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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要拿什么证明》(七)

老妈子给他送来熨好的衬衫,笑嘻嘻地说:“少爷,衣服都熨好了,还有一块‘香罗帕’。”他见雪白的衬衫上搁着一块水蓝的帕子,上面印着粉红的睡莲,那是红莲的。在古代,手帕作为定情之物时,才称为香罗帕。可是,连他自己也不明白,对红莲到底是一种什么感情。开始只是闹着玩,渐渐当了点儿真,结果就把红莲害了,欠了一笔难以清偿的情债。

他忽然想去看看她,了解她的生活状况,如果那天她拿了他的钱,他就不会动这个念头了,甚至不会再想起她,尽管遭了她的一顿抢白,他还是决定去。从别的舞女那里打听到她的住址,他坐着黄包车,优哉游哉地出发了。一路上,他想象着她的生活,也许是她的丈夫不成器,也许是收入太微薄,她才出来做舞女,如果给她丈夫一份收入高一点的工作,那么她就用不着流落风尘了。她的性格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都是不适合吃这碗饭的。他为自己慈悲的想法欣慰,好象有人正拍着他的肩膀嘉许他,说他真是有情有义,他的补偿也适到好处。

黄包车进入一条污秽窄小的弄堂,两排马桶组成的仪仗队迎接着他,卖菜的小贩和挎着饭篮的女工擦肩而过。他打发了黄包车夫,望着参次不齐、摇摇欲坠的破房子一筹莫展。红莲到底在哪个角落里安身?他询问一个正在清洗马桶的老妇人,说起了红莲的名字和她的模样。

“有狄能样子一个女人。”老妇人肯定地说。

“她住在哪里?”

“先生侬是伊啥人?”老妇人答非所问,还上上下下打量他。他笔挺的西服、锃亮的皮鞋、纹丝不乱的分头在这等地方出现,的确令人生疑,老妇人吃不准他的身份。

“我?我是她的一个亲戚。”他顺口撒了个小谎,“她还过得好吗?”

“伊老罪过哦!刚刚来上海格辰光,在纱厂里做三班倒,小把戏养拉机器旁边,后来嘛,实在没有办法,只好到舞厅里去上班。”老妇人说着说着朝他身后喊,“小宝姆妈,有人寻侬。”


他回过身去,这是他第二次见到红莲,在这污秽、杂乱、贫穷的背景里,红莲穿着半旧的紫红旗袍,头发乱乱的,脸上没有化妆,憔悴呆板,手里拎着一壶水,原来是从老虎灶上打水回来。看见他,抬起手来捋了捋头发。

他望着她,没有说话,知道说什么都会被驳回,不如让她先开口。但她并没有一句话,顾自走进一扇斑驳的门,好象根本没有看见他这人。他默默地跟了进去,剩下老妇人怎么想也想不明白。

陡峭歪斜的楼梯,几乎让他不敢抬足,但他还是一步一步、吱吱嘎嘎地上去了。那是一间低矮的亭子间,放了一张床,一个摇篮,一张靠窗的半桌,一个木箱之外就没有多少转身的余地了。床边还搁着一个装满尿布的木盆。摇篮的一堆粗布里依稀有个婴儿,他对小孩子不感兴趣,低头弯腰绕过,自说自话坐在唯一可坐的床沿上,一股闷闷的浊气令他不能呼吸,只好取出烟盒,却摸不到火柴,他搭讪道:“有洋火吗?”

红莲打开抽斗取了一盒递给他:“你到这里来做什么?”

“来看看你。”

她无力地冷笑:“这不是你这种人来的地方。”

“一年多不见,你都有孩子了。男孩女孩?”他不慌不忙地聊开了的家常,对她的态度满不在乎。

“男孩。”

“起名字了吗?噢,是不是叫小宝?”他一路问下去,“孩子的父亲呢?”

红莲横了他一眼;“他只有母亲,没有父亲。”

“你不是嫁人了吗?我听说。”

“你们男人都一样,只顾自己快活,全不顾女人的死活,我为什么要嫁人?”

红莲你……”他一阵激动,想站起来辩白,不料腰还没伸直,头已经撞到了房梁上。“咚”地一下,他眼前一黑,疼得浑身发颤,抖抖地按住伤处。他感觉到她走到他面前,捧起他的头,拿开他的手,吹开头发查看伤情,平静地说:“不妨事,热水敷一敷就好了。”那温柔的声音仿佛又回到从前。

红莲绞了热手巾敷他的伤处。他疼得好些了,便睁开眼睛,说:“你不是恨我吗?现在恶有恶报,你应当拍手称快,为什么还对我那么好?”

“那你让我怎么做?打你一顿?骂你一顿?还是——杀了你?”

“你不会的,红莲,你不会那么做的。”

“我怎么不会?我什么都想过。”她怨幽的目光让他不敢对视。

红莲,你真的那么恨我吗?”

“恨!恨你到死!”

“那么,我就在你的面前,你想怎样就怎样,我欠你多少,你拿多少。”他闭上眼睛,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样。

“你太歹毒了,可是你的歹毒总是长着一张圣人的面孔。”

红莲。”他睁开眼睛无奈地叫。

“我上你的当还不够吗?”她别开脸去不看他,然后走到摇篮前面,拿自己的额头去试孩子的额,一试之下变了脸色。

“怎么啦?”他问。

“昨天晚上明明已经没有热度了,怎么又……”

“孩子病了,去医院吧。那家法国人开的医院儿科最好了。”

红莲也许是急傻了,居然没有异议,任他送她们去医院,找医生、配药,忙得团团转,掏空了所有的钱买盘尼西林。当时的盘尼西林是紧短物资,开价高得吓人。小宝得的是急性肺炎,高烧四十度,再迟一步性命堪忧。打完了针,孩子睡着了,两个大人都松了一口气,红莲这才理一理头发,正视着他说:“谢谢,钱,我一定会还你。”

他无可奈何地看看天,趁她不注意,掏出自己的怀表塞进小孩的衣服里。法国医院的住院费是相当昂贵的,红莲执意不肯住院,他只好替她们叫了一辆黄包车,做完这一切才发觉身心疲惫。

早晨刮胡子的时侯,他对着镜子看着下巴,刮着刮着他的动作越来越慢,他看见自己铁青的下巴上的那道凹痕,猛然想起一个人,是红莲的儿子小宝,那孩子的下巴上分明也有一道凹痕,两道凹痕如出一辙,再加上同样长长的眼角,同样地直入鬓角。他越想越象,越想越蹊跷,加上红莲的言语,更坐实了他的猜想,难道小宝根本就是他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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