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斯得哥尔摩到上海,纷纷扬扬的雪,满天飘舞。客轮的汽笛声淹没了海鸥的鸣叫,斑驳陆离的码头渐渐远去,巴洛克式的教堂尖顶越发的模糊起来。
回忆总是在不经意间流淌开来,她依在沙发温暖的软垫里,透过圆形的轩窗,看着朵朵飞散的雪花,嘴角微微一翘,甜蜜的滋味在全身泛了开来。她有个好听的名字,如海天之间弥漫的白色忧郁,她叫雪儿。
北欧传说中的守护神澳丁,有一枚具有魔力的戒指,戴上它可以得到想要的一切。雪儿的愿望也是能用有这枚戒指,她要用它寻回自己已经逝去的爱情。
可是,她手上现在只有一条银色的手链,岁月已经黯淡了它的光泽,只有铭刻在上面的四个字,依然清晰可辨,美丽如初。
四个字,像四只骚首弄姿的鸟儿,蓄势待发,仿佛一振翅膀,就要飞走。雪儿只当它是装饰的花纹,并没有刻意的去了解这四个字的意思。
他羞涩的递给她一个透明的盒子,午后的阳光使盒子冉冉生光。
“这是我送你的礼物,独一无二的中国特色,欧洲应该不会有吧。”他有点木讷,眼睛望着远处的棕榈树,缓缓的说。
她打开盒子,一条盘成蝴蝶形的手链,做工精致,镂着鸟形的图案,光彩夺目。
“真漂亮,”红晕飞上她的额角,“谢谢你。”
他像一尊佛,眉宇间没有一丝生色,静静的,姿态安详。
年轻的雪儿有点失望,似乎少了点什么,横亘在他们之间有一条窄窄的沟,闭着眼睛,不费吹灰之力也可以跨过去。
然而,要他迈开千金的步子,却要用毕生的精力一般。
“也许,他根本没有这个意思。”雪儿伤心的想着,心头笼罩了一层淡淡的哀愁。
“小星,我会给你写信的,而且我最终还是会回国……”雪儿的眼睛里充盈着泪水,但始终没有流下来。
小星似乎没有注意到这个细节,仍然一副雷打不动的模样,他的目光游走在远方的建筑物上,轻轻的说:“我会和你联系的。”
雪花从阴霾的天空散落下来,盘旋,飞舞,在消失于海水之前,完成他美丽的轨迹,留下他绚烂短暂的人生。
雪儿和小星曾经在同一所初中,同一个班上,在那个情窦初开的年龄,两个人的相遇,或许可以演绎一段美好的情缘,抑或是一段凄美而又刻骨铭心的经历。
不幸的是小星和雪儿属于后者。
小星的奶奶是个虔诚的佛教徒,拜佛,烧香,吃斋,念经,这一切小星耳闻目染,潜移默化。有一颗佛心的奶奶给小孙子幼小的心灵种下了一粒节欲的种子,并且,随着年龄的增长,种子已经生根发芽,日益茂盛。
规规矩矩的小星,依然不能拒绝一双火辣辣关注他的眼睛,循着目光而去,他看见一个漂亮的女孩和她害羞的一笑。纵是心若止水的他,也不免泛起一阵涟漪。
青春期的躁动,给了小星勇气,当他们目光再次相遇的时候,小星也抱以一笑。
两个不谙世事的孩子,被一种无形的绳索拴在一起,开始了他们初闻人事来的一种全新的生活。
“那不是真正的恋爱。”雪儿苦笑着,自言自语。轩窗外的雪越来越大,簌簌的声音变得急促。
她抚摸着手链,思绪又飞了出去。
“有一种爱情叫青梅竹马,我们是不是呢?”雪儿苦思冥想,却没有找到她想要的答案。
快乐而疯狂的初三已经一去不复返了,那遥远的记忆,尘封多年后,突又鲜亮的映在她的脑海。
“那时候我们追逐打闹,嘻嘻哈哈,总觉得日子过得特别快,清晨的太阳刚刚的升起,黄昏的乌鸦就迫不及待的叫了。”
“而他还是我的上司,他趾高气扬的命令我,我就温顺的执行,虽然那时的我有些许叛逆,但他幼稚而又威严的话,我总快乐的听着。”
“看着面黄肌瘦的他,我总怀疑他是否吃过早饭,于是我用零用钱买了面包牛奶,塞在他的课桌下。”
“他儒雅的气质是最吸引我的地方,而他不同于书本的独到见解,又如此的新鲜可人。甚至,我觉得他那与年龄不相符的成熟,是对我最致命的诱惑。”
“也就是他与众不同的非凡感觉,让我迷倒,虽然他有时那拒人千里之外的孤傲眼神,让我有点害怕,但有感觉他那副神圣不可侵犯的样子,十分滑稽幽默。”
“既然我承认我们并没有捅破那层隔着的纸,但我知道我的感情是真挚的,视纯真的。从他的只言片语,以及不时流露的眼神,我明白,他也喜欢我。然而,我最终没有等到他的表白,他压抑着对我的感情,吃力而又疲惫不堪。”
轻松愉快的初中生活结束了,雪儿和小星没能如愿的考取同一所高中,时间快得来不及让他们有充分的发展空间,紧张而又枯燥的高中生活也接近了尾声。
高中三年,他们很少来往。信也是偶尔的传递,同一座城市里,他们的相遇只是偶然。本来,也许初中那段印象深刻的相处会随时间的流逝而淡漠下去,,事实上,恰恰相反,他们彼此的思念和渴望却如越酿越烈,越酿越浓的酒一样,变得无比的强烈。
高考之后,她约了他。应约而至的他显得有些拘束,欲盖弥彰的兴奋被雪儿轻易的察觉。
见了朝思暮想的小星,雪儿抑制了三年的爱火炽烈的喷薄,他不知道,只要他说出那三个字,她一定会奋不顾身的投入他的怀抱。
天很蓝,云很淡。郊区油茵茵的草地上,两人肩并着肩,轻轻的走着,若即若离。
小星突然感觉一道电从指尖传来,浑身一麻,他微微挣扎几下,便不再动弹。雪儿偷偷的笑,她一把抓住小星的左手,却看到他额头的汗珠。
“这个男孩,很保守,尤其是三年后。”雪儿满脸通红,刚才的冒失让她还有些后怕,手上渐渐使不上力,快要松开。
在这一刹那,小星的手变得紧握起来,一把消除雪儿的颓势,两只手重又紧紧的相握。
雪儿偏过头,迎上她的是一双充满爱意的眼睛。一阵夹着泥土芬芳的风儿,拂过他们的面额,惬意得让他们不想挪步。
他们约定了填一样的志愿,去同一所大学。那里是爱情的温床,情人的天堂,小星也一厢情愿的想着“我们前途一片光明。”
雪儿在美国的父亲,给了他们否定的答案。北欧的斯得哥尔摩的一所大学将是雪儿今后四年的归宿。
对于父亲这样的安排,雪儿既充满不情愿,又有一种难以言语的兴奋。
也许爱情并没有伟大到可以羁绊更高的人生追求,雪儿还是选择了北欧。
“北欧又怎么样,我的家在中国。小星也在中国,最终我还是要回来。”雪儿对自己说。
雪儿又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约了小星,在灯光昏暗的咖啡馆,他们相视而坐。
“恭喜你,北欧是个好地方。”小星有些释然,一脸的轻松。
“嗯,走之前,你有什么送给我吗?”雪儿期待的问,她很想就此确定两人热恋的关系。
可是她等到的是小星不温不火的回答:“明天,还是这里,等我。”
留下雪儿一个人,小星走出咖啡馆。骑上他的脚踏车,飞奔而去。
第二天,一条铭刻着篆体‘永结同心’的手链出现在雪儿面前时,小星预想的结果没有出现。在脑海里构思了几百次的相拥甚至相吻没有出现。虽然他有点失望,但自小就家庭就灌输的是隐忍和宽容,他自以为隐忍了自己的感情,宽容了她的冷漠。
可是在雪儿的心中却翻滚着莫大的失望,失望于他的沉默,失望于他的无情。
甚至在雪儿怀疑小星是否真的爱她时,小星也发出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的感慨。
其实,他们都错了,他们如此的相爱,却碍于那层人为造就的薄纸,从此走上天各一方的境况。
“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在这所三流的大学,我活得很不负责任,玩世不恭的态度让我暂时忘却那可望不可及的她。”小星翘着二郎腿,叼着一只烟,吞云吐雾。
“后来我想过皈依佛门,出家作个和尚,父母极力的反对,我没能成行。”小星蹩着眼睛望着他的舍友,这样的倾诉,让他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北欧的雪儿却没有放弃最后的一丝希望,她打电话给他,写信给他,上网找他,大海捞针也许会比故意躲起来的人更容易找,整整一个月的打听,费尽心血的寻找,在老同学那里得到了他的信息。
电话通的时候,那熟悉而又陌生的声音响起来的时候,雪儿的泪水止不住的流下来,国际热线准确的传达了雪儿的呜咽声,小星装作没有听见,问起了那个意大利的花样男子。
那个意大利的男孩,英俊,潇洒,蓝宝石般的双眼脉脉含情,还有他异国他乡独特的气质,神秘而又充满吸引力。
当他用欧洲式的绅士风度,意大利式的热烈追求雪儿时,雪儿的眼前一亮,满是浪漫的氛围。
可是,雪儿骨子里是个传统的中国女孩,父母之命不可违,生养之地不可弃。
即使充满异域情调的英俊男子很诱人,她还是拒绝了那个意大利男人的美意。
小星呢,他是眼睛了揉不进半粒沙子的中国式大男子主义。
雪儿的遭遇,让他仿佛蒙受了莫大的耻辱,意味着雪儿贞节坊的轰然倒塌。
这一切让小星更加坚定“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的想法。
电话里,昂贵的国际长途,并没有谈什么实质的内容,小星稳如泰山般,不急不躁,声音还是那么的不紧不慢。
泪水随着电话的挂断而止住,伤心到绝望时,泪便不再有。
小星走在冷清的街道上,邮局就在眼前。
“这封信我写了整整一年,断断续续,亲爱的雪儿是我这一生第一个也将是最惟一爱的女孩,她活泼,阳光,还有一点泼辣,我的世界曾经被她搞得天翻地覆。”
“我必须告诉她,我是真的很爱她,无论是时间还是空间,都改变不了,我对她的爱。”
“红尘又如梦,无欲即可为,所有的人都摆脱不了六道的轮回,情债是一种折磨,又有谁知道这一场风花雪月是不是假象和骗局呢。”
小星犹豫的拿着信,他记得那时奶奶带他去五台山,山顶的庙外,雾气氤氲。
一股急风滑过他的头顶,他清楚的看见一条金光闪闪的白龙,踩着一朵云,摆着尾巴,从他头顶飞游而过。奶奶告诉他,天上的龙神也眷顾小孙子的聪慧,神身显灵,只有万里挑一的有缘人才能一睹龙神的风采。
“我差一点枉费了龙神给我的启示。”
他快速的把信撕成碎片,在邮筒的上方天女散花般的起来。
“人生需苦修,欲望需节制,我的人生是五台山的禁欲人生。”
飞舞的碎纸,无声的散落一地,那是花非花,雨非雨,是一段被埋藏的爱情。
客轮的汽笛唤醒了沉睡的雪儿,她努力的睁开眼睛,舷窗外是繁华的高楼大厦。
“六年了,我离开这里已经六年了,再回到这里,回到生我养我的故乡,我有一种重生的感觉。”
雪儿从出船舱,在甲板上呼吸故土的空气。
这次回来,雪儿依然是孑然一身,她拒绝了无数的求爱者,完整而又纯洁的保持了她自己。
雪儿陶出手链,仔细端摩。旁边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望一眼她手中的手链问道:“姑娘,你手中的链子很别致啊,你知道上面写得是什么吗?”
“写的什么,我不清楚啊,我以为只是花纹而已。”雪儿很好奇。
老人微微一笑:“写的是永结同心,这本是定情之语,刻在定情信物上,是古时年轻人表达爱意的一种方式。只是,现在的人不常用了……”
雪儿突然感到一阵眩晕,“这么说,他六年前就已经向我表白了吗?我却……”
泪水如泉涌般流出,一种莫名的惋惜,加上刀割般的心痛,让雪儿险些站立不稳。
“我不能在错过了,小星,你还在等我吗?我要寻回我的爱情,和你永远在一起。”
回到上海的第一件事,雪儿来到小星家,小星家人的回答让雪儿的心凉了半截。
“这孩子两年前,执拗的去了五台山,削发为僧,做了和尚。起初,我们死活不同意,他就不吃不喝,眼看他日益消瘦,我们心痛啊,只好依了他,遂了他的心愿。”
“即便是天涯海角,我也要拉你回来。”雪儿不顾一切的赶到五台山。
五台山的雪不同于北欧的浓浓的铺天盖地,它是零零落落的含蓄飘飞,即使如此,五台山也是皑皑的一片苍茫世界了。
那个扫雪的僧人,侧过脸去,不让那愁怨与焦灼的目光射在自己的脸上。
“你是小星吗?”
“施主,小僧法号脱尘,俗名已经忘却。”
“你到底是不是小星?”
扫雪僧无语,继续挥动扫帚扫他的雪。雪儿拾级而上,靠近他,他背过身,并不理会雪儿。
“为什么不回答我,我终于知道了手链上的字,永结同心,可现在你为什么要违背自己的初衷,为什么要隐埋自己的感情,出家做和尚,告诉我,你看着我,回答我。”
雪儿抽泣着,明明他就在眼前,为什么却像隔着几千年般遥远。
“哦,施主,多年前小僧是有一位俗名叫小星的僧友,他托我给你一句话,他说,这一辈子他是不可能和叫雪儿的姑娘在一起了,来生他一定不辜负她,他叫我捎这句话后,就去世了,已经很久了,我都快忘却。”扫雪僧说完,念一句阿弥陀佛,转身欲走。
“啊……”雪儿脚下一滑,从石阶上滚了下去。
“雪儿……”扫雪僧扔到扫帚,刚要冲下来,突然又止住不动。
“你还不承认,你就是小星。”雪儿爬起来奔了过去,从背后环抱起扫雪僧,喃喃的说:“小星,回来吧,小星……”
沉默良久,扫雪僧推开雪儿,双手合一作揖道:“小僧脱尘,请施主莫再追问。”他说完头也不回,入了庙中。
雪花空灵降落,庙内钟声响起,只留下雪儿一人呆呆站在雪地里,静若雕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