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夏天的碎片
(一)面包店里的小锦
小锦每天上班的那家面包店就在地安街一号,十字路口的拐角处。不是特别繁华的路段。喜欢这里小麦的芳香。松软的面包在烤箱里出来,象一只只肥胖的小猪,可爱诱人。
店里生意不是太好,经常是小锦一个人在弥漫着小麦芳香的空气里望着对面的香樟树出神。她在想,一个暑假下来,可不可以买到艾格那条折到半价的花苞裙。
那个穿草绿色T恤的男孩就在面包店门口派发传单,大大的帆布包里装满花花绿绿的广告。这样炎热的天气,一丝风也没有,香樟树的叶子都是蔫的。他在不停地往行人手里递广告,小锦担心他会中暑。
中午行人极少,男孩在树下吃简单的午饭。小锦招手示意他进来,他微笑着摇头。店里呼呼的冷气,让小锦异常渴望他身上的汗水和阳光。
每天下午五点半小锦把打折的牌子挂在玻璃门上,等待一天中最多的一拨顾客到来。打烊前,男孩会进来买两只面包。T恤是湿透的,脸晒得黑红黑红,说话间看见洁白整齐的牙齿,闪着贝类的光泽。
男孩说,一个暑假下来,能买一套好的颜料和画笔,十月份的比赛就胜券在握了。男孩的眼睛眯成月牙儿,却挡不住清澈的目光水银一样晃过小锦柔软的心房。
夜晚小锦在日记里写到:喜欢是淡淡的爱,爱是深深的喜欢。小锦喜欢草绿色。小锦爱穿草绿色T恤的男孩。
夏天突然而至的一场大雨,把男孩困在了面包店。小锦拿干毛巾帮他抹书包上的水,里面有几张画稿,抽出来,竟然是自己。隔着玻璃趴在柜台上向外张望,眼神游离。
小锦笑了,男孩也笑了。
夏天似乎因为这场雨的到来而变得不那么令人烦躁,开始刮一点儿微风,香樟树的叶子也舒展开来。
男孩不再背着沉沉的帆布包,那只包放在柜台后面,广告发完时,他进来取。两个人有短暂的交 流。小锦把他喝光的矿泉水瓶装满,放在冷气前。他仰起头喝水时喉结一动一动,小锦想把手放在那儿感觉一下。
小锦把那些画贴在墙上,写上:黑白小锦。要是有一套好的颜料和画笔,那么小锦就是彩色的了。
而她的梦依然是粉色的,像艾格那条美丽的花苞裙。只是梦里更多的是一个草绿色的身影。象征生命和希望的颜色。
接下来小锦工作非常卖力,主动给经过门口的行人推荐每天的特色糕点,甜甜的微笑让人不忍拒绝。营业额加倍增长,店主说淡季里有这样的收入简直象做梦,要给小锦加薪。
小锦把这个消息告诉男孩时,他买了两个甜筒表示庆祝。他们坐在发烫的地面上边吃边笑。小锦说,艾格那条裙子三折了,因为夏天就要过去。男孩说,其实一幅好作品不是由颜料和画笔来决定,关键在创作者的灵感。然后两人异口同声地说,拿到工资我们去大吃一顿。
那天小锦很快乐,男孩给她擦唇边的奶油,用手指轻轻刮了一下她的鼻尖。小锦幸福地快要飞起来。
夏天那么快就进入了尾声。而粉色女孩和草绿色男孩才刚刚开始。
小锦抱着画笔和颜料向约会地点跑去,想象着男孩看到它们时的惊喜。
男孩看到奔跑而来的小锦,象一头敏捷的小鹿,他把手里的裙子往身后藏了藏,小锦穿上它一定非常漂亮。
他们都在想,在见面的那一刻,一定要牵住对方的手。
那个夏天仓促地过去了。城市的某一个路口出了车祸,一个男孩为了救一个横穿马路的儿童,自己倒在了车轮下。
世界在那一瞬间静止无声,小锦的世界成了黑白,从此辨不出任何颜色。
(二)七朵
我是白天,高地乐队里的主唱。高地乐队曾经沸腾过整个的北方城市。我们唱自己的歌,一点点落寞,一点点颓废。
“在无人的街角,他们颓然地拥抱,象黑暗中迷离的鸟,短暂的相聚,疼痛的往昔,谁来过问这破碎的别离” 。曾经在大街小巷疯狂流淌。
七月,报纸上刊登了一则消息:高地乐队的贝斯手小唐因患抑郁症跳楼身亡。高地是我和小唐的灵魂和心血,就这么散了。
小唐太多的压力来自于一个叫七朵的女孩,这女孩曾经吸毒。我们从不干涉和过问彼此的隐私,放浪不羁的小唐因为认识七朵而对生活有了新的看法,他想对这个女孩负起责任。但终究没有。
小唐在出事前对我说,白天,找到七朵帮我照顾她。我没有想到,这竟是他最后的遗言。
茫茫人海,到哪里去找一个叫七朵的女孩?
我从网上发帖子,在报上登寻人启示,一个月过去,没有任何关于七朵的消息。八月初,我带着小唐的骨灰,按他的遗愿,把他送回故乡泰安。
火车到达济南站时,上来一位黑衣的女孩,齐齐的留海,编了两条凇散的辫子。她把头抵在窗玻璃上,望着外面。火车徐徐启动,站台的灯光渐渐剥离视线所及的范围,有人拉灭了小灯,车厢一下子暗了。
“在无人的街角,他们颓然地拥抱,象黑暗中迷离的鸟,短暂的相聚,疼痛的往昔,谁来过问这破碎的别离”白天轻轻哼着。女孩转过头,目光象被困的小兽那样疼痛和绝望。
你是谁?
我是白天,高地乐队的主唱。
女孩忽然把身子倾向白天,白天看到她低领的T恤下露出的锁骨凛冽而突兀,上面栖着一只蓝色的蝴蝶。
应该想到,爱穿黑衣,扎松散的麻花辫,异常地瘦削,锁骨上刺了蓝蝴蝶。小唐的七朵。寻找了那么久,却在不经意间遇到。
小唐,我终于找到你的女孩了。
七朵的脸像一朵充满了水分的花,潮湿地盛放开来,她企图屏住呼吸,不让眼泪流下,却是徒劳。身体因悲痛而剧烈颤抖。白天掏出手帕,去擦她的眼泪。没有拒绝,在这样的景况下,白天不知如何安慰这个女子。只能一遍一遍地说,小唐希望你坚强些。
七朵撸起衣袖给他看手臂上一道一道丑陋的疤痕。我曾经多次面临死亡,是小唐的爱挽留了我。小唐帮我承载灵魂里许多东西,让我不再恐惧不安,他从不嘲笑我那些不堪的过往。我相信,我来到这个世界上,就是为了和小唐见面。而最后,他却懦弱地选择了死亡,留下我一个人面对如此残酷的事实,我恨他。
白天看着年轻的七朵,她的年纪,应该是刚刚伸展出来的花蕾,带着清甜芬芳的气息,而这一刻她给白天的感觉,却是腐烂和毁灭的,眼睛里充满绝望。
小唐对于七朵,是生命里难得一遇的救赎,他的爱让七朵看到希望。那么七朵对小唐呢?是小唐真的不堪重负,不得不放弃七朵吗?却不知道他的逃避,把以前对七朵所做的一切全部抹杀。白天不明白,如果爱,为什么放弃地那么决绝。
小唐从楼顶下坠的时候,是否知道七朵的世界从此一片荒芜?在白天看来,七朵是一株植物,,小唐是她生存的泥土,温润潮湿,当泥土不再,植物只能枯萎。
窗外的天空渐渐变得灰白,黎明的曙光隐隐透出,七朵整夜的倾诉和眼泪已经使她极度疲倦,慢慢睡去。白天把她瘦弱的身体轻轻揽进怀中。
也许小唐会在渐行渐远的时光里成为记忆,无论对于七朵还是对于白天,他是一段疼痛的记忆,异常深刻,不能抚摩。
在安顿好小唐的骨灰之后,白天决定带七朵回到北方,在小唐生活过的地方,慢慢遗忘。七朵没有拒绝,因为是小唐的遗愿和嘱托。
也许是为了一个承诺,也许是想让七朵的世界重现光明,白天相信,她灵魂深处的美丽和寂寞,并非只有小唐一个人知道。
(三)剪吧2046里的阿荣
“剪吧2046”是一家发廊,这里的电话号码最后四位是2046,与王家卫的电影无关。阿荣是这里的老板兼美发师,他店里的设计很个性,印地安蓝的屋顶画满了抽象的星星和月亮,白色墙壁上彩色的涂鸦是顾客随意的创作。顾客很多,有的慕名而来,他做的发型总是引领时尚。
可是,政府规划拆迁,这条太破旧的巷子影响了市容。2046必须在这个夏天消失。外墙上血红的“拆”字被圈在同样血红的圆圈里,宣布了2046的极刑。政府的决定是不能违背的,阿容叛逆,但不针对政府。
营业的最后一天来了两位顾客,让阿荣印象深刻。
一个叫小锦的女孩,她穿了一件粉红的花苞裙。她要求阿荣把她的头发漂成草绿色。阿荣拿色板给她看,她居然辨不出颜色。
你对草绿色喜欢到这种程度吗?阿荣问。
深入骨髓。她淡淡地回答。
还是依她所言,给她把头发做成了草绿色。女孩确定了自己头发的颜色后对着镜子哭了。阿荣说色盲是可以治愈的,因为眼睛里缺少一种叫做“视子蓝质”的东西,多吃胡萝卜素就会改善。女孩说,这样挺好,看不出血的颜色,因为,整面墙都是他画的黑白小锦。没有色彩。
这个奇怪的女孩,眼睛像深不见底的深渊。
小锦走后,又来了一个穿黑T恤的女孩,异常瘦削,她要把头发剪短。女孩的发质非常好,握在手里沉甸甸的,象一匹柔滑的丝缎。阿荣连说可惜。
.没什么好可惜的,比起生命来,头发算什么。.
整个剪发的过程,她都在哼唱一首歌。.
“在无人的街角,他们颓然地拥抱,象黑暗中迷离的鸟,短暂的相聚,疼痛的往昔,谁来过问这破碎的别离”。
女孩说,剪断所有过往,一切从头再来。象是自言自语,又象是做了某种决定。跟随她来的那个男子拿走了头发,裹在一块黑丝绒布里,阿荣认出他是高地乐队的主唱小白。
夏天过去了,阿荣买了2046的盘在新租的店里看。崭新的店面,位于市中心最繁华的路段,却,没有顾客。
断断续续的叙述,残缺不全的情节,最后没有看懂。
生命是一场无声的等待,许多人经过,许多人停留,甜美的,疼痛的,在漫长的一生里只是一个微小的片段。记得也好,忘掉也罢,只是一些碎片,随着2005年夏天消失。就象2046 里那个封起的树洞,往事藏在里面,不会有人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