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天让连城带着将士出发,自已只带十几名亲随向沿途各省征集粮食,他们马不停蹄、日夜兼程,将筹集到的米粮派人火速运往灾区。到了陕西境内,但见饿馁遍地,难民流离,一派凄凉。亲随们怕饥民生事伤及太子,总不敢留连,一路小心将他护送至丰州,太平山隐约可见了。路边有个施粥的草棚,前面围了不少灾民,孝天正奇怪粮食运输的迅速,却发现是道观里的道姑们在行善布施,倒也颇感欣慰。人群里有个白发苍苍的老妇忽然坐在地上哭将起来,原来人群一挤,打碎了她盛粥的碗。孝天看不下去,不顾亲随的阻拦抢步上前,将她扶起,并拿自己的紫金笔洗去代领布施。人群自动让开一条通道,孝天这才看清烧火扛米的都是道姑打扮,只有布施的女子没有穿道袍,素面布衣,神态安祥,婉如观音转世、嫦娥下凡。她原本专心盛粥,并不看众人,他的紫金笔洗一递过去,不由抬头望他一眼,孝天冲她微微一笑,并不交一言,却心领神会,仿佛已相知相识数十年。人群又一阵拥挤,将孝天挤出人群,孝天将盛满粥汤的笔洗交与老妇,众亲随恐有不测,忙将他带离。
丰州城外有一处宅子,当年曾是孝天的出生地。孝天母后的奶母王嬷嬷就在那里养老。连城的大队人马还有些时日才到,孝天表示自己先去那里落脚。他借口怕惊扰了老太太,把所有亲随都挡在门外。实际上,孝天前门进后门出,叮嘱下人不许向老太太透露自己到来的消息。摆脱了束缚,他飞马向太平山而去,他要去拜访一个人。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太平山的匪首邢岷山。
太平山地势险峻,易守难攻,怪道陕西府向朝庭求援。孝天一边登山一边想。他已舍弃了马匹,独自前行,半日也未见人迹。但只见岩石峥嵘、树木苍翠,无言自威。一阵山风吹来,使人不寒而栗。他向半空里喊道:“有人没有啊!有喘气儿的出来一个,你们太平山是这么招待朋友的吗?”
“呔!什么人在此喧哗?你长几个脑袋?”密林中有人应答,但无人现身。
“送上门的买卖,怎么不敢要?”孝天笑道。
林中有几人横刀而出,皆披发敞衣,目露凶光。孝天解下腰间荷包,沉甸甸地向他们一扔:“收下买路钱,我要见你们大王,有要事相告。”
几人哈哈大笑:“大王正备下热腾腾的油锅等你呢?有胆子就跟我们走吧!”
孝天从容不迫地跟他们上山,从一处山洞盘旋而入,里面别有一番洞天,只见火把林立,映照辉煌。中有一块巨大的石案,上面杯盘狼藉,几个匪首模样的喝得正欢,正南位置上的那个年事已高,须发灰白,大崩头、翘下巴,一双鹰目不怒自威。孝天一眼认定那就是匪首邢岷山。那几个小喽罗过去一说,邢岷山道:“给他一坛子,喝了便是朋友,喝不了便给我下酒。”
小喽罗立马送上一坛酒,沉甸甸的约有四五斤的样子。孝天拎起来便一扬脖,咕咚咕咚全灌了下去。他把空坛子往身后一扔,拿袖子一抹嘴,赞道:“好酒!”
“小的们,拿一只羊腿给他。”邢岷山高兴地吩咐手下。
一个老鼠眼,狐狸嘴的家伙道:“大哥,这小子来历不明,恐是东厂的人,还是把他杀了比较妥当。”
“平生最厌莫过于阉党竖贼,若真是其人,我便食其肉寝其皮,生剥了他。”邢岷山顺手抓了一把朴刀便架在他脖子上,“说,来者何人?”
孝天望了一眼刀刃,淡然道:“邢大侠,杀了我事小,只怕江湖上听说大侠如此敌友不分,黑白不辩,还有谁会投奔于你。”
邢岷山撤了朴刀:“噢!看你衣着打扮不象是穷人,何故投奔于我?”
“我在京城听说你行侠仗义,劫富济贫,抢官仓,亦为救灾民于水火。心中很是敬仰,只是此案一发,你便成为朝庭的死敌,数万兵丁已在来这里的路上,意在铲平太平山,格杀勿论。”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纷纷起立,将他围在中间。邢岷山一把抓住他手腕子,道:“此话当真?”
“我来这里的目的,就是让你们早作准备,远离这是非之地,否则会有灭顶之灾。”
邢岷山松开手,默然而去。众人跟随其后,一言不发。孝天道:“邢大侠,赶快离开此地,朝庭的兵马很快就到了。”
“大军未到,这里便作鸟兽散,算什么英雄好汉。强龙难斗地头蛇,拼杀一番还不知道谁输谁赢。大哥?”有人提议道。
“皇帝是冲我来的。你们先去避避风头,再作道理。”不管手下意见如何,邢岷山下令全体撤离太平山。自已则要和孝天对饮一番再走。
外面乱哄哄一片撤退之声,洞内却出奇地安静,任何细微的响动都能听到回声。邢岷山道:“小兄弟,我有一事相求,不知可能应否?”
孝天点头应允。
“我有一小侄女,从小父母双亡,甚是可怜,一个女孩子家,跟着我终非了局。想给她找一个归宿总无可靠之人,今日有幸得识义士,不如将她托付于你,也了却了我一桩心事。不知你意下如何?”
孝天一愣,这是干什么?让他娶一个强盗婆?乖乖。又一想,也罢,好人做到底,先答应了再说,便痛快地点了头。邢岷山取出翡翠蝴蝶扇坠作为信物,让他去山下的清风观接一个叫陈妙莲的姑娘。
孝天下了山,一路问去,很快找到了地方。此时暮色已深,他摸黑打门,一个老道姑将他让了进去,并让小道姑去找陈妙莲。道观内分外幽静,烛影绰绰,隐隐传来钟鼓之声。孝天握着坠子立在屋里,心中忽然忐忑起来,猛一抬头,见一女子出现在门口,不是别人正是早间与他粥汤之人。不由愣在那里,如中了定身法。原来她就是陈妙莲,这个意外不由他又惊又喜。他将信物与她看,让她跟自己去。陈妙莲没有拒绝,孝天将她托上马背,自己也上了马,一时间软玉温香抱满怀,夜风一吹,面热如烧,两太阳突突直跳,这才觉出酒力发沉。
一会儿到了宅子的后门,孝天将她抱下马,自己则翻墙而过,绕到里面去了门闩。宅子里亦十分安静,只有王嬷嬷的佛堂还有光亮,孝天拉着她悄悄地过去,轻轻推开门,只声“吱呀”一声,里面的人便问:“阿蛛,几更天了?”
孝天道:“姥姥是我,孝天。”
王嬷嬷正闭目诵经,一听这话,手上的佛珠都掉了,嘴里直念佛:“唉哟,我的佛爷,这不是在做梦吧?姥姥的心肝宝贝,快过来让姥姥好好看看。瞧这小模样长得,越来越象你娘,我苦命的儿啊!”一行说一行摩挲,忍不住落泪,孝天也陪着湿了眼睛。
好一会儿,王嬷嬷才发现屋里还有一人,孝天道:“姥姥,这是您孙子媳妇,名字叫陈妙莲。”
王嬷嬷忙拉至身边上下细瞧:“这模样儿,让人越看越爱,鼻子眼睛色色齐整。几岁了?家里还有些什么人?什么时候成的亲?”
孝天一听,忙岔开:“姥姥,今儿太晚了,明天再聊吧。”
王嬷嬷吩咐下人打扫屋子,准备夜宵。忙活了好一阵,才安顿下来,直到关门落闩,只剩下他们二人时,陈妙莲才开口说话:“公子究竟是什么人?来头这么大。”
孝天笑道:“说出来吓死你,你就是撒着花儿想也决想不着我是谁,该知道时自然就知道了。你就安安心心的跟着我享福就行了。”
“一路上,看公子所为,倒不象坏人。既然伯父将我托付于你,自有他的道理,你不说我也不问了。”
“这就对了。”孝天体内的酒劲直往上撞,他素来量大,外面并不露行迹。美人当前,渐渐不能自持,也顾不得许多,上去一把将她抱起,放倒在床榻之上。三娘子一节,孝天顾全大局,一味忍情,已是深深抱憾,此时便将对三娘子的千般恩爱、万般柔情都放在陈妙莲的身上,肌肤相亲,极尽温存缠绵,一夜销魂,不知今夕何夕。
天刚麻麻亮,孝天便听见门外的人声,是他的亲随们来了。他知道一定是魏连城到了陕西,忙起身穿戴,陈妙莲也起来帮他梳头。孝天道:“等事儿一完,我就回来接你,乖乖在家等我。”说完一笑,陈妙莲偎在他怀中恋恋不去。他漫拂一下她的手背,轻轻将她推开。
孝天推门而出,亲随们向禀报:“殿下,魏将军已到太平山。”
孝天道:“知道了,你们去外面等着,我一会儿就来。”
亲随们忽拉拉走了,他回过身,却发现陈妙莲正立在他身后,柳眉紧锁,凤目含怒,直愣愣地瞪着他,大颗大颗的泪珠滚落下来,一字一句道:“太子?你是太子!”
“怎么了?妙莲。”
“你知道陈玄机吗?”
孝天点了点头。关于陈玄机宫里有许多传闻,孝天怎会不知。陈玄机是怀宗皇后的表哥,为表妹求情得罪了武帝,在宫中神秘死去,同一天,他的母后夏氏也被刺身亡。
“我就是陈玄机的女儿,把我爹的东西还给我。”
“上一代的恩怨……”
“请你还给我!”
“不。”看着陈妙莲恩断意决的样子,孝天心痛如绞,颓然道,“一切等我回来再说吧,父皇对不起你们,报仇、算帐,都冲我来,只求你不要如此决绝。”
孝天记挂着魏连城,不敢耽搁,临走叮嘱下人好生照看陈妙莲,自己带着亲随去和魏连城会合。到了军营,魏连城满面春风地迎上来,先行君臣之礼,然后洋洋自得道;“那个陕西府台该打屁股,你猜怎么着,不费一兵一卒,匪首邢岷山已然落网,而且还是自投罗网。早知如此,还劳动大军作甚。咱们只要想想该怎么处置他就行了。皇上让我们就地正法,你说是游街示众呢还是一刀两断?”
孝天只听见邢岷山落网几个字,脑袋嗡地一响,方寸已乱,后面的话一句也没听见,只强自镇定道:“你好有本事,一来就立了大功,回头我向父皇给你请功去。”
“小事小事,不值得一提。”
“邢岷山在那儿?我要见见他。”
魏连城把他领到囚笼跟前,孝天看见那一头花白的头发在风中乱作一团,身上满满的绕着铁索,象一头被囚禁的猛兽,那分明正是邢岷山。孝天道:“城子,我有机密的事情要问他,你们都退下吧。”
众人远远退去,邢岷山笑道:“小兄弟,好面熟啊,咱们在哪儿见过呀?”
“邢岷山,我能帮你做什么?”
“咱爷俩还真有缘。前辈给你一句忠告,心肠莫太软,否则成不了大事。如果真想帮我,就给我一刀吧。”
孝天别过头去,默默无语。
“还不快动手,死在你手,我会很舒服的。”
“我有一事不明,为什么皇上派兵铲平太平山,却又下旨给你一个全尸,平白无故的,没理由啊。又为什么这么巧,陈玄机的女儿是你的侄女。你们一定有什么渊源,能告诉我吗?”
“这是天字第一号大秘密,天下只有三个人知道,一个是我,一个是陈玄机,一个是皇帝。一个已经死了,一个快要死了,一个死也不会说。明白了吗,小兄弟。你若知道了也没命,皇帝会象杀我一样杀你,到时候也会赏你一个全尸。”邢岷山呵呵地笑道。
“如果你知道我就是皇帝的儿子,还会叫我小兄弟吗?”
“皇帝的儿子?”邢岷山大惊,手铑脚镣一阵乱响,扒着笼子凑近了看,“你是皇帝的儿子?你很象一个人,象,象那个郡主。”
“郡主?”孝天不解。
“对,忠孝王的女儿贞烈郡主,神了,连说话的样子都象,一定是她的儿子,再不会有错。”
“我母后不是郡主,是父皇从民间带进宫里的民女,进宫之前已经生了我了。”孝天越来越迷茫。
“这就更对了,皇帝当然不会说出她的身份。不要再追究了,追究下去对你可没什么好处。快动手吧,行刑的人已经在磨刀了, 难道你忍心看着我生不如死吗?”
孝天明白,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他无权选择放不放他,只能选择刑罚的轻重。但是他不忍,握剑的手在微微地颤动。他艰难地拔出剑锋,对准了他的胸膛,闭上双目道:“我一定照顾好陈姑娘,您放心。”只听“扑哧”一声,热血溅上他的脸。
魏连城急忙跑过来,问道:“孝天你没事吧?”
剑“当啷”一声脱了手,一股血腥味让孝天不住地干呕。魏连城扶着他,给他擦拭血迹。验尸官报告邢岷山已身亡。孝天道:“去买一副棺木,葬了。”他不忍去看他的尸身,向远处走去,魏连城跟在后面。
“你们是怎么抓住他的?”
“我们赶到太平山时,山洞里已经没人了,我命将士们把太平山梳头一样搜一遍,可惜只抓住几个小娄罗,原来早已有人通风报信,一个时辰以前邢岷山就让他们散了。我正发愁两手空空怎么交差,路过山下的道观时,手下进去查问,发现道姑们神色有异,进去一搜,你猜怎么着,邢岷山就在里面。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要是早他十年二十年,再多的人也近不了他的身,谁让他老了呢,也是他死期到了,我们没费什么样力气就抓住了这个袅雄。”
连城眉飞色舞,孝天只是淡淡:“这下你可以交差了,你带着人马先走,我还想在姥姥家住几天,看看陕西府赈灾是否得力。”
“也好,只是这里贼寇出没,流民四起,我多留一些人在你身边吧。”
“不用,有那些亲随足够了,我自己也会当心的。再说赈灾粮食一到,什么流民草寇都没了。”
魏连城也觉有理,便先行一步回京交差去了。孝天郁郁寡欢地往回转,不知道该怎么面对陈妙莲。进了宅子,下人们告诉他陈妙莲和老夫人在花园里散心,他强打精神去找她们。见王嬷嬷拄着龙头拐,陈妙莲在一侧搀扶,后面跟着两三个下人,正看花观鱼聊天一路走来,他上前见礼。
王嬷嬷道:“乖孩子,看你气色不好,一点精气神儿也没有,是不是不舒服?找个郎中瞧瞧吧?”
“姥姥,母后是不是郡主?”
“是谁告诉你的?”
“如果没人告诉我,你们是不是想瞒我一辈子?”
“说不说可由不得你我,为这等无关紧要的小事,陪上身家性命不值得。再说,不管你娘是不是郡主,你都是独一份的皇太子,皇上的心头肉。,还有什么不足,偏要找不自在。孩子,凡事糊涂些的好。”
一会儿,王嬷嬷自去吃斋。下人请他们回屋吃饭,孝天心不在焉,百样无味。陈妙莲突然道:“我该回去了。”
孝天一呆:“回哪里?”
“从哪里来回哪里去。”
“回清风观么?”
“是。”
孝天深吸一口气道:“我怎么能让我的妃子流落民间。”
陈妙莲望他一眼:“那我只有一死了。”
孝天强压怒气:“别逼我。”
“难道你希望我进宫去杀皇帝吗?”
孝天哑口无言,半响方道:“只能这样吗?”
陈妙莲低下头去:“只能这样。”
孝开如梗在喉:“怎么会,这样?”
“忘了我,我也忘了你,这样对大家都好。”
“不!”孝天决然道,一把搂过她,嘴唇在她颈项间游移,陈妙莲在他怀中挣扎起来,左推右挡,终敌不过他的蛮力,纠缠拉扯中,惊现了香肩,坦露了酥胸,横陈了玉腿,渐渐瘫软在他怀中,任他翻云覆雨,纵横驰骋。正在难解难分时,孝天的肩膀被咬了一口,痛得浑身一机灵。
“疼吗?”陈妙莲微展星眸,抚其伤处。
“不疼。”
“傻孩子。”陈妙莲嫣然一笑,展开四肢将他缠绕其中,百般爱抚,千般亲呢,万般销魂。
孝天只觉昏天黑地,心驰神荡,迷离中将万事全抛,只想与她生在一处长在一起,永不分离。
等到风住雨消,孝天才记起前情,怔怔然抽身而退,叹道:“为什么你偏偏是陈玄机的女儿?”
“不是冤家不聚头说的就是我们吧。”
孝天伸一根指头托起她的下巴:“看在眼里拔不出来,钻进心里挖不出来的小冤家,我不会放你走的。”
“妙莲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只要在世一日便一日不离你的左右,从此再不提那些绝情绝义的话。”
“真的?”
陈妙莲将脸埋进他的的臂弯,娇羞道:“刚才你离了我的身子,我心里就象被掏空了一样。如果见不到你,我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
以后的日子里,他们更加如胶似漆,好象世上只有他们两个人。陈妙莲一天比一天娇媚,让孝天怎么疼也疼不够,整日象丢了魂似的守在她的左右,寸步不离。他只派几个亲随出去打探消息,知道赈灾全部到位,灾民已陆续返乡,便更加全心全意放在陈妙莲的身上。
回京的日子终于到了,他雇了车马带陈妙莲回去,因陈妙莲不惯车马颠簸,遂又改换水路,正好顺风顺水。一路行来,秋意正浓,孝天眼中山也绿水也清,一群水鸟,一嘟鲁野果也是好的。与妙莲在仓中浅饮美酒,漫看野景,好不悠闲。
一日,正当月近中秋分外明,孝天陪陈妙莲站在船头赏月,因夜凉如水,孝天回仓替她取披风,刚下到仓内,忽听船头水响,猛回首,船头哪里还有陈妙莲的人影。他疯了一样也要下水,被亲随们死命拖住,十几个人下水捞了一夜也没有陈妙莲的踪影。第二日又请当地人去找,也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陈妙莲就象水气一样蒸腾而去,再也无从寻觅。
回想几天来陈妙莲的言行,好象处处有谋划,句句有深意,她的离开是迟早的事,只有他蒙在鼓里,傻乎乎地进了她的圈套。孝天心灰意冷,停止了寻找,启程回京了。陕西之行,就象一场春梦,刚刚开始就被惊雷冷雨打醒了,孝天欲哭无泪、如梗在喉,伤心之余,又暗恨妙莲无情,白白地骗了他一场。
京城外十里长亭,早有人在等他们一行,是锦衣卫指挥使刘敏和他的手下。他是西宫刘妃的表亲,一向飞扬跋扈、仗势欺人,孝天不屑于理睬他,只淡淡地打个招呼,就要过去。谁知刘敏冷笑着将他拦下,从怀里掏出圣旨,阴阳怪气道:“太子孝天接旨!”
孝天一愣,圣旨当前,只得下马行礼。只听刘敏扬扬得意念道:“奉天承运,皇帝召日,太子孝天,忤逆不孝,屡违联意,恐有不轨之行,收入锦衣卫狱,听候裁定。钦此!”
刘敏话音未落,孝天的亲随们耐不住全都跳晚将起来,嚷道;“假的,这圣旨是假的,有种跟我们去见皇上。”
孝天拦住他们,盯着刘敏问道:“刘指挥使,我有什么不轨之行。”
“这得您自个儿说了算,跟我去一趟锦衣卫狱就什么都明白了。至于您的这帮亲随,还是请他们放聪明些,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孝天制止了手下的躁狂,自已跟刘敏走了。卫士们将他带入一间刑训室,里面摆事满了各种各样令人发指的刑具。中间有一个大火盘,正哔叭作响。刘敏吩咐左右给太子爷宽衣,几个壮汉便围上来动手。孝天一挡:“太胆,你敢对我用刑?”
“到了这儿就由不得你了。”刘敏手一挥,左右便一拥而上,强行扒去孝天的衣物,将他绑在刑柱上,然后全部退了下去。屋子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火光把刘敏和刑具的影子印在墙上,扭曲放大,十分阴森可怖。刘敏道:“那些粗笨的家什是用来对付江洋大盗的,怎能用在你这样的金枝玉叶身上呢。”他拿出一枚半截发黑的银针,“看见了吧,这是我专为你们皇家贵胄配制的奇毒,它毒不死人,可是会让人生不如死,想试试吗?你一定很想试,这么大的谋逆罪名,谁肯轻易认呢。”
“你动用私刑,不怕皇上追究吗?”
“没有人会知道我对你用过刑,你身上不会留下一点儿痕迹,而供词上却会有你的亲笔签名。皇上只知道你认罪伏法,能不能赐你个全尸,就要看他老人家高不高兴了。”刘敏狞笑着走看近他,将银针刺入他的穴道。
一阵奇异的酸楚顿时通遍了全身,孝天狂躁地扭动着身躯,拼命地挣扎,刘敏轻蔑地瞟了他一眼,将银针一捻,孝天随之一抖,虚汗淋漓,眼泪不住地往下流,情状无可言喻。银针入体,他的脑子便什么也不能想了,眼睛里只有那根拖地体外的针尾,直挺挺地翘着,随着他的挣扎而颤动,他满心里要去拔,无奈绳子勒进了肉里,他的一切挣扎都是徒劳。刘敏不断地捻动,孝天嘶喊着,天旋地转,血液倒流,他受不了的,只求一死,再不堪忍受这种折磨。刘敏拔去银针,孝天颓然垂下脑袋,好象一辈子的力气都用完了,满身虚汗,身子还在不由自主地打颤,泪珠子一串串地往下滚。刘敏逼他画供,他觉得自己快崩溃了,服软的话就在嘴边快要脱口而出,脖子上沉甸甸的物件止住了他,那是他的生身母亲夏皇后留给他的唯一遗物,一个青玉平安扣。母亲生前他没有尽过孝心,死后也决不能沾污她的清白,他不能让母亲有一个谋逆的儿子。他瞪着刘敏狠狠咬牙:“酷吏不除,冤狱难平。”
“怎么样,不好过吧。你一向和我们作对,想除掉我们。可惜花无百日红,风水轮流转,太子爷,不管你今儿招是不招,你都不会活着出去。还是招了吧,少受点儿罪,这可不是人受的罪,何况是金枝玉叶。”
“做梦!”
“那好,我陪你玩,咱们再试试。”刘敏又举起了寒光闪闪的银针,“太子,你不出声是个人,我会让你象畜牲一样叫唤。你一向反对我,一旦坐上皇位,我的脑袋还能吃饭吗?到了我这里,有的是办法让你生不如死。搞不好你认我作亲爹,让我饶过你,那时我才爽。”
“不!”
“好,那就画押。”
“无耻的东西,我不会放过你的。”
“没有机会了,明天,新的太子就会入主东宫。你,一个废黜的太子,会变成一条死狗,裹上席子埋掉。”刘敏并不着急,重新又拿起针来,孝天万分恐怖,拼命地挣扎,可是不管他多么害怕,银针还是到了,他嚎叫着,痛苦万状,刘敏还不够,把针更往里推,孝天只觉生不如死,宁可上刀山,下油锅,入十八层地狱。他筋疲力尽,嘶喊也早已声绝于喉,挣扎的动作越来越缓慢无力,眼前的东西开始模糊,意识渐渐混乱,终于什么也不知道了。
孝天从阴冷黑暗的牢房里醒来,什么人也没有,眼前只有碗口粗的栅栏依稀可辨。手腕脚腕疼痛,那是挣扎时绳子勒的。衣服是湿的,头发是湿的,空气中有一股腐烂的味道。他脑子很乱,口中只是喃喃:“父皇,你为什么不相信我?为什么?”浑身虚脱的孝天拚尽全力爬起来,摇摇晃晃怎么也站不稳,靠在牢门上直喘气,铁链子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响彻整个牢房。
远处忽然一阵喧哗,有兵刃相碰的声音。黑暗的深处亮起火把,一个两个三个,很多的火把把牢房照得亮如白昼,每个火把下面都有一张棱角分明的面孔。中有一人,打开锁向他跪下,道:“殿下,不要怕,我们是来救你的。”
“你们是什么人?”
“我们是御林军,一向敬重殿下为人,特来营救,跟我们走吧。”
孝天摇头。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殿下,出去以后,我们会追随你,为你尽忠,我们都是不怕死的勇士,会誓死保卫殿下。快跟我们走吧,再晚就来不及了,这是唯一的出路啊!殿下,我们实在不忍心看着你被人害死。”
“你们相信我?”
“是的,我们相信你。”
“相信我就好,你们走吧,记住,不管发生什么样事,都不要触犯律法,法大如山。明白吗?把门锁上。”
“殿下!”
孝天自己反手把铁链锁上,背过身去。火光渐渐暗下去暗下去,所有的人都走了,孝天只觉天旋地转,颓然倒地。也不知过了多久,孝天的手抓到滑腻的丝织品,他一睁眼,发觉已睡在自己的床上,正不明所以,武帝出现在他的面前。他哑着嗓子问道:“我是在梦里吗,父皇?”
“都过去了,儿子。是联,是联错怪你了。”
孝天鼻子一酸,伸手抱住武帝,抽泣起来,眼泪鼻涕涂在龙袍上。
“你长大了,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了,不能再哭了。”
“可是,我想母后。”
“那你是恨朕了?”
孝天止住哭泣,抬起头来:“在这个宫里,父皇是我唯一的亲人,我永远不会恨你背叛你,不管父皇信不信我,我永远是你的儿子。”
“朕相信你,儿子,相信你。”武帝抱起他,象抱一个婴儿。
“父皇,刘敏在狱中滥用私刑,他……”
武帝不让他说下去:“朕知道你们一向不和,太医检过,你身上并无刑伤,只是受了惊吓,好好养几天就好了。”
孝天无奈,只得住嘴。
武帝五更才走,玉奴赶紧给他沐浴更衣,热热的泡了一个澡才恢复了些许元气,刚刚出浴,忽报三位公子驾到,孝天浑身无力,只得躺在卧榻上接待他们。
三人见了他,齐口道:“我们还以为你被折磨得不成人样了,原来还这么鲜龙活跳的。早知如此就不用这么担心了,今天你再不出来,我们只好去劫狱了。”
“你们,会这么讲义气?”
“我们当然不会这么讲义气,只是说说而已。”齐浩南调笑道。
魏连城笑而不语。李世熏道:“也不知道是谁啊,三更半夜地跑出去,要不是被人截住,还说不定会去哪里。你是去哪里呀,耗子?”
“我,我上街遛遛,你管得着吗。”
“怎么回事?”孝天道。
“耗子也不跟我们打招呼一个人去救你,不是去送死吗,还会把事情搞得更复杂,是连城去截他的。”
连城道:“世熏知道他是个急性子,让我看着他,自己跑去找皇上,那馊主意是他出的,太冒险了,万一你跟他们走了,我们都完了,真是一招千钧一发的险棋。”
李世熏道:“孝天是个死脑筋,永远不知道变通,最讲究礼、法、刑、律,他要是跟他们跑了,就不是孝天了。”
孝天恍然大悟,忙道谢。三人嗔道:“谢什么,倒生分了,什么是兄弟?打断骨头还连着筋,你的事就是我们的事,这四段料还分什么彼此。只怕将来,你见了哪个沉鱼落雁、羞花闭月就把我们凉一边,那时我们可要哭死了。”
玩笑归玩笑,三人见他并无大碍,也就放了心,并不敢让他劳 神,一会儿便散了。
躺在床上,孝天恶梦连连,每每从恐惧中惊醒,汗湿衣衫。虽然他用意志极力控制,无奈收效甚微。玉奴只得守在床边,时时将他唤醒。她用热手巾给他擦汗,发现他的手死死地抓着被角,神经质地颤栗,玉奴的眼泪滴在他手上,他察觉到了,强迫自己松开手指。玉奴哽咽道:“殿下......”却再也说不出话来,只有泪珠子哔里叭拉地往下掉。
孝天欠身为玉奴拭泪:“怎么哭了?”
“我怕,我怕再也见不到你了,殿下。”
“傻孩子,我不是在这里吗?就是死了,也会到你梦里去的。”
玉奴忙掩住他的口:“什么死啊活的,都是你平日说话没个忌讳惹来祸。”
“吓坏了吧!”
“长这么大,没经过这么大的事,殿下再不回来,我们都要急疯了。”
“怎么不见小谢?”
“就数她最急,起了满嘴的泡,还发了高烧,连床也下不了了,只关照我们好好服侍,别怠慢了。”
“吃药了吗?”
“正煎着呢,太医说是着急上火,思虑过度。养几天就好了。”
正说着,小顺子送上访客的名刺,原来是新科榜眼王炽来拜。孝天看罢,淡淡一笑,示意请进。一边下床往外面榻上去,起来才觉头重脚轻,力不从心,只得扶着玉奴前行。
一会儿,小顺子引进一人,高高的额头,眉心有一个川字,正是杏花楼上的王炽,他皂帽红袍,进门便忙不迭地仆地跪地,口里说道:“陕西王炽,请太子殿下恕罪。”
“你,何罪之有?”
“臣无能,不能解救殿下于危难之中。”
孝天笑道:“好了,起来说话,我恭喜你高中。来人,赐座,上茶。”
“殿下,您一定要多保重,您是天下百姓唯一的指望,听陕西的客商说,那里的百姓人家多供着您的长生牌位,如果没有您,陕西还不知要死多少人。”
“那是皇上怀仁、朝庭体恤,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我只不过是跑跑腿而已。”
正说着,庭外一阵喧哗,舞阳公主一路孝天哥哥、孝天哥哥地叫进来,直冲到他的榻前,一歪身坐下,搬着他的肩审视道:“脸色好难看,太医开了什么药?要不要紧哪?你这个样子,活活把人急死了。”
孝天拂去她的手:“别那么大惊小怪,我没什么。”
“咦?他是谁?”舞阳发现屋子里的有外人,一看之下直跳起来,“哼!还真是冤家路窄,大街上让你溜了,今天自己送了门来了,孝天哥哥,你要为我做主。”
孝天看一眼王炽:“你要我做什么主?”
“他冲撞了本宫,让他给我磕三个响头赔礼。”
孝天微微一笑:“三个响头,还不算过分。王炽你就给公主赔个礼吧。”
王炽道:“殿下恕我无礼了,这头我不能磕。明明是公主冲撞了百姓,险些闹出人命,却让我给她赔礼,没有这个道理。男儿膝下有黄金,上跪天子,下跪父母,跪一切可敬之人,至于公主,还是免了吧。”
舞阳冷笑道:“好啊!好你个新科榜眼,少地我面前神气,你就是中了状元,当了宰相,做的也是我们家的官,吃的也是我们家的饭,别说是磕头,就是要你个脑袋,你也不敢不给。”
“王炽,大丈夫能屈能伸,何必苟于小节。”孝天劝道。
王炽不买他的帐,怒冲冲道:“殿下,你,颠倒黑白,是非不分。”
“大胆奴才,敢跟太子顶嘴。”舞阳道。
孝天克制着,淡淡道:“舞阳,我累了,你回宫去吧。”
舞阳恨恨而去,孝天真的累了,靠地榻上只是喘息。停了一会儿才说:“王炽啊,你会是个清官,可是我怕你这个官做不长。”
“殿下的意思是......”
“我不要求你八面玲珑,但是我要你好好保护自己,把官做得长一些,多为百姓做些事。”
“殿下......”
“我真的很累,你也回去吧。”