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枫桥野渡

  那一晚,我跟高家小姐看完了大世界的夜场电影,在街上吃过了云吞面就分了手。

  一个人沿着石板路走着,我突然被越来越沉闷的天气压的透不过气来。溜达到街边的铺子买了包烟,还买了几只橙子,百无聊赖的沿着街继续往下走。

  石板路在昏黄的街灯下显得像是淋过一场雨似的,湿滑难走,街边的铺子也都静悄悄的,仿佛在疲惫的街灯下昏昏欲睡一般。这段路正是一个下坡,我一手摇晃着几个橙子,一手懒散的夹着烟,在街上走着,坡下大排档的灯火隐隐约约的,像嵌进了夜色里似的,诡异的停留在我要去的路上。

  不知道怎么了,我心里突然就难受上了。不是因为刚才跟高小姐看的电影,也不是梦到小妖割了自己动脉的事儿,我站在原地想让自己平静一下,可是,突然我发现自己正站在街的正中,街灯昏黄的照在我的身上,那长长的影子,居然一直延伸到了坡上,也就是我刚才走过的那一段街。

  我听不见周围有任何声音,连一声野猫的叫都听不见,就像天天在梦里梦到的那样,我看见了自己在梦里的那张脸,那张三十年前的脸。

  那时我是张家的大少奶奶,穿着时髦的绣着花的旗袍,还烫着吹的老高的发式,那天也正好是一个下过雨的黄昏,我一个人优雅的走下了楼,打开后门匆匆的消失在了夜色里。

  在街上站了会儿,我又恢复了元气,继续沿着街向下走。街道越走越弯,突然在拐角的地方,我一个不小心,把手里甩着的橙子撞到了墙上,手戳的生疼。我弯下身去在地上找橙子,却一个也没找见。一个手紧攥着另一个手,站在墙边上,费劲的往上看了半天,才看见门上边小铁牌上写着的几个字――枫桥旅馆。

  那几个小的甚至有点模糊的字,仿佛让我想起了什么,那扇已经残破了的铁花嵌着花色玻璃的大门,就像是特意为我打开着的一样,漫不经心的出现在阴沉的夜色里。

  一阵风吹过,嵌着花色玻璃的铁花门上的铃铛清脆的响了一阵,我仿佛看见了梦里的那个地方。对,就是从这儿进去的。对,高均平就在那儿等着我,就是在那儿。

  我三步两步就冲进了旅馆,里面比街上还昏暗,只有墙上点着一盏壁灯,我在大厅里微弱的灯光下找到了楼梯,就兴奋的上楼去了。

  你的房间在三楼。

  我已经上了楼梯,才听到一个声音在楼下传了上来,我回头看了一眼,大厅的沙发上隐隐约约的能看见一个人的影子。

  都跟梦里的是一样的。

  我兴奋的就冲上了楼,打开你的房间,里面还是老样子,除了家具显得旧了点也没什么大的变化,就是少了那只老式的座钟,记得那还是我们一起从上海带回来的呢。

  我还是习惯睡前看完当天的报纸,可是不知道是跑堂的弄错了,还是局势不稳,上海的报纸运不上来了。摇椅边上的凳子上放着的那张报纸竟然有些发黄,我拿起来翻了翻,上边的字老是跑来跑去的,什么也看不清,就能看见一条黑体字的大标题――枫桥旅馆,离奇失踪还是蓄意谋杀。下面还有一小幅三十年前的月历牌广告。

  一看见这些事儿我总是忍不住想笑,人是怎么了,成天活的已经够烦的了,还自己给自己找这么多的事儿,就像是不跟自己过不去就没别的活法了似的。

  那时候,小妖那天就是因为跟她男朋友呛呛了几句,就在桌子上敲碎了自己的玉镯子,拿它的尖口划向了自己的手腕。

  现在就是昭杰,我今天都没说一定要跟高小姐去逛街,他就气得下了班不回家,也不吃饭,还是我哥哥打了电话回家,让我答应昭杰明天陪他吃早饭,陪他去钓鱼,他才算笑了,说,今天就饶了我了。

  我怕她们,真的,她们每个人都那么可怕。

  小妖跟我的哥哥好的难分难舍的,是我姨妈把她弄到上海去上了什么女子学校的。我哥呢,当然也就顺理成章的跟她们安排的杜家小姐结了婚。小妖暑假回来,第一个找的就是我,我想跑,最后还是她跑了,后来我也跟着她跑了,也到了上海。

  那些都是上辈子的事儿了,小妖可能现在还没来投胎,我身边除了高小姐就没有别的要好的朋友了,而均平你现在是昭杰,我已经不是张家的大少奶奶了,而是你的嘉惠。

  对,就是这里。就是沿着枫桥旅馆的这条路一直往下走,到下面就是码头了。那年我才嫁到张家,就在老爷的生日宴上见到了你,你那时是老爷最得意的门生,而我是张家大少奶奶。

  枫桥渡口,就是这个叫枫桥的渡口,我在它的每一块石板上都留下了踯躅,每一段栏杆都烙下过我的选择,我最终还是决定去上海看姨娘,离开家,离开你……

  发了黄的那张旧报纸仿佛是在时间的瞬息里游曳着的一道光,我的眼前也恍恍忽忽的分不清现在跟过去,很多的往事像打开了闸门一样,蜂拥着涌了过来,一阵阵心酸让我又陷进了梦里。

  那天下了一天的雨,直到下的天昏地暗的,我一个人在旅馆里等着你,紧张得心惊肉跳的。

  你说了,不许我走。你说了,要是我敢像偷着去上海一样溜了,你就去张家要人。我怕了,我不敢走,我知道你会这么做,我知道你永远都不能原谅我那次的不辞而别。可是,我又有什么办法呢?我是张家的大少奶奶,你是老爷的学生,朋友、知音。

  说起来,我们就有过在上海那半个月短暂而难忘的日子,我们谁也没有离开过谁半步。

  一回到这个压抑的城市,我们就在枫桥渡口上了岸,像陌生人一样,各走各的了。

  我现在的朋友,高家少爷,三十年前就是我的丈夫,他是个很斯文的人,谁也不知道,他是个同性恋。他很有学问,我也敬他爱他,可是,他永远都是我的朋友。就算我把我们的事儿跟他说了,他还是笑着说,他是我的朋友。

  雨还在下着,打的窗户上都噼里啪啦的,我想你是回不来了,路上难走不说,兴许又让什么事儿耽搁了。

  我就坐在那张摇椅上心不在焉的看报纸,那是一张头天的报纸,不知道是小二偷懒,还是当天的报纸打湿了不好意思送过来,反正就那一份报纸。

  窗外已经完全黑了,一阵阵的夜风夹杂着冷雨的气息从窗户缝里灌了进来,头顶上那盏法式吊灯轻轻的摇晃着,旅馆的房间里也没有了往日的温馨和安全感,让人觉得有些瘆的荒。

  那张报纸真的没什么好看的,我还是想着你,想着你怎么还回不来。我没完没了的翻着报纸,想在它发出来的清脆声音中让自己静一静,可是,你还是让我挂念着,心情仍然乱的像一团带着电的阴云。

  突然我看见了那个标题,那是个小说的标题。

  写的无非是些阴郁的爱情故事,我不想去看。

  我不想看,而那些文字还是在我眼前跳跃着,就像是一个又一个的石子敲打着我。

  我心里酸疼着,眼泪不知不觉的就涌了上来。我从来没想过,要是把我们的爱情写下来,那是什么样的故事。我在想象着,要是你从此不在这个人世间了,要是我突然死了,我们的故事又会是个什么样的结局。

  想着想着我就想到了死。

  我死了,你也许就能不那么痛苦了,我死了,我也就解脱了。尽管我的丈夫不是失去太太只是失去个朋友,但是,对于张家来说,对于我们这个要脸面的家族来说,没有比少了我,更好的事儿了。

  是我让她们丢脸,是我的姨妈偷偷的把咱们遣送上的船。

  尽管你总是那么不讲理似的要求见我,我也不比你好受多少,紧张而且焦虑让我天天睡不着,睡着了就没完没了的做恶梦。我怕,怕万一我们必须面对众人的那一天,怕万一毁了你的前途。

  这辈子还长,我们的爱情却这么让人揪心!

  那张报纸早就飘到摇椅下面去了。

  外面的雨还下着,你仍然没来,座钟叮当叮当的敲打了九下,我腾的跳了起来,不能等了,再等下去我就进不了大门了。我慌乱的收拾了一下头发,拎起小包就准备走了。

  窗户被风吹开了,我走到窗边,外面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清,一个闪电划过天空,像是一道匕首的寒光,击中了我,这让我正疼着的心,突然有了一丝窃窃的欣喜。

  你看不到吧?就像我在梦里常梦到的那样,就像我一个人时总是在心里跟你说的那样,我害怕了。我被你的爱折磨得怕了,我时常会在喝了一壶花雕之后狂笑,对着空酒壶说话。

  我告诉它,相信什么也不能相信爱情,爱情就是诱惑着你,自己把自己的心掏出来,一点一点的撕碎,一点一滴的让它淌血,谁都拿它当成了幸福,这幸福其实就是架在你脖子上的那把利剑,就像天空中刚刚划过的那道闪电。

  我对着闪电划下的一道道裂缝突然放声大笑上了。

  我累了,都不知道这样跟你苦苦纠缠了几生几世了。来到这个世界上,你就在人群中苦苦的寻觅我,我也永远躲不开你的纠缠……

  那一世我都下了决心了,吃了砒霜死在了我们常见面的那个客栈里。我想好了,就在我嘴角流出鲜血的那一瞬间,我想我下一世要做一只天鹅,跟大雁一样永远把家安在天上,让你找不到我。可是,你在我还没有闭上眼睛的时候,把我搂在怀里求我,让我下一世还在枫桥渡口等着你。你说,你要陪我一辈子。我想告诉你,我不会再来了。我知道你听不见,你一直在跟我说:“你要是不答应我,我就跟你一起走!”我流下了最后一滴眼泪,还是答应了。

  高家小姐现在是我的表妹,你跟他已经订了婚,可是天还是不想饶恕我,又让我在这个时候遇上了你。

  你就天天找到我公司来约我出去,同事们都羡慕我,说你英俊,说你迷人。可是,我心里却一直都酸酸的,我想逃得远远的,哪怕让我回到乡下去养鹅,我都不想再在这个伤心的地方呆下去了。可是你从来就没给我时间,你把我的表妹当成了你的帮凶,只要是你有事的时候,就打发她跟我在一起。

  你的爱让我透不过气来,只要被你拉进怀里,我就完全没有反抗的可能。我总想着,时间过得快点,等你跟表妹结了婚,我也就能解脱了。可是,你却正在央求我哥帮你去跟高家谈退婚的事儿,这让我在表妹面前总感到无地自容。

  我不能告诉她,是我毁了她的婚姻,也不能告诉她,我背着她在跟她的未婚夫偷情。

  然而,我无时无刻不心惊胆战的,我怕伤害表妹,怕伤害到她的家人,也怕伤害到你。

  我已经精疲力竭了,不想再跟你纠缠了。你说过,就是不会放过我。   

  你喜欢在茶几上摆着几个馨香红润的橙子,那个雕漆大托盘边上永远都细心的放着你为我准备的,那把雕着玉兰花的紫檀木水果刀。

  我走了,为了让你回来的时候,以为我还在,我切开了一只橙子,把它摆在那只象牙瓷的小盘子上,边上还放上从花瓶里选出来的一支你最喜欢的紫罗兰。

  灯光昏暗的像是要断电时似的,恍恍忽忽的那一刻,我看见了地上流着的好多血。

  我的脸色越来越苍白,那把水果刀深深的插在了我的胸口上,我就倒在了摇椅的边上。

  座钟叮当叮当的敲打了十下,你匆匆的从楼道那边往屋里跑。我都听见了,就算有再多的警察再多的小报记者,我也能听出你的脚步声。

  怎么回事儿?

  ‘大概也就是一支烟的功夫前,我给301的客人送电报,见您的门缝里流出了血,就叫来了警察……’那是伙计的声音,他是个老实人,没见过什么世面,话都说不清楚了。

  我看见你朝我走过来了,警察一把拦住了你,你推开了他就走过来了。

  嘉惠,你这是怎么了?嘉惠,我已经找到去英国的船票了,明天我们就能走了。嘉惠,你醒醒,嘉惠……

  血从我的胸口里不住的往外冒着,我这个时候反而觉得自己身上轻松多了,是我这一辈子从来就没有过的轻松。我眨了眨眼睛,这时,我希望我下一世能成为一只蝴蝶,可以自由自在的飞舞。可是,你把我的头紧紧的搂在了怀里,说,嘉惠,你等等,我有那么多的话还没对你说,你等等。你千万别忘了枫桥渡口,我们明天就要从那儿去英国了,我会在那儿等着你,等着你……看着你伤心,我心又碎了,我不能把自己变成蝴蝶飞走了。

  血已经浸泡了你的衣服,你仍然坐在床边,拉着我冰凉的手擦着。我一点人气都没了,再不走,就没有力气飞过投胎的路,只能做孤魂野鬼了。我走了,这时我想,我下一世要做一只凤凰,栖息在高高的梧桐树上,永远都不想再走进人间的生活。可是,你摘下了脖子上带着的那块柔润的羊脂玉,把它系在了我的衣服扣子上,你说,带着这个,无论你去到哪儿,我都能认出你了。记住,下辈子,无论你什么时候来,我都在枫桥渡口等你。

  我哭了,哭着就跑向了投胎的路。

  一跑过奈何桥,就什么都忘了,但是,灵魂依然颤抖着,疼得钻心。

  徘徊了很久,我,不得不投胎做了人。

  我在屋里呆了一阵才下了楼,像个鬼魂似的冲到了街上。

  我知道你明天一早就会在我家门外的那条路上等我,可是,我都忘了,跟高小姐看的电影叫什么名字了,我努力的在想,就是一点印象都没了。我怕你不高兴,怕你又疑心我说谎,更怕你又要坚持到枫桥渡口去钓鱼。

  早上,我被喧闹的人声吵醒了,抬眼望去,人们正慌乱的往渡口涌,而他们匆匆的从我身边跑过的时候,都会停一下脚步,诧异的望上我一眼,才继续跑过去。

  也许是我的脸色不太好,也许是我一个人坐在这么个地方,的确有点异样,我站起身,扶着石碑伸了伸懒腰。

  枫桥渡口

  那几个凝重的字被深深的刻在石头上,都不知道经历了多少日日月月,如今渡口早就荒芜了。

  那块被岁月侵蚀着的石碑就悄无声息的被我又一次的抚摸着,就像多少次,你抚摸着我冰凉的手。

  人们还是往渡口那边跑,石板路上,只有我一个人正逆着人流往街上走。一个举着摄像机的男人跟一个气喘吁吁的女人,从我身边急急的冲了过去,我听见他们正在谈论着刚刚捞上来的一具女尸。

  2007年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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