外面的大北风算不小了,可吹到里面竟然成了细缕儿,带压那种的,打脸上和小刀差不多。
当我正摇头晃脑的四处张望呢,忽然过来一管事的犯人,照着我腚沟就是一脚,顺着他脚劲,我脚底下一滑,吱溜一下,在脚下半扎多厚的冰溜子上叭嚓就是一个大跟头,正趴地上眼冒金星的当,那管事的又冲我身上擢过来大半张沥青油毡纸,“妈了个X,发什么愣,找爹呢?四处张望?快滚那边儿跟着生火去!”说着他指了指远处的几台摇臂钻床,转过身儿就走了,只留下趴在地上发愣的我。
顺着他指的方向我瞅了瞅,原来摇臂钻床那儿正有几个犯人点着油毡纸生火烤机器呢。没办法,我小心翼翼的从冰溜子上面爬了起来,一步三徒溜的凑了过去,傻乎乎的站在一个正撅腚拢火的犯人身后。看了良久,不禁心里奇怪,这是干什么呢?没事烧机器玩?便张口问那个犯人,“哥,你烧它干啥呀?”那犯人听了抬头看了看我,张嘴一口地道的北京话:“滚你妈X的,你丫装傻呀!”我一听赶紧收声,忙不颠的从他跟前跑开。正愣神不知该往哪去呢,忽然听到旁边一台床子前一个生火的犯人正用大连味挺浓的口音和人说话,便壮了壮胆,凑到他跟前张嘴问他“哥,你是大连的吧?”那犯人没吱声,抬头看我一眼,一把拽过我手里的油毡纸,往火里一填,没好气的说“金州的”。我一听,喝,有门,这哥们肯搭理我,便赶紧蹲下身去帮他拢火,一边小心的问他,“哥,你生火烧它干啥呀?”这位又瞅了瞅我,上下打量了一圈,“你新收吧?怎么话这么多?没看这天冷吗?人都受不了机器能受的了吗?不烤烤能干活吗?”噢,这我才明白,原来车间里冷,机器里的排水管和机油什么的都冻上了,每天早上干活前就必须先生火烤烤床子,要不床子根本就不玩活。听他这么一说,我心里不仅一紧,不由得又抬起头好好看了看这个破烂的大厂房。
等到正式干上活了,方知道什么叫真正的冷。初来乍到,我得帮一个水焊工抡大锤,就是他先用焊把炙红一块铁板,我再咣一下砸下去,算是折个角。这活还好,抡二下能歇几十秒,可歇的时候得找地方坐呀,好在我这师傅人不错,给我烧热了一小块铁板,叫坐上去烙屁股。可这屁股不烙的时候还好,一烙上可就坏了,全身上下就屁股那热烀,其它的地儿一片赛一片冷,再加上身后窗户外刮来的会瞄准的小北风,喝,那个难受,真好比掉进了冰窑里。
哭天喊地的,一天的活总算干完了,到了晚上,我都快散架了,才终于吹了停工号,停下手里的活,我低头瞅了瞅自个,混身上下恐怕也就是眼仁和牙齿算是白的,剩下到处都黑,连臭油子带铁屑的,看来不洗洗还真是没法回号。于是便拎着早上从号里带出来的脸盆,晃悠着来到了后院的水房,可到了水房我才傻了眼,只见犯人们人人都在水房外顶着北风脱光了衣服(水池在水房里,但水龙头都是摆设,想用水就必须到离水房有四五米远的洋井上去压),光腚撩开门帘跑进水房里,然后不一会跑出来一个,光么出溜冲到洋井那儿压出一盆凉水兜头往身上一浇,再就跟过了电似的呲牙咧嘴猴蹦似的冲回水房,在水房里一顿抹肥皂洗衣粉,等完事了再冲出来压桶水兜头一浇,一个澡就算洗完。看着我有点发愣,那个带着我干了一天活的师傅便连扯带拽帮我脱了衣服,一脚把我送进了水房里面,可进去之后我的出现便立刻引起了一阵哄笑,“喝,进来一白的!”“嗨,这小子白呀,整一小白羊!”,“过来,嫩弟弟,让哥稀罕稀罕”,于是,在七嘴八舌,秽味十足的嘲笑声中,一堆手向我身上烀了过来,捏的捏,掐的掐,而我根本就无力着架,只好脸蛋子通红,双手护住裆部,任由他们捏巴。不过还是我那个师傅仗义,一把哄散了他们,再把我一脚从水房踹了出去,拽我到了洋井跟前,飞快的压出一桶水来,让我赶紧浇喽。我一瞅,那水桶边上净是冰溜子,不禁心里一麻,脑袋一晕,说啥也不敢往身上比划,我那师傅急了,二话没说,拎起水桶,兜头就冲我浇了下来,这一浇,喝,就好比是用小刀在身上飞快的刮了一遍,我当场就被激的扑通一声坐地上了,再看我那师傅,撇了我一眼,骂了声废物,转过身去自个儿浇自个儿了。至于说是后来是怎么被我师傅又从外面给整回了水房,我可就不知道了,当时只记得混身的血都涌到了脑袋上,头昏脑胀的,除了心烂跳,胳膊腿好象都不是自已的了,一进水房我就迷瞪那了,哇哇大吐,感觉就象要死了一样,于是把大伙吓的七手八脚将我抬了出来,搁干部的值班室里烤了半天炉子才算回过魂来,但从此以后,我“小白羊”的外号也就不胫而走,虽经我后来长期努力,极力体现自我男人气概也没有彻底挽回,直至我出监前还有人在背后偷摸叫我“小白羊”。
又过了几天以后,我才算是彻底习惯了这种地狱似的洗澡方式,可每次洗澡时又都发现对个锅炉房里蒸气撩绕,有几个人影似在痛快的搓澡,便问师傅为啥人家能洗热水澡?咱为啥洗不上?师傅的回答则明显有些不耐烦,“操!人家好使,咱是个啥?”
转眼,漫长的冬天过去了,春天似乎还没看着影呢,夏天就匆匆到了。本来在数九寒冬的时候,我曾极力幻想要是夏天来了洗澡就该舒服了,可没想到真的夏天来了,洗澡的烦恼却一点没减少。原来,夏天的时候整天在车间里干活,一身臭油一身臭汗,回过头来拿凉水浇时,就算你怎么打洗衣粉,怎么拿刷子蹭,那点臭油就是洗不干净,于是晚上睡觉的时候,难受劲就来了,粘在身上的臭油好象堵得连汗都排出不来,于是浑身痒的没招没烂的,一宿宿睡不着。
直到这时,我才终于开始啄磨锅炉房的热水了。
烧锅炉的老头姓孙,一脸善像,二道寿眉,方脸厚唇,在外面时,他要是穿身绸褂再拎一鸟笼什么的往公园一转悠,准得让人以为这指不定是哪级高干退体了呢。可实际上这老东西什么也不是,就是一强奸自己亲孙女的老畜生,仗着和监区里的积委会主任(改造积极分子委员会主任,犯人头)沾点亲戚,便托了关系在这里烧锅炉。初次和老东西打交道的时候我倒没空手,拎着二盒吉庆烟去的,可老畜生收下了烟却只放了半盆热水给我,没办法,再去的时候我便咬了咬牙,啄磨着出点血,和老头好好处处关系,必竟将来咱用得着人家的地儿多着呢不是嘛。于是便花四十块钱在饭车上买了只烧鸡给老头拎去了。这回见我拿了烧鸡来送礼,老头倒是一脸平静,慢条斯理的接过去,一把揪下大腿,塞到没几颗牙的瘪嘴里咕拥了半天,总算咽下一口之后,才斜愣着眼睛伸手向锅炉房外面的放水口比划了一下,我这才钻了出去,猫腰低头,在窗户外面的放水口接了一桶热水,请我师傅舒舒服服的洗了入监以来的第一场热水澡。
您别说,这只烧鸡还真管了点事,在接下来的两天里,我带着我师傅,俺哥俩连续享受了三天热水澡,可等到第四天的时候,这老孙头又不给我放水了,我敲了半天窗户,他才慢条斯礼的打开了窗户,我说大爷,给点水,他没动趟。我又说大爷,麻烦给点水,老头张嘴了,他说“听说饭车这两天卖刀鱼是吧?”
什么?卖刀鱼?我一听这话那个气呀!敢情这老畜生是让我惯出毛病来了,顿时,一股无名火直冲我的脑门,我随手就拎起水桶,“咣”的一下就砸在了他的脑瓜上,老头惨叫了一声,扑通一声向后折了过去,但紧接着我就看到锅炉房里冲出了几个浑身肥皂沫子的大白条,为首的那个冲过来,一拳就砸到了我脸蛋子上,我立马就一跟头,紧接着就再没爬起来,因为一顿乱脚踢的我当场就找不着北了。待打到了最后,又是那个为首的,骑到了我膀子上,一把兜起我下巴,拿着块肥皂就往我嘴里塞。说实话,当时那块肥皂到底进没进嘴我根本就不知道,只因为那厮劈胯骑在我身上时,生殖器就晃悠在我脸蛋子旁边,我是真怕那玩艺碰到我嘴,所以注意力都搁到那儿了。
挨了顿揍我倒是变老实了,从此再不敢往锅炉房那边凑乎了,而老孙头呢,再瞅着我时眼神也凶了许多,就象我把他家什么人怎么的了似的。不过热水总是还得啄磨呀,终于,机会来了,在第二个冬天到来时,我师傅被释放了,临走前他教了我一个自己一直深藏不敢露的手艺------自制加热器。根据他画的简易图纸,我啄磨了好几天,终于用锯条做了一个加热器,往盆里一搁,十多分钟就能烧开一盆水,当时可别提把我乐成啥了,就差没在地上翻跟头了。当然了,这玩艺必须得背着人使唤的,要是叫警察看到了那可是了不得的大事。
就在做出加热器的当天,刚二十出头的乔峰被分到了监区,光荣的叫了我一声师傅。呵呵,咱这人本身毛病多,属于狗肚子藏不了二两香油那种的,有了好东西就惦记着显巴显巴,于是当天晚上收工前,我就带着徒弟猫到废料库那边烧了二盆热水美美洗了个澡。
只可惜当时有些事我太欠考虑了,比如说自己的徒弟是刚入监的,对里面的事知道的太少,对里面人心的险恶也了解的太少。于是,我倒霉是日子来了------有一天我重感冒,躺在号里没出工,乔峰就被老孙头拿好话套住了,把我做的加热器拿出来和他显巴。于是,我被警察从被窝里拎了出来,拖到车间里当众一顿电棍。在挨捅时,我一偏头看到了老孙头,他正在人堆里眯着眼笑嘻嘻的看着我。
当天晚上,徒弟坐在板铺上,一直守在一会明白一会糊涂的我跟前抹眼泪。等到天快亮的时候,我终于明白过来了。看到乔峰一脸泪汲汲的模样,我心里有些酸,便伸出手去给他抹了抹脸蛋子,告诉他“小子,甭哭,你瞅着,师傅早晚能天天让你洗热水!”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便充满了奋斗的色彩,当然,“热水”这两儿字也成了激励我向上拼搏的一个重要因素。转眼间,我在监区里混了快小两年了,终于凭着自己的拼劲从小组长到组长,从组长到积委会委员(改造积极分子委员会委员),直至最后破天荒以入监不足二年的资历爬到了积委会主任这个金字塔尖上,这时候,我的徒弟乔峰也自然无需再去干活,便整天跟在我后面做了小杂役。按照劳改队里的规矩,做为主任,辟如我的前任,一到锅炉房,他老孙头立马拿着当爷爷敬,水烧开、放好,毛巾香皂预备着不说,洗澡时还全身上下认认真真给搓个遍。可是当我换班干了主任以后,这个老畜生竟然明显不拿我当回事,比如在上任的头一天,我带着徒弟和几个积委会委员到锅炉房来巡视,老畜生竟然只顾着和几个委员嘘长嘘短,对我和徒弟连眼皮都没夹一下,再比如说后来我带徒弟来洗澡,每回都得我徒弟去放水,老畜生只坐在一边趴在窗户上瞅风景,临走时还不忘损我徒弟两句,告诉乔峰下回记得把地上的水收拾喽,甚至背后他还常常埋汰我,说“小白羊”是兔子的尾巴长不了。总之,只是在不长的一段时间里,老畜生在我的心里便恶贯满盈了,我便决定要拿他当我新官上任后的第一把火,烧红它半边天!
终于,机会来了------一天下午,我告诉徒弟先去锅炉房放水,一会好洗澡。没想到乔峰才走不长时间就回来了,撅着嘴和我说敲门了可老孙头假装听不着,没给开,又说闻着味了,老头象是在里面偷摸炖肉呢(做小灶在劳改队里属严重违纪)。我一听,心里一盘算,心想,呵呵,这可是天作孽尤可为,自作孽不可活呀,老孙头,你这是自找的!于是便带着徒弟奔锅炉房飞奔而去。
当我一脚踹开锅炉房的大门时,老孙头刚好正从炉膛里掏出了炖着的一锅排骨,看到我进来,他两只眼睛顿时就冒出一种令我多少年忘不掉的惊恐神色。见人赃俱在,我二话没说,一脚就踢翻了他手里端着的排骨锅,汤、菜、骨头立马就飞溅了他一脸,然后我顺势一大脚,又把老畜生踹到了板铺上。这时,闻讯赶来的几个委员和组长到了,进屋一看,心里立刻明白了怎么回事,清楚我这是寻仇来了,便问我咋办?我瞅了瞅正浑身哆嗦的老孙头,偏了下头,轻轻的说了声“开管”。
老孙头被拖到锅炉房后面的空地上时基本上已经快瘫了,但周围呼拉一下子围上来看热闹的犯人们也真懂事,自觉自动的让出了正冲着锅炉房窗户的一块缺口,使我可以在窗户里看个正着。这时,几个委员把老孙头按在了地上,扒下了他的裤子,一个手里拿着管(一截PVC塑料管,在里面是专门抽屁股用的,痛,但伤小,名曰开管)的委员抬头看我,见我点头,便就地开抽,直打的老畜生哭爹喊娘。说实话,当时之所以我没有出去,其实是事到临头有点于心不忍,但奇怪的是,当我真见到老孙头挨抽时,心里竟一点怜悯之意都没有,反而觉得痛快,甚至后悔自己没去亲自抽他。
锅炉房小灶风波结束以后,老孙头被政府调到了小台钻作业区,捧个角磨机去刺去了,而我徒弟乔峰则替补了这个肥差,成了监区新一代的司炉工,从此以后,洗澡对我来说再不是什么难事了,热水也可以尽情的管够了。当然,在其他的好多方面都和刚进来时不一样了,处境顺了很多。不过,我倒没有停下拼的脚步,终于,又过了一年多,我被调到了教研直属监区,担任了学检组长,打这时起,洗澡甚至成了一种享受。怎么说呢,辟如说慈禧太后洗澡听说过吧,呵呵,虽然说比不上那个档次,可性质差不多,几乎每次洗澡时,香皂、毛巾、搓澡巾、牙刷牙缸都有专门的犯人站一边拎着,各司其职。对于这种腐败,我倒也让乔峰过来享受过两次,但后来一啄磨那孩子岁数太小,怕给他惯出毛病来,也就算了。
再见到老孙头时,他已经住院了,脑血栓加脑襄虫,估计是够呛能活着出去了。老头这时候早没了原先的精神劲,已经躺在床上炕吃炕拉了。但不管怎么说,至少原先我们还有过那么一段,也算是熟人,一次到医院办事时我就顺便看了看他。老头的眼睛里这时已经没有了精气神儿,话也说不出来,不过我觉着他应该还是认识我的,便问他的护理员,老头缺什么不?也许这护理员听说过早先我和老头的过节,吱唔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见我烦了,才喃喃的问我能不能给整点热水,说老头现在喝药都得用凉水。我听了之后心里说实话真有点那个,感觉也许这就是宿命吧,便从兜里掏出张纸,签上了名字,写上“一天可供该犯二壶开水”,然后交给那护理员,告诉他:
“每天早上八点,上伙房打水,拿着条,就说我让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