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的地方是一条小渔村,那里有一条大河,河水波光滟涟,泊着很多打渔的船只,船身斑驳,油漆脱落,船底长满了绿色的藓,又湿又滑。夏天的时候会有许多光屁股的小孩在河里追逐嬉戏,渔村的小孩,从娘胎里生下来就会游泳,且技艺高超,在水底像鱼儿般灵活地游玩。而我在水里泡了几年仍然不会游泳,当然这是有原因的,我家不是打渔的,只是在村头开了间杂货店,卖些油盐酱醋糖果饼于之类的东西以维持生计。
我最初的记忆全部都留在了这里,渔村上的老房子错错落落,黑色的圆瓦,木格的窗,青石板上刻着深深的辙痕。
那时候我就住在河边一幢两层的小楼里,木质的地板,走动的时候会发出吱吱的响声,尘土细细碎碎的,簌簌而下。在阳台上可以看到宽敞的河面,河水很深,很清澈。有一座木桥,又细又长地通往对岸。由于年久失修,木桥已经很破旧了,桥身有大小不一的裂缝,人走在上面摇摇晃晃,一不留神就会栽倒在河里。
夏天会有老人在门口坐着摇椅乘凉,手里拿着宽大的蒲扇,一台老式收音机,播放着咿咿呀呀的粤剧。每家每户的门口都会挂着湿湿的鱼网,网里是许多鲜活乱蹦的小鱼,渔民们的眉梢挂满了欣喜,脸上的皱纹像花朵般舒展开来。闲瑕时,男人女人们会坐在门口悠哉地补网。
该说说我家的杂货店了,一进门你便会看见一位十六、七岁的姑娘坐在柜台上,她穿着一件浅绿色格子衬衣,最上面那颗扣子总是没有扣上,隐隐约约现出麦色的锁骨。一些馋嘴的小孩经常拿着一毛钱来买糖果饼干或冰棍,很是热闹。水湄忙不过来的时候便会叫我来帮她。
那时我还小,大概八九岁,我的姐姐水湄,那年十六岁。
十六岁的水湄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了, 一张很清秀的脸,两根麻花辫耸拉到胸前,眼睛细而媚,黑白分明,像美而恍惚的写意画,她说话的时候两片薄薄的嘴唇翕合,像一只充满蛊惑的蝴蝶。
水湄自六岁那年夏天起便很少说话了,总是低眉顺眼的,像旧社会受了气的小媳妇。没有人知道为什么,除了我。当然,这也是她告诉我的。我记得水湄告诉我这些的时候,浑身颤抖,眼睛里全是恐惧。她用牙齿咬住嘴唇,细碎的牙印像一串无色的铃兰花一样开在嘴唇上。
她说,水潼你知道吗?那是生命里最为可怕的遇见。
十年前,我家对面的房子里住着一个老婆婆,媳妇经常虐待她,不给她吃饭,老婆婆饿得瘦骨嶙峋。我的姐姐水湄,那时只有五、六岁,她经常偷偷地从杂货店里带了饼干,蹑手蹑脚地跑到对面阿婆的房间窗前,搬了两三块砖头踮着脚,把饼干伸进去给婆婆吃。
半年后的一天晚上,弦月悄悄地爬过篱笆,在园子里洒了一地。
水湄悄悄地从窗户探头进去,发现阿婆直挺挺地吊死在屋里,脸色很吓人,舌头恐怖地伸出来……水湄吓得从砖头上跌下来,后来大病了一场,痊愈后便很少说话,也很少看见她的笑容了,爷爷以为她中了邪,整天求神拜佛,带着她辗转于各个寺庙,却一无所获。
那天我刚放学回到家,在窗口里看到水湄和家明在说话,她在笑,绵绵不断的温柔的笑,她的眉毛,她的鼻尖,整张脸都荡漾了月亮和星辰交互出的光辉,目光灼灼如桃花。
我知道水湄很少说话,除了跟家明。
那时候家明也不过十九岁,长得瘦瘦高高的,皮肤和渔村里大多数少年一样,被海风吹得黝黑,眼睛像夜里的萤火虫一样发出清凉的光芒,让人想到暮色里霞光普照的教堂。
家明自父亲在几年前出海遇难之后,便辍学跟叔叔一起去捕鱼,挣钱来养活他残疾的母亲,母子俩相依为命,日子过得很艰辛。他每天清早打渔归来,总会到我家的杂货店里坐上半个小时,他会带来一些油条和豆浆,微笑地看着水湄吃完,然后恋恋不舍地笑着走了。这个时候,水湄便会倚着家门,温柔地看着家明的背影。
我和水湄住同一个房间,墙壁上贴了粉红色墙纸,很多时候,我和水湄会沉默地坐在床上,她的身上散发着清淡的花草味道。我躺在她的怀里,小猫一般温柔地抓住她的手。她很疼我,从小就是。她爱我甚于爱她自己。她会对我讲她的心事,当然也包括家明。
她说,水潼你听说过爱情吗?家明是那么好的一个人,在我的世界里,他就如神明般圣洁美好 。
我说家明长得可真好看。
她脸红了,眼神如水底摇曳着的水藻般温柔。
呵呵。我在一旁狡黠地笑。
水湄是个心灵手巧的姑娘,她会织网编篓绣花穿针引线,空闲时她会去照顾家明的母亲荷姨,帮她煮饭洗衣服补网,荷姨逢人便说,水湄真是个好姑娘。
至于家明,那么勤劳的一个年轻人,憨厚老实,而且常常来我们家帮忙干些体力活,譬如挑水,砍柴之类的活儿,我父母心里自然也暗暗欢喜。假如没有发生后来的那件事,假如,我是说假如,或许他们已经像所有的恋人一样结婚,过着平淡的柴米油盐生活,他们的儿女已经可以拖着长长的鼻涕叫我阿姨了。但是后来发生了那件事情,于是所有的假设便都没有了意义。
一九九零年的夏天,大雨倾盆,轰隆隆的雷声滚过天际,河水涨上来,足足有两尺高,很浑浊,河面上漂浮着白花花的垃圾。渔船泊在岸边,呈一字形排开。狗在疯狂地吠,家家户户都关门闭窗。
那天雨停后,水湄带着荷姨到对岸去赶集,回来的时候河水已经涨上桥身了,何姨说水湄,你走前面吧,我在后面跟着。
水湄闭上眼睛,不敢看桥下湍急的水流,就在水湄摇摇晃晃地走过对岸时,忽然听到身后“吱呀”一声,她猛地回过头去,桥断了,何姨的身体歪斜着倒了下去,瞬间被湍急的水流吞没了。
“荷姨——”水湄的惨叫声回荡在大河两岸。水湄失魂落魄地跑回来,眼神呆滞,脚步踉踉跄跄的,膝盖里全是血,她说,家明,我对不起你,荷姨她…………
家明红着眼睛,像一头受伤的野兽般哀嚎。
两天后,荷姨的尸体被打捞上来时,全身浮肿,眼睛没有闭上。渔村里很多人看到这一幕都哭了。水湄披散着头发,黑白分明的瞳仁里噙满了泪水,眼神空洞得令人不忍对视。等家明从丧母的悲痛中清醒过来后,水湄是彻底疯了,她不再梳辫子,不再卖一毛钱一根的冰棍,也不再去找家明,她常常在断桥上看着河水发呆。或者是到处乱跑,她怕猫怕狗,怕陌生人,甚至,怕我。我说水湄,我是水潼啊,你最疼爱的水潼啊。而她只是说着同一句话,家明呢,家明他不会原谅我了是吗?
我很心疼地搂着她,这个时候,她像只温顺的小猫般蜷缩在我怀里,她不断地问,家明呢,家明怎么还不来?她的声音像撕裂的锦帛一样惨裂。
我颤抖的手握不住水湄脆弱的身体,她在我的手心里裂出一道道斑斓的伤口,鲜血涌出不断。
假若我知道后来发生的那场悲剧,那么我会一直这样搂着她,看着她,不会让她到处乱跑,可是我没有未卜先知的本领,于是那件事便理所当然地发生了,那天毫无预兆的,我在毫无预兆的时候失去了我的姐姐水湄。
水湄是死在那条河里的。据母亲回忆,那天水湄梳了辫子,上面戴了两个鲜艳的蝴蝶结,她甚至涂了口红,穿上那条最喜欢的碎花裙子出门去了,临走时还对母亲笑了笑,算是道别。我放学回来时已经是傍晚了,水湄还没有回来,我们倚着木门站在那里等她,看着天色慢慢沉下去…………
后来据目击者说,水湄那天踉踉跄跄地跑到断桥,她扯住一个路人的衣角,苦苦哀求,她说家明,你原谅我了吗?那个路人吃了一惊,继而愤怒,他很生气地甩开她的手,从嘴里吐出两个字:疯子。然后便走了。水湄定定地看着他的背影渐行渐远,她的眼睛里流露出彻底折断的忧伤。水湄张开双臂,然后纵身一跳。
纵身,你应该想象得到纵身的滋味吧,落下去了,就再难挽回了。
那年我十岁。
然后一切归于平静。小渔村里再也没有了水湄疯跑的身影,大河依然年复一年日复一日不知疲倦地流淌。傍晚渔船归来的时候,大人们喜滋滋地忙着,夕阳照在他们的脸上,脖子上,很祥和的气氛。
只是在半夜,我会突然醒来,披上衣服来到阳台上,河面上白茫茫的一片,偶乐会传来渔船的呜呜的声音。我想,或许是水湄在对着我唱歌吧。
我夜夜做着相同的梦,姐姐的脸,像是水面搅碎的月光一样,总是幽怨地荡漾,渐渐平静后,终于盈满成完整。梦中的水湄依旧美丽,她哼着动听的调子飘到我身边,由远及近,她对着我笑,一脸天真。她说,家明呢?家明怎么还不来?
忘了告诉你,家明在水湄死后便彻底崩溃了,他满脸胡渣,戴顶破草帽,在船上没日没夜地劳作。见了谁都不说话,只是定定地看着人家,眼神里是一大片汹涌的绝望。
我心里居然很疼,像硌了一块石头。我固执地认为是水湄居住在我心里,她因了这红尘的牵挂,始终不肯离去,我从此必须背负起这份沉重的牵挂。
15岁那年,我初中毕业了,到了县城读高中,每周回一次家。母亲经常把熬好的鸡汤端到我面前,看着我吃完,然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她说,你长得越来越像水湄了,我们无法不担心你呀。
我站在镜子前面端详自己,惊喜地发现自己的身体变化,一双眼睛细而媚,黑白分明。我从那个紧锁了多年的木柜里翻出姐姐当年最爱穿的浅绿色格子衬衫,穿在身上,最上面那颗扣子没扣,像极了姐姐当年的样子。
家明是在河中间那条船上看见我的。其实连我自己也分不清他见到的到底是我还是水湄。那天我穿着水湄那身衣服出门了。彩霞像咬破嘴唇的血一样一点一点地渗出来,渐渐地漾得整个天空都在晃悠。路过河边时,我看到家明在船上劳作,船上的发动机嘟嘟地响。他满脸沧桑,英俊中带着些许颓废。阳光洒在他柔软的胡须上,隐隐约约有点斑斓的色彩。
他看到我的时候拉着鱼网的手抖了一下,空洞的眼睛居然灼灼地放出光来。他歇斯底里地叫了起来:水----湄。声音洪亮,绵长悠远,回荡在河的上空。我相信整条渔村都听到了,甚至连我那坐在杂货店里啪嗒啪嗒抽着旱烟的父亲都听到了。
接着,他张开双臂,像一只大鸟飞翔的姿势。“扑嗵”一声,我看见他跳进河里,溅起了水花,然后便像水湄当年一样被水流吞没了。
我呆呆地看着这条大河,河水奔腾不息,我耳边又响起水湄的歌声,她说,水潼,家明终于来了,他原谅我了。
我想水湄是幸福的,她的爱情纤尘不染,千秋万代。那是我的双手永远也无法企及的高度。
水湄飘在河的上空,脸很苍白,但是依旧美丽,依然是十六岁那年粉生生的面容。她在笑,像一株天真诡异的植物。
后来,村里偶尔有人会说:“家明是渔村里的娃,从小在河里长大的,怎么淹死在河里呢?说不定是水湄来找他了……”听到这些话的时候,母亲把窗户关得紧紧的,她愈加苍老了。她端上熬好的鸡汤,语重深长地对我说,水潼,要好好读书啊,将来嫁个好人家。
妈,我知道了。我点点头说。
十几后,那座又残又旧的木桥换成了石桥。每年夏天,我会回到渔村,河边大片大片的芦苇在风中招摇。我采下一根,把它抛到河中间,芦苇就在水面上摇出了美丽得让人心痛的涟漪,一圈,又一圈,像一层层打开如莲花一样的心事,像轻柔的渐渐漂远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