睁大眼睛,亲爱的。这世界如此美丽,却又如此黑暗。因你永远无法确认界限。祈求更多的怜悯和恩慈,祈求释放你的心。不要让它被爱的名义握住,因它要真实,不要答案。
不爱购物,不爱聚会。在北京的小乃超爱正宗的日本料理,在比陀的帕瑞斯尝遍了使馆区的高级餐馆,却找不到想要的那种滋味。
但也爱上刀叉的矜持和红茶在手的温度。
自我放逐在异国,一个人的安静和空间。
约翰的冰箱里总是有女孩子爱吃的各色高级水果,来自美国使馆对面的德国连锁超市沃尔沃斯。偶尔在他冰箱里捡一个木瓜和两颗草莓,但就那么多。从不看他的酒柜第二眼。如果是他和他朋友的邀请,并不推辞。
记得在41号咖啡馆的海鲜大餐,才来南非一个月。约翰带我参加一大班朋友的聚会。其中有大半是他的非洲亲戚。他从对面叽叽喳喳吵得不可开交的女眷们中间艰难探过身子:“帕瑞斯,你爱吃什么?”我笑着比划:“海里的都可以!”记得他那刻的凝视。他的笑容如此和善。
等了好久。侍者先是陆续端上来几打漂亮的蘸料碟,然后看见一个巨大的船形雕花盘被举着过来。用香草和葡萄酒煎烤过各色海鱼,大虾和贝类摆成螺旋形状,被柠檬和小朵白花装点和包围。
惊艳的第一印象。然后是被近十只刀叉包围合攻的一片狼藉。
虽然谢了再谢,约翰还是反过来对我说抱歉。
他说应该单独请我,有美酒和花朵。
饭后约翰载我回公寓。先一一送过他的亲戚,轮到我时,已近午夜。我们的公寓都在使馆区的兰塔纳。
穿过南边的桑尼赛德区,街头流浪的黑人在打烊的店铺前笑闹,夜风卷起可乐罐和垃圾。
我摇起车窗。
约翰将车泊在一个夜店前:“别怕,我马上回来!”他下车。听到有人讲话,我偏过头,一个黑人拍窗要硬币。摇开窗,从兜里摸出一个一块的兰特递给他,再看约翰,不见了。坐在车里静静地等着,微微出了身冷汗。
十数分钟后,他回来,上车后递给我一样东西:“都打烊了,只买到这个。”凑到灯光下,看见手里躺着一方巧克力。
黑人小店里那种廉价的锡纸包起来的巧克力。
回到房间,将它摆在餐桌中间的水晶盘里。第二天一早上班,带给保安玛莎。
仅那一次后,就很小心地与约翰保持距离。
去他的办公室时,还是会当着他助手的面恭维他。后来知道,他众多的妻子之中有个中国女人,后来跑去夏威夷,为了一个美国帅哥。
约翰对中国有很深的感情。年轻时曾在北京留学,是坦桑尼亚的年轻外交官。后来在美国做教授,在非洲政界很有声望。常见他在电脑前为南非总统塔布姆贝基起草文件,一动不动数天。
有时端一盘切好的木瓜拿去他的办公室:“约翰,离开那桌子两分钟!”他从眼镜架上面望过来:“帕瑞斯,帕瑞斯,”他嘟囔着,继续工作。他明白,这是我们最近的距离。那木瓜,他叫助手尤索吃掉。
深夜等待奥普拉的访谈节目,听他和年轻女孩的声音从走廊里传来,经过我的门前。
当野兽出现在41号咖啡馆,我已喝掉那瓶约翰为我点的开普美酒。
来南非后从没喝过酒。但约翰仿佛一直知道,我的口味和酒量。他丝毫没有怜惜地鼓励我喝下去,对青青的惊讶视若不见。
“帕瑞斯,你恋爱了。”他平静地说,轻如耳语。
看着在侍者的带领下走过来的野兽,我笑着指过去:“大家认识一下,麦—可—!”笑意盈盈中的些许轻狂。小乃害怕的,又渴望的那种滋味。
倾身靠向约翰,尽管多么想看坐在对面的,看野兽的眼睛。知道约翰有话说,微笑着,侧脸贴近他。他那饱经世事的却又清澈的眼睛。
“我早说过,你应该喝些酒。”他温和地看着我,让我想起那顿豪华的海鲜大餐。想起他带我去见的那些老朋友。
“麦克,”约翰突然转过身去,“来点什么?”他那副政客的派头又回来了。
野兽坐在青青旁边。他们两个都看过来,看到我在约翰耳边窃语。青青的表情写在脸上。而野兽的脸像张干净的画布。
看来不习惯有人为他买单,他随便叫了份不合时宜的果汁。在这个熏风微醉的花园里。何况四周有数个养眼的丰乳肥臀的黑美女。
突然间好像离得好远,听约翰说要买麦可的一幅画。是那副未完成的色情美女吗?我兀自笑着。
说话间,约翰将一颗草莓递到我嘴边,稍稍犹豫了一下,咬在齿间。低头看见冰激凌碟,舀了一勺送进他口中。“帕瑞斯,”约翰的眼神像是落在很久之前,“如果我不是这么老,”他拍一下头:“哈!可是帕瑞斯喜欢帅男!”他的眼睛里又露出那种小小的狡猾。
我们知道,我们都做了个决定。
野兽的果汁没有动。他是唯一没有喝酒的人。连青青都小心和矜持地喝了一杯。
南非开普帕尔地区出产闻名遐迩的白葡萄酒,名媛的盛名和姿态。Veenwouden,Nederburg,Fairview,Glen Carlou和Plaisir de Merle都是顶级的出产商。抵挡只是徒劳。早晚你会因积蓄已久的好奇和仰慕而忘掉所有借口和掩饰,为那入口的梦幻而心动。
野兽有一搭没一搭地和约翰聊,偶尔瞟过来一眼。他安静如此。
他安静如此。我的耳中却听到他的嚎叫。推杯过去,他的手臂闲闲放在桌上,一厘米之遥。忍不住想伸手过去,抚摸他棕色的皮肤。
“太晚了,我们回吧!”青青用中文讲。她的眼睛里满是怀疑。
41号咖啡馆前的停车场几乎空了,约翰习惯性地打开车门,等我坐进去。指指不远处野兽的小皮卡:“我坐麦克的车。”青青已经坐在野兽的车里,野兽摇下车窗,好整以暇地望着空旷的街道。
我们的车经过约翰的车旁。他转头一直看过来,亮亮的眼睛里已全然是政客的那种百毒不侵和疏离,一瓶开普美酒算什么,只是让帕瑞斯打回原形。
约翰的车往反方向开去,深夜他会带马达加斯加的那个美女外交官回公寓。经过我的门前。
等青青睡着,我穿着睡衣溜出门。夜里花香分外浓郁,像只野猫踱步在屋檐,我清醒而兴奋。
在北京大杯碰二锅头的小乃复活了。一瞬间,只看到自己想要的,忘掉了需要的。
轻轻推开野兽没有锁住的门。
几天后,青青对我说:“帕瑞斯,教授今天跟我谈话,”她吞吞吐吐:“说,说看到你,”我看她的眼睛:“什么?”“看到你早上从一楼回来,麦克的房间。”“他这样给你讲吗?”“他说大概四点左右。”“没那么早,也就六点吧。四点,我还要不要睡觉!”青青还要问:“真的吗?”我已经出门,要找约翰。
突然停在走廊。其实我什么时候回来,青青怎能不知道。约翰一向上班比我晚,怎会看见清晨六点的帕瑞斯。青青搬到我这里来住,本是讲不清。这几天,也没见她找别的住处。
气恼突然堵住心口。
对呀,我干嘛要一大早从野兽那里回来。
在他的怀里醒来。然后一起吃早餐。小乃小声地说。
还有三个多月,坚持。帕瑞斯建议。公事公办,却底气不足。
第二天上班,刚和玛莎道了声早安,听到背后约翰的声音。转过头:“教授,早安!”我的笑容凝注。约翰的表情阴郁而黑暗。第一次发现他的肤色是那样黑。
他像没有看见我一般和玛莎打个招呼,往停车场走去。玛莎偷看我的表情:“他竟然不理你,不理帕瑞斯,”她发现新闻了,手舞足蹈:“哈,教授一定是病了! 他看上去不太好!”
下班后告诉青青:“找到房子租的话通知我。”她观察我,犹豫一下:“因为麦克是吗?因为他你叫我搬走?”她好像拼命憋着呼吸。不会讲太复杂的话:“青青,”我说,希望每个字都清楚:“我要我自己的生活。”
转天下班后,一进门见青青的东西摊了一地。愣在那里,青青从门外急急奔进:“帕瑞斯,我今天就可以搬走!”“我并没有催你。”勉强说出来这句话,其实老天知道。青青拖拽着一个大箱子,头也不抬:“我搬去教授那里!”呆住。约翰!怎可以?!
跑去约翰的门前敲,他却不在。“他给我钥匙!”青青拽着箱子进门,单薄的背影赌气一般。想帮她,手却被拴住。不喜欢这感觉。
跑开。跑回房去,将淋浴器开到最大。
暴雨如注。
几乎每天下午茶的时间,阴云滚滚,转眼就下起雨。个把小时后,一道巨大的彩虹横贯天空,垂落在我的阳台前。那么近,近得伸手可及。
认识野兽两个星期了。满城的兰花楹在雨中几乎落尽。
而彩虹的季节又到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