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新春时,监区召开了一次亲情帮教联欢晚会,邀请了几个犯人的家属参加。其中,一名刚入监几个月,才二十多岁名叫张强的犯人,妻子也从黑山赶来参加晚会,令很多犯人眼热心羡。当晚,监区的联欢会开的很热闹,结束时已经快十一点了。监区的领导就担心张强的妻子返程不便,恳求带车来参加联欢会的我的母亲,希望她用车把张强的妻子送到葫芦岛,再让她在葫市找车返黑山。我的母亲是个热心人,当然就一口答应了,于是在大家的送别中与那个小姑娘一同坐车驶出了监狱的大门。
可是后来母亲在电话里告诉我,车开出监狱不久,那个女孩就几次吵着要下车,母亲劝阻无效,便怀着一心的不安停车让她下去了。可没想到后面便立刻跟上来一辆车,接走了这个女孩。母亲和我说这番话时,口气甚是有些不忿,还带着几丝悲凉。
当然,这些事我是没敢告诉张强的,怕他多心。不过,仅仅过去了二个月之后,张强便在监狱里会见了妻子委托来监办理离婚事务的律师,记得那天张强是走着去的,却被人抬着送回来,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精神恍惚,直至干活时被铁板砸伤,白白丢了一根食指。
打这件事以后,我的心里便存在了一个大大的问号,等时间长了以后,又亲身目睹了很多悲剧,比如说当妈的和人跑了,扔下九岁的女儿,女儿一个人讨饭到了监狱想看爹,却在夜里冻死于监狱的大门口。或是丈夫进来以后,媳妇在家里养了小男人,还带着穿着丈夫衣服,扎着丈夫领带,开着丈夫车子的小男人到监狱里来找丈夫,询问家中存折的密码,威胁说如果告诉了她,就只和这小男人“玩玩”,不告诉她的话,就和这小男人生个孩子,看看到时候最丢人现眼的是谁。甚至还有抱着一岁大的小孩儿来监狱看夫君,丈夫欣喜若狂,直等从接见室里出来才想起自己已经进来了三年的,于是寻死上吊。等等等等,如此这般枚不胜举。令我对女人,对爱情,对婚姻,对家庭,甚至对人性都产生了无法释怀的疑虑,甚至心里暗暗庆幸没有在进来前为自己留下什么牵挂,徒生出几份轻松,只冷眼看着这些绝情绝义,为绝境中的男人们雪上加霜的女人,心里狠狠的咒骂,嘴上不屑一顾。
2006年时,我在警官那里接受了一个艰巨的改造任务------一名在省内监狱系统非常有名气的丹东籍抗改犯人冬的文从别的监狱转到了我们监狱,而我,就需要负责监督他的日常改造表现,稳定他在我监狱的改造情绪。其实说起这老冬,虽然只闻名素未谋面,心里却也晓得他的确算是个人物,十七年前因故意杀人被判了死缓,入监以后一直不肯认罪,申诉状子写了无数份,因不服从管理,服刑期间被调过七八次监,每次在哪一个监狱里都呆不长,不是抗拒改造就是出手伤人,到头来一锅死缓已经打了十七年,刑期还剩着好长一大块尾巴。
送冬的文调监的车一进院里,我迎了上去,哪成想这爷还没下车,便给了我一个下马威,从开着的车窗里用拐仗狠狠撮了一下我的肩膀,“哎,小子,给哥拿着!”然后不管不顾,跟着押解的警官大摇大摆的下车,我则在后面咬牙,带着一干兄弟拎着他的拐仗和行李跟在后面。
冬的文被直接安排住在了监内医院的住院部里,因为他多年以来曾长期控告某监狱某一个干警打断了他一条腿。但实际上打认识他的那天儿起,我就没见这小子瘸过,只是整天胳肢窝底下支根拐仗,说到底就是想提醒或是吓唬各路警察------莫惹我,官司还没打干净呢!不过等到他被安排住了医院,我方明白,监狱为什么非要我来监控这小子,只因为我也长期住在医院里(倒不是有病,只是医院里的环境相对良好,所以托人情住到了这里),倒能和他朝夕相处,所以只好自认倒霉。
冬的文住下以后,谱倒是摆的挺大。原本医院走廊里有一张小号的八仙桌,那是我搬到这儿之后木匠房的几个犯人特意打给我的,用于平时约三朋五友摆饭局茶摊龙门阵,平日里别的犯人碰都不敢碰的,甚至还有人天天用抹布擦的干干净净,可这冬的文来了以后,偏不问不听的就把这张桌子搬到了自己的床头,各种随身行李往上一扔,蒙头呼呼大睡。等到我带着几个学检员从大院里检查纪律回来,看到他那付熊样,真是气得七窍生烟。身后的几个学检员当时就有表示不忿的,脸红脖子粗的要过去替我出了这口气,可是我拦住了,摆摆手让他们走,然后自己一个人在他病床前站了好一会,啄磨了又啄磨,最后还是转头离开。
接下来的一个多月里,可以说我对这个冬的文咬紧了牙,只是这个四五六不懂的混人竟然处处跟我过不去,好象要是有一天不为难我就睡不好觉似的。比如我和他谈话的时候,他就闭口不言,只瞪两只死鱼眼睛瞅着我,待我转身离开,他却在屋里指桑骂槐,大骂“走狗、骟驴X”之类的脏话。有时候,会有个别触犯了纪律,被学检员记了名字的犯人到医院里找我托情,我正在走廓里正经八本教训人家呢,这冬的文却架个破拐靠在门框上嘿嘿冷笑,嘴里不干不净的骂“装X,狗人儿”什么的。
终于有一天,我暴发了,那天的事是我正睡觉时,冬的文不敲门就闯进了我屋里,一把推醒我,大声质问:“你不是负责管我的吗?我他妈的三四天没喝着开水了,你不知道安排个人给我打水呀!”于是,这一次我再也忍不住了,从床上坐起身来,一脚踹到他脸上,刚想起身再比划他,却没想到这小子竟然扑通一声自己躺在了地上,捂着脸满地打滚,疯狂的嚎叫:“管事的打人了!管事的打人了!”令我气滞腹中,两眼暴突,却也拿他无可奈何。
也许就是打这一天起,冬的文和我之间的矛盾彻底公开化、尖锐化了,有时候他半夜睡不着觉,就会打开窗户就冲着院里大喊:“XXX(我的名字),我X你妈!你他妈和我一样,也是穿蓝皮的(指囚服),你他妈的干个管事的不知道怎么得瑟了,敢和爷爷我较劲,你要整不死我,我就整死你!”就这样,在不长的时间里,满大院的犯人和警察便都知道了我被这个冬的文整惨了,甚至有时下去检查纪律的时候,我都能听到犯人在背后窃窃私语,以至连正常的工作都无法开展,于是,我下定了决心,找机会一定要彻底整透这个冬的文,叫他明白明白什么是规矩。
时间一天天的过去了,我的忍耐也在不断的积蓄着愤怒,终于,老天有眼,给了我机会------一天下午,冬的文和在院治疗的一干犯人被医院的大夫提到了生产区的X光透视室照像。趁着人不注意,我跟着偷偷溜了出去。凭着对地型的了解,我悄悄的钻到了透视室旁边的一间早年挖的防空洞里。说实话,这个防空洞还是我在一次偶然的机会当中发现的,那次我和别人在这里玩笑打闹,一不小心撞到了楼角拐弯处一堵和山坡紧挨着的山墙上,没想到竟撞下了几块砖去。不过当时我留了个心眼,没声张,事后悄悄来看过,发现竟然是个掏在山坡里的防空洞,里面乌漆抹黑的,只有几个盛着水的大水桶,四壁的墙上依稀还看得到文革时的标语口号,于是,我又小心的堵上了砖头,合计着早晚有一天能用上,没想到今天机会就来了,我打定了主意,就要把它用在冬的文身上。
钻进洞里,我探出头去望了一眼,冬的文正排队站在透视室外面。老天成全,他竟然站在最后一个。于是我定了定神,稍歇了有一根烟的功夫,让自己完全适应了防空洞里的黑暗,又整理了一下思路和情绪,然后用小石子向冬的文扔去。果然,冬的文的注意力被我吸引了,他极力的向洞口张望了一下,却什么也看不清。于是,我又是一个小石子,这回,他迟疑了一下,不过终于向洞口走来。等到他到了洞口时,刚探头向里张望了一下,才要缩头回去,我便说时迟那时快,用事先准备好的麻绳一把兜在了他脖子上,没等他哼叽出声来,便拖死狗似的把他拽进了洞里。等拖进去有五六米的劲了,趁他正犯直的功夫,又猛一个大背把他撩在了地上,然后蹲下身去,用膝盖顶在他肩膀上,照他腮帮子用力的砸了两拳。这冬的文吃打之后,猛的惨嚎了一声,立刻把身子蜷成了一团,在地上左右翻滚,我便站起身来,用脚狠狠的踢他,专挑脑袋和胸脯,他则嘴里嗷嗷叫着,不断用胳膊和蜷起的腿抵挡着。过了好一阵子,我有点累了,就歇下来站在那儿一动不动,而冬的文也多少放松了一点,开始慢慢放下了挡着脑袋的胳膊,平躺在那里,就在那一瞬间,整个防空洞里静极了,甚至我和冬得文两个人喘粗气的声音就象拉风匣一样,在静谧中显得有此恐怖。
又过了好一阵子,估计此时也许是冬的文的眼睛渐渐适应了防空洞里的黑暗,便依稀辨出了我,昏暗中我甚至能感觉到他恶狠狠盯视着我的目光,于是我慢慢俯下身去,捡起了身旁事先预备好的木方,高高的举过头顶,准备狠狠的再抽他一顿。没想到就在这时,冬的文突然象狼狗一样从地上窜了起来,猛的向我一扑,当即给我撞了个跟头,手里的木方也顺势抛出了好远。然后没等我回过神来,他凌空向我一扑,就在一刹那,求生的本能让我感觉到,他手里一定攥着什么东西,于是赶忙往侧面一滚,用胳膊向脸上一挡,只感到有个飞快的刃器,一下子就扎到了我的胳膊上。来不及多想,我躺在地上,瞅准了冬的文,用力一脚踹开了他,右手摸到了跟前的一块板砖,抄起来朝着再次向我扑来的冬的文脑门狠狠砸了下去,之后,只见他软绵绵躺了下去,整个身体归成一堆儿。我便虚脱了一样,躺在地上只会喘气了。
过了大概有一根烟的功夫,我感觉身上渐渐恢复了些力气,就偏头看了看身边一动不动的冬的文,又抬起手来,看了看胳膊上的伤口------这孙子,把一板锉磨出了尖,开了刃,就是用这东西把我捅伤的。不过好在伤口还不算太深,只是肉皮稍稍有些向外翻着,我便放下心来,偏回头去望着天儿,再次一动不动的喘了好半天粗气,最后才算是打起精神爬了起来,蹒跚着走到冬的文跟前,揪起他的衣领,把他拽到了相距十多米的储水桶跟前,用脚踩着他,把他的两个手腕用麻绳绑在了身后。
这时的冬的文已经多少恢复了一点意识,身体开始轻轻拧动,但我没给他再有反应的机会,吃足了劲,扛起他,倒栽葱似的一把将他扔进了储水桶。一扎到水里,这孙子立刻就清醒了,留在外面的两条腿开始疯狂的乱踢乱打。但我没理他,自个儿掏出根烟来,点上,狠狠的抽了两口,然后低头瞅瞅胳膊上的伤口,脱下衣服囫囵着包住了胳膊,抬头朝着天顺了两口大气,才低下头来,一把拽出了桶里的冬的文,抛在地上,让他就势靠在桶边上。
被捞出来的冬的文,只顾闭着眼睛大口大口的吐着水,喘着粗气,直过了好半天才费力的睁开眼睛,又凶狠狠的瞪着我。看着他这表情,我气不打一处来,一下子怒从胆边生,瞅准他的脑袋,狠狠的一拳砸去。可这冬的文也算是条汉子,被打过之后竟缓缓的抬起头来,又一次凶狠的望着我,于是我激眼了,开始破口大骂,一拳接一拳的砸他,还边骂边损他:“孙子?还装不?信不信今儿我就整死你?”他则也张口骂我,说“兔儿,你要是个人物就趁今天就整死爷爷,要是留爷爷一口气我就地和你拼命”。听到这,我彻底被他激怒了,于是心底闪出一丝邪念,一把拽起他又要往桶里塞。哪想到这一次他却不干了,好一顿折腾不说,嘴里也开始告饶了。我便迟疑了,啄磨了又啄靡,然后松开了他,看着他侧着身滑到了地上,疲惫的再没有折腾的力气。
瞧着他死狗一般的模样,我心里有些不屑,蹲下身去,点了支烟,啯了两口,想了想,又把它插进了冬的文的嘴里。等到看着他大口大口的吞着,我便拍了拍他的脸,偏下头问他,“孙子,信不信我今儿能整死你?”他没吱声。于是,我又接着说,“不瞒你说,这儿是个报废的防空洞,除了我没人能找着,就算真整死你估计连你的骨头渣都没人能找到。再说了,就算是找到了你又能如何?知道谁干的?哼,等这案子查个差不多了,哥们早他妈出监了,抓谁去?”听到我这样说,冬的文微微睁开了眼睛,看了看我,接着轻轻点了点头,没再吱声。见他认服了,我也就没再说什么,给他解开了手上的绳子,然后拍了拍他脸蛋,嘱咐他今后别再惹我,说完就转身就出了防空洞。
等回到院里,处理好了胳膊上的伤口,我想了想有些不对劲,怕留什么后患,便直接上办公楼找了一个主管的科室领导,把自己和冬的文之间的前因后果以及今天的事情简单说了一下,那领导听了也没说什么,只是问问人没打坏吧?我说没有,没见血也没缺零件,他就点了点头,告诉我回去吧,真有什么事的话他心里有数,知道该怎么办。
不过话要说回来,这冬的文倒也真算是条汉子,从外面回来以后,一脸鼻青脸肿的,别人问他怎么了他啥也没说,只说是不小心摔的。见他这样我也就算安心了,晚上就炖了只鸡差人给他送去,可他没吃,又让人给送回来了,于是我想了想也就算了。
打这以后,冬的文倒是再没找过我的麻烦,我也没搭理过他,两下里倒也相安无事了挺长一段日子。
令我再一次关注起冬的文的,是监狱分局有活动,我带队儿,跟着监狱教育科的警察去别的监狱,就是冬的文调来前待的监狱打三球(篮球、排球、乒乓球),到了那里,那个监狱管院的犯人对我们倒是盛情款待,只席间好几个人向我打听起了冬的文。一听这话,我真是有些不悦,可面上也没露出来,那几个犯人也没看出来,只是自顾自七嘴八舌的说了起来,他们对我说,“兄弟,老冬这人不错,挺性情的,就是有点怪,属于顺毛驴子,戗着碴不成。但冬老哥命可好,真娶了个好媳妇”。这我一听可就奇怪了,心想就冬的文那熊样,一身黑毛堽肉,小眼溜丢儿的,往屠宰厂里一扔怕是都分不清是人是猪,能娶着什么好媳妇?便打起几分精神,支愣着耳朵听了下去。
听那几个犯人接着说,说冬的文在老家有个媳妇,等了他十七年,算是含辛茹苦,伺候了两个老人不说,还拉扯大了两个孩子,每年家里景况再差,也得到监狱来看老冬两三趟,哪回来都不空手,吃的用的一大堆,只她们两口子接见时,接见室里都不敢留人,一瞅人家夫妻两儿抱头痛哭那样,谁心里也受不了。要是赶上哪回老冬犯了事,被押了严管,她媳妇来的时候,一准就跪在监狱门口,见到警察就磕头,求人家放了她爷们……正说着说着,那几个犯人竟然眼圈有些红了,便连忙摆手说不唠了不唠了,呵呵,净唠些让人不痛快的,来,哥们吃饭吃饭。
打从那边回来以后,我的心里却犯起了嘀咕,好几次晚上躺被窝里啄磨,心想这世上真能有如此这般的女人吗?几下狐疑,便蒙蒙然睡去。
这次打球回来时间不长,冬的文就因为当众辱骂一个警察被押了严管,正赶巧,接见室来了通知,说是她媳妇来了,要接见他。可是根据监狱里的规定,凡是违纪被押了严管的犯人,是不能接见亲友的,于是那个过来传信的犯人一听说他被押起来了,转头就要往回走,我却赶忙上前一步拦住了他,说我来替他送信,便也不管他愿不愿意,直接奔接见室去了。
进了接见室以后,我看到靠门那边一个墙角的沙发上,坐着一个戴着头巾,四十多岁,面黄肌瘦的中年妇女,作农村劳动型打扮,心里猜了猜就直接走了过去,问:“冬嫂是吧?”她一听,一迟疑,连忙点了点头,用疑惑的眼光看着我。我一见赶忙说,“冬嫂,我冬哥号里有点事,怕是来不了了,托我过来给您送个信”,哪成想这女人一听,当即就“哇”的一声眼泪流了出来,站起身来就要往外走,我见状赶紧一把拽住了她,问冬嫂你怎么了?有什么话咱慢慢说。她便有些哽咽,对我说“兄弟,你不用瞒我,我知道,俺家那个不争气的肯定又惹事了,押严管了对吧?”。我一听,心里不禁忽悠一下,心想看来打球那天那几个哥们说的话不假,便拉着把这女人劝回了沙发上坐下,点了支烟,和她唠了起来。
我对她说,“嫂子,冬哥的确出了点事,不大,能平,出来也就这一两天的事。您要是有什么事,就给兄弟留个口信,回头我带给她。”
这女人一听,倒也不说什么,只是一个劲的哭。沉默了好一会之后,我想了想,又开口说道:“嫂子,冬哥调到我们这儿时间不长,可您的事我听说过,听说您为了冬哥遭了不少罪是吧?不妨您和兄弟说说,看兄弟能帮上什么忙不能?”
听我这么说,那女人哭的竟有些难抑了,不过借着这功夫我倒是细看了看她,发现她虽然一脸仓桑,但灰津津的外表下却掩饰不住一些当年的风彩,想必年轻时也肯定是个俊俏的人物。
她哭哭咽咽的好半天之后,终于开口了,谁成想她所说的这一席话却成了令我永生难忘的一段话。她说:“大兄弟呀,亏你叫俺一声嫂子,看上去你是个晓事理的人。你不知道呀,俺家这冬的文他不是个人呀。我嫁给他二年一个月,他就犯了这事,被法院判了死缓,在家那时候他是村里的铁匠,家里连块地都没有,他爸他妈都七十好几了,我拉扯着一个孩子,肚子里还揣着一个,日子可怎么过呀。可是没办法,谁让咱摊上了这不争气的男人哪。为了养家,为了拉扯孩子,照顾老人,打他进去以后,俺就没过上过一天人过的日子。不瞒你说,嫂子偷过粮食,被人在晒场上打的死去活来,也进城当过奶妈,给人家孩子喂奶,后来还卖过血,家里献血证攒了一撂子,可是后来医院不给俺抽了,说俺得了肝病。没招呀,嫂子还到澡堂里去卖过身那。就那二年,家里算有了点活气,可那是嫂子是在作践自己呀,兄弟,俺心里也明白,这么做没脸见人,也对不起你冬哥,可是俺又有啥办法,他一个大男人都养活不了家,换俺一个女人家,又能有啥办法?只可惜后来,嫂子连这条道都走不了了,那一年你冬哥给调到了青海铝厂监狱,我去看他时,下了火车,不舍得买汽车票,就贪晚赶夜路,结果大半夜里被狼给碰上了,要不是跟前有人家听到动静出来了,嫂子就被狼掏了,今在这儿,嫂子当着你们这些兄弟的面也不嫌磕碜了,你看……“
说着,那女人掀起了衣服,我赫然在她的腹部看到了一片不规则的可怕疤痕。于是眼角里便有些潮,象是要流泪出来,可一抬头,却发现身边早已聚拢了不少本在接见室里干活的犯人,其中有几个已经开始掉眼泪了。于是抹了抹眼睛,接着听她说:
“打落下这疤,澡堂子不要俺了,说怕给客人吓着。嫂子就更没活路了,只好回乡下,给人看过瓜田,在车站接过站台,上高速公路卖水果,摆过小摊……反正能赚钱的嫂子都干过了,可是你看,冬的文他哪是省心的人呀,他没长心,他白活了四十多年,他不是人呀……”
在接见室里,就在这仅仅一个多小时的时间里,我便耳闻经历了一个辛酸女人孤独而不堪回首的十七年时光。其中句句溶血,字字诛心,甚至使我感觉自己快要化了,就化在她成串的泪水里。说实话,要不是亲眼看到,亲耳听到,我真不敢相信,这世界上会有这种金子打造的心。于是,我拉起了嫂子那布满艰辛印痕的手,仔细看了一番,婆娑了一番,心痛了一番,感慨了一番,便转身告诉接见室的犯人头儿,“开席,亲情餐,今儿我要好好请一请我嫂子!”
那一天,冬嫂受到了前来探监的犯人家属们从未享受过的高规格待遇,厨房的犯人为她炒了拿手菜,上了海鲜,大厅里的犯人则为她沏上了平常招待狱领导用的西湖龙井,在大家的簇拥下,冬嫂坐在桌子前,和着泪水只是一口一口的吃着白饭,可大家的心里都盼着,辛苦的嫂子呀,再多吃一口吧,这是兄弟们的一片心呀。
这前所未有的情景,也感染了很多中午前来就餐的监狱科室领导,听了一些犯人小声的讲述,有些警察的眼角也红了,便有人到冬嫂堆放在角落里的行李边,往提包里塞上点钱。而我也默默掏出了身上仅有的二百元钱,趁嫂子不注意,轻轻掖在了她的衣兜里。
嫂子走时,脸上是挂着笑容的,她说自己探了十七年的监,总会遇到些好心的兄弟,就给每一个送她出门的犯人留下了电话号码,要大家安心改造,她说要是拿她当嫂子,有什么事就言语一声,只要嫂子能办到的就一定会办。只是临出门时,嫂子不安的回头望了望监舍那边的院落,我便立刻明白了,远远的向她挥了挥手,大声的告诉她:“嫂子,放心吧,冬哥那里有我呢……”
下午收工以后,我和狱政科的干部打了声招呼,说去严管队帮教一下冬的文,那个干部中午在接见室也见过冬的文的媳妇,便没说什么,给我开了张路条。回去以后,我简单收拾了点东西,把嫂子给老冬带的东西拿上,又让人准备了点烟、干粮、饮料什么的,就拎着去了严管队。好在当天值班的警察是个老好人,平日里关系不错,我也没费什么周折就进去了,和严管队的犯人组长打了声招呼,一头扎进了小号,让看号的犯人打开了冬的文那屋的铁门,隔着栏杆给他点了支烟。
看到我,冬的文倒是一愣,不过再看了看我手里提着的花布包袱,便有些明白了,估计这包袱的面料他认识,便又抬头打量了我一番,想说什么,翕了翕嘴,却没说出来。
看严管的犯人是个岁数不大,但挺精明的小伙,见到我俩这架式,只转身给我搬了把椅子,回身一带门就出去了。隔着堵铁栏杆,我坐在外面,冬的文坐在里面,眼看着一根烟快抽到头了,我的心里就转了好几个个儿,方开口和他说道“老冬,今儿嫂子来了,你不方便,我替你去的。嫂子告诉你家里挺好,让你不用惦记。”
冬的文听了,手把着铁栏杆又仔细打量了我一下,眼瞅着眼圈有点红,嚅嚅了半天才张嘴说道。“兄弟,哥是个混人,打早有些事对不住你了,别往心里去。哥来的时候其实也看出来了,你这人和别人不一样,可但没招呀,这么多年了,哥是靠这个改造的,警察躲我,和他们打不上照面,心里有气就撒你身了。你可别和哥一般见识。”
我一听,摆了摆手,告诉他某某监狱的谁谁谁让我给他带个好,又说今天嫂子来了大伙都挺敬着的,打心眼里服气那种的,让他安心,说嫂子身板看着还行,挺硬实的。
接下来,冬的文又和我打听了好一阵子他媳妇的事,后来见也再问不出什么了,就垂下头去,自己抱着大腿,声调低沉的和我讲了好多令我有点不相信会出自于他口的话。他说他媳妇叫娟,跟她认识的时候,她在镇上的供销社里当会计,中专毕业,漂亮的象个花似的,早些年还在省上的游泳队里当过运动员,只是后来查出心脏不太好才回乡的。那时候,镇里的好多年青后生都成天追在娟屁股后面,只是她心高,哪个也看不上,还放出话来一心要找个大学生。
只不过老天不长眼,也许算是她命苦吧,有一次,眼前这老冬喝醉了,到路边的小树林里撒尿,却看到了趁着黑正在河里游泳的娟,于是三骗二骗给骗上了岸,没着闲就把一黄花大姑娘给糟蹋了。事后,这老冬有点虚,心想在家待着公安局肯定会来抓他,但没想到三天后娟却自己来了,进了他家门哭了三天三宿,最后和他约法三章,让老冬对自个儿好点,不准再喝大酒,收收心好好过日子,于便辞了供销社的活,扎上了围裙进了厨房,和老冬正经八本的过上了日子。打结婚以后,这老冬倒是的确改了不少臭毛病,一心操持着家里的铁匠铺子,只用了不到一年多,家里的日子就成了远近闻名的富裕户。只可惜这工夫,老冬心却有些花花了,又相中了隔壁黄麻子家的大姑娘,挑逗了几回,把黄麻子惹激了,找他来拼命,挥刀扎他,却被老冬一调手,反而扎进了自己的肚子。不过好在抢救的及时,这黄麻子捡了一条命,老冬也就没成刀下鬼,却被法院判了死缓。公审那天,老冬说他媳妇去了,哭的跟个泪人似的,老冬看的心紧,就告诉她再找个好人家嫁了吧,自己半死人一个,别跟着遭罪了。可她媳妇没吱声,只是一个劲哭,等他被五花大绑拉上车时,还看到自个儿媳妇追着车狼哭鬼嚎的样子。
打进了监狱以后,实际老冬的爹都给老冬来过信,让他积点德,赶紧把媳妇休喽,别让人家一好姑娘跟这遭罪,老冬也听话,就在监狱里请了法律援助,申请和媳妇离婚,哪成想媳妇听了这话就自己一个人摸来了,咋劝也不听,还说只要老冬好好在里面待着,好好学做人,家里的事就什么也不用他操心,她会等着他出来的。于就这样,一晃十七年过去了,老冬媳妇一个人擎起了一个家的日子,起早贫晚,没黑没白,没过过一天消停的日子。
说到这里,老冬有些泣不成声了,平常看着挺钢的一个汉子,哭的一抽一抽的。
那天晚上,我和老冬俩唠了整整一宿,烟就抽了三包。后来我劝他别再闹腾了,收收心,改几天造,争取减一口刑,早点出去,和嫂子早点团圆,老冬则长叹了一口大气,说自个这熊样抗改都十多年了,谁能给他改造的机会呀。我则根据老冬的刑期和当前监狱的形势,给他好好分析了一下,拍着胸脯告诉他,只要他能信的着我,定下心来改造,我保证他来年年底时能减上一年多,用不着阳历年就能和嫂子团圆。听我这样说,老冬定了定神,仔佃瞅了瞅我,终于用力的点了点头。
第二天一早,我把给冬的文帮教的情况和监狱及科室的几个领导做了汇报,也写了书面材料,希望监狱给他个机会,让他临刑末晚能减一口刑。没想到领导们倒也痛快,很快就指示了,同意让冬的文参加改造,让他在医院住院期间参加十监区的缝球劳役,算以分计奖。拿着这样的上房宝剑,不到下午,我就跑到严管队领出了老冬,把他安顿回医院,又让十监区的犯人给我开来两张缝球台子,备了点缝球的线和半成品皮块,给老冬带到了医院。
这所谓的缝球,实际上就是制作大伙常踢的足球。可是您千万别以为这足球是什么先进设备作出来的,它可纯是用手一针一线缝出来的,属于纯粹的手工艺品。一般一个球上就是近一千多针,不过也分球的种类,比如像世界杯上用的那种挂着两片黑云的不太象足球的变态足球,就能多少省几针。缝球这个活在监狱外面,其实一般一个熟练工人一天只能缝出个四五个,可监狱里就不一样了,对犯人实行的是缝三十个挣一分(有效减刑分数,基本上是一分减一天刑)的政策,便有精细灵利的主,一天能缝出十六七个。可这么干的大多也都得付出点代价,比如说一天伸胳膊拉球线做扩展运动几万下,好人也得累出毛病,于是胸膜炎和肺结核便成了缝球劳务监区的常见病。
还得说这冬的文冷丁刚学缝球,手法的确差了一点,第一天费了挺大劲,没上盖,光缝出个球身子,可送检之后还是给退回来返工了,说一半的皮子不是被他拉紧了就是拉松了,得修。于是,从第二天起,我便每天一大早就上缝球劳务监区的监舍里,抓几个偷懒不出工,又不参加学习的,用不扣分不挨揍作代价,拘他们到医院帮老冬缝球。不过这老冬也真算是上来了较真儿劲,虽然岁数大了,眼神和爪子都不太好使唤,可还是戴个花镜每天坑儿都不动的缝球,待到一年多他快出监的时候,几乎每天都能缝出四个球了,也算是难能可贵。
自打上次冬嫂到监狱来过一次之后,老冬他们两口子的事在监狱里就算是出名了,一传十,十传百,在犯人嘴里越传越神,最后犯人们的口头文学里,老冬他们两口子都快变成杨过和小龙女了。不过有一点倒是挺值得我高兴的,自打嫂子的名气在院里越来越响,我再也不用每天早上起大早到监舍里抓义务缝球的冤种了。缝球劳务监区的几个管事犯人还真仗义,听说了老冬的事以后,每天都主动派几个呆在号里的闲人,帮老冬缝球。做为回报,在那一年多里,我也从来没让手下的学检员扣过缝球劳务监区的纪律分。不过等到再后来,连派人都用不着了,因为几乎每天都有慕嫂子名到医院来白帮老冬缝球的犯人,大多一来就胸脯拍的贼响,说就冲嫂子这个人,豁出去自己不挣分了,也要早点把老冬整出去。当然,对于他们这一类有点联合国平等互助精神的犯人,院里管事的犯人对他们也是一路绿灯,比如单独行动被抓住了,一问“小子哪去?”,一指医院------“帮老冬缝球去!”于是放人,随便过!甚至有几回这号犯人被管闲事的警察抓住了,也从没处理过,不视他们单独行动、游监窜号为违纪。
时间过的飞快,转眼间老冬来我们监狱已经一年多了,这其间,我们倒是成了好哥们,对我他也不骂了,亲的要命,一去就兄弟长兄弟短的,还非得把老家的妹子介绍给我当老婆(其妹二婚,有孩,呵呵),把我整得相当的抹不开。这其间嫂子也来过二次,第一次来,听说老冬改造了,哭的什么似的,拉着我手就使劲的瞅,说要看看我是哪路贵人,怎么上回来就没看出来呢?第二回来,精神状态则明显大好,一脸笑容真有点焕发出当年风采的意思,用接见室犯人的讲话,“这老冬,没福,这么好的媳妇硬是扔家烂着!”这一次嫂子还破天荒没给老冬带一丁点东西,只给我和另外几个犯人带来一大堆地瓜干、干蘑什么的,说不要都不行,还嘱咐说不能分给老冬,老冬则喜的在一边一个劲傻笑。
当然了,还得说点正事。这老冬球逢的确该算是奇迹,不过公平点说也该算是大伙的心血,平均一天三十来个球,破了监狱的纪录。监狱也算讲究,真给兑现了奖分,年底时还破格给了局级“劳动改造能手”称号,于是,到了2007年年底的时候,老冬以五功一表的成绩(一个功减刑三个月,一个表扬减刑一个月)被减去了一年四个月的残期,批准提前释放了。
放老冬的那天早上猴冷,一大早不到五点,大伙就扒在窗户上看到了嫂子在监狱门口晃悠的身影。老冬呢,则刚从澡盆子里钻出来,换衣服的时候,手抖的说啥也穿不上裤子,最后还是我帮他拎了起来,才算穿戴完毕。等到了七点整,狱政科提前来了人,给老冬办了释放手续,七点半,我便陪着老冬到了监狱大门口,谁成想却立马把我们俩吓了一大跳,原来只见认识不认识的犯人在监狱门口排了一百多号,黑漆漆一片,而几个警察站在一边也破天荒的只是维持维持秩序,没有张嘴开骂。
七点三十五分,监狱大门岗接了指令,开始按电钮开铁门,就在铁门刚一打响,才见晃悠的时候,老冬突然转过身来,一把抱住了我,眼瞅着激动的嘴唇子烂颤,我怕他嗑巴的老毛病再犯,就赶紧赔着笑脸对他说:“甭扯这个,实在想扯,就亲我一口!”老冬一听,乐了,双手捂着我腮帮子,在我脸蛋上“叭”的一下,狠狠亲了一口。
铁门渐渐开了,嫂子的身影也露了出来,只见孤零零的站在铁门外边,看上去模样有点单薄,虽然离的不近,却也能感觉到她的身子在不住的抖。就在大伙一阵兴奋时,却突然听见她声嘶力竭的大喊“警察大哥,老犯兄弟,在里面帮俺看着老冬呀,俺在外面守着,咱可千万别叫他回头看呀……”闻言,我便一把拽过正往前走的老冬,最后在他耳边叮嘱,别回头哥,千万别回头,一直走出去,千万别伤了咱嫂子的心!于是,这老冬还真听话,真的没有回头,只是一边向前走,一边狠狠的点着头。
当老冬走出去的时候,实际他的每一个脚步都象千斤的重锤,锤打着在场的每一个人、每一颗心。打心眼里说,大家都盼着他能早点跨出铁门,好和嫂子团聚,可是转念呢,又盼着他能慢走几步,好让大伙再多瞅几眼嫂子。只是老冬一步一步的走着,终于跨出了大门,一把搂住了嫂子。
就在那一瞬间,大伙都听到了嫂子撕心裂肺的一声哭嚎,一时间,人群里嘘声一片,几乎所有的人都为此受了感染痛哭不止。就在老冬出去以后,大铁门开始缓缓闭合,到了只剩下三四米宽一个口时,嫂子却突然放开了老冬,冲着门里面的人群扑通一声跪下了,满脸是泪,浑身不住的突突着。在场的警察见此赶忙一摆手,止住了大门,却听得嫂子在大声的哭嚎着“兄弟们,嫂子谢你们了……”而老冬却始终没有回头,只是愣愣的站在那里,肩膀一抽一抽的,想必也早就哭成了泪人。
就在这一刻,我的全身象是过了电一样,脑袋里一片空白,耳朵里什么也听不见了,只见到嫂子的嘴一动一翕的张闭着,却听不到她在说什么。可是很快,我反应了过来,连忙一抱拳,大声的向她喊:“嫂子别哭,弟弟给你送行!”于是,我身后一百多个声音开始一同喊道,“嫂子别哭,弟弟给你送行!”
大铁门终于关上了,把我们和嫂子和老冬分隔开了两个世界。只一会,就只剩下我自己呆呆的站在那里,脑袋里象放电影似的闪现过和老冬和嫂子认识的这一年多来的每一个片段,直到一个相熟的警察走过来,拍了拍我肩膀,示意我离开大门回到警戒线里边去,我才若有所思的蹒跚离去。
后来听说,老冬回家以后,和嫂子在乡里开了个小饭店,专门接待四里八乡来他们那儿挖参的老客,生意还算红火,也算了结了大伙一个心愿。
再后来,我也被放了,是自个儿一个人顺着大门出去的。出去以后本想给老冬和嫂子打个电话问个好,可一啄磨老冬家里还有一个待再嫁的妹子,便苦笑一声放下了电话。心里却相信他和嫂子一定会有一段好日过的,嫂子苦了这么多年,总该甜一甜的。
再再后来,有一天晚上,我躺在家里做了个梦,梦到自己娶了个媳妇,要掀盖头的时候我问她,“你叫啥名?”
她说:“我叫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